“阿嚏!”李慕兒打了個噴嚏,抖落了一身的雪。
她想到自己現在必定像個雪人一樣,竟傻乎乎地笑了出來。
裡面的琴聲也被她的噴嚏嚇得戛然而止,李慕兒剛直起身子想喚何小姐,琴音又輕柔響起。
李慕兒鬆了口氣,坐回腿上。
可是片刻後,她卻似意識到什麼,突然挺直了腰板,絮絮說起話來:
“何小姐,今日你的琴聲,似乎有些不同。”
“今日的琴聲,更像我的……心上人了。”
“何小姐,你可有心上人?”
“我的心上人啊,是個謙謙君子。他風度翩翩,溫文儒雅。啊,對了,他還是我見過,脾氣最好的人。我從沒有見過他發火,好想知道,他發起脾氣來,會是什麼樣子……”
“好像,也沒有機會了。呵,真是可惜。我還沒有看到全部的他,還沒有經歷過他的喜怒哀樂。”
“還沒有開始,就要結束了……”
“不過還好,我總是記着那些過往的。”
“何小姐,你可知道,入骨相思的滋味?”
“從前我總以爲,我思念家人,思念親友,便是相思了。可遇着他,才知道,相思是能蝕骨,能斷腸的。”
“我已經被蝕了骨,斷了腸,你能不能有辦法幫幫我?”
琴音又停住,門裡並沒有任何迴應。
李慕兒搖頭笑笑,繼續自語:
“何小姐,這是我最後一次聽你撫琴了。”
“謝謝你一直以琴音相伴,又替我向何大人求情,你是個好人,我一定會記得你的情誼。也替我轉告何大人,他是個好官,我會爲你們祈福。”
“只是今日一別,怕是此生再沒有機會相聚。”
“何小姐,我要走了,再也不回來了。”
“與你的情誼,只有記在心裡了。”
李慕兒默默一叩首,已是紅了眼眶:
“我,真的走了哦……”
門卻吱呀一聲開了。
李慕兒緩緩擡頭,映入眼簾的是那雙熟悉的靴面,那身熟悉的明黃,那張熟悉的面容。
朱祐樘望着她笑中帶淚的臉龐,滿身覆雪地跪在身前,忽然覺得一切衝動都值得了。
“我終於跪動了何大人,終於跪來了你,阿錯,阿錯……”
再也顧不得其他,朱祐樘大步上前猛抱起她。
他邁動步子,李慕兒輕輕問道:“去哪裡?”
他答:“回宮。”
堅定有力。
她埋首於他懷中,微笑闔眼。
………………
馬驄的手緊抓着車轅,指節泛白,眉眼間盡是蕭條。
他遠遠看着朱祐樘抱着他的慕兒走回門裡,看着他不顧院內衆人側目,抱得那般緊。看着他回身時李慕兒臉上的欣喜,深深埋首的溫順。
心中不由苦笑。
若是當日拋下職責放了她,若是當時在刑部拼死帶走她,一切會不會都將不一樣?
………………
朱祐樘一直將李慕兒抱上馬車,不肯假手他人,此時又咳嗽起來。
李慕兒驀地睜眼,從他懷中擡頭,盯着他瞧。
朱祐樘笑,又能看到她這樣看着他,真好。
車內暖和,李慕兒身上的殘雪融化,衣服變得溼噠噠。
朱祐樘將自己身上的大氅包好她一些,把她壓回懷中,抱緊了柔聲說道:“傻丫頭,我沒事。你真是個傻丫頭。”
李慕兒像是被點了啞穴,明明滿肚子的話語,此刻卻什麼都不想問,不想說。
朱祐樘悶咳一聲,“你要回宮,可做好了面對現實的準備?我必須告訴你,事情沒有你想象的那麼容易,若是要處置你,你可能承受?”
李慕兒點點頭。
爲了你,刀山火海。
“還有馬驄,”朱祐樘輕輕嘆氣,“我剛纔見着他了。你對他不住,自己可能處理?”
李慕兒再點頭。
你總是,爲我考慮周全。
朱祐樘箍着懷中軟玉,望着她的乖巧睡顏,心中釋懷。
那麼,走一步算一步吧。
………………
李慕兒回宮後第一件事就是要找銀耳。
到乾清宮問朱祐樘,卻被告知皇后身子抱恙,他去坤寧宮陪伴了。
李慕兒猜測,銀耳八成被罰到哪裡做差事去了,便想着去宮正司查。
宮正司的人一見來人是女學士,都顯得十分詫異。李慕兒恭敬相詢,對方倒也不難她,查閱後道:“銀耳因護主不力,被關押在永巷了。”
護主不力?永巷?
李慕兒已經做了心理準備來的,卻還是驚訝氣憤。
二話不說便往永巷趕去。
她前腳剛離開,兩個司正對視一眼,急急出門去向宮正稟報。
李慕兒找到銀耳的時候,她正在逗蓮子說話。看到李慕兒,她也是驚喜交加,奔過來一把將她抱住哭着說道:“姐姐,我以爲再也見不着你了,你去哪裡了,爲什麼留下我?中秋晚上剛說過我們是一家人,爲什麼我醒來就再沒看到你?”
李慕兒被她說得又氣惱又慚愧,苦於手傷不能伸手回抱,只好安撫道:“不哭,是姐姐不好。今後我再不會拋下你。你先告訴姐姐,你爲何會在這裡?她們有沒有對你用刑?”
銀耳擦擦眼淚,啜泣着回答:“中秋節後,我不見你回來,就想去乾清宮看看,誰知剛出門便被人拿下扭送至此,說我沒有看好主子。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好在這裡等你。用刑倒是沒有,有一天我起牀,還發現蓮子也在院中,不知是誰送來的。”
李慕兒心下一片瞭然。
從馬驄久久不將銀耳從宮裡要出來她便有所察覺,再到何喬新說並不是他不讓自己回宮,又想起宮正司的人見到自己的異樣,她現在可以確定:
朱祐樘用了最笨的方法救她。
那便是,女學士中秋當晚出宮後,根本再沒有回宮來。
沒有回宮,怎麼可能行刺?
找個人犯代了她關在刑部,鎮撫司和刑部都沒出錯,誰還能說什麼?
只是,沈瓊蓮再不能回來,否則必將舊事重提,或是治她目無宮規,私自離宮之罪。
只是,銀耳卻回了宮,自然也要治她失職之罪。
可朱祐樘爲何不索性私下放了銀耳出來,好讓她帶着銀耳死心離開?
難道還有人盯着這裡,等着她要了銀耳出去,好順藤摸瓜找到她?
若是如此,此人當真這麼容不下她?離宮都不夠,非要置她於死地不可嗎?
李慕兒正分析着眼下狀況,好早做準備想好對策,可意外總比計劃來得更快。
門外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隨後門被推開,幾個女官一擁而入。
李慕兒認識她們,有剛纔兩個司正,還有她們的上司崔宮正,以及尚宮局的蔣尚宮,尚儀局的郭尚儀等人。
李慕兒也知道,這幾個人的官位與她平起平坐,看着她年紀輕輕卻受盡隆寵,怕是早就看她不順眼了,不過礙於她在朱祐樘御前當差的情面,不敢怠慢她罷了。
郭尚儀迫不及待地站了出來,虛咳了聲問話道:“可是女學士沈瓊蓮?”
真是好笑,她初爲御侍時還是郭尚儀給教的禮數呢!李慕兒心中冷笑,立直勉力拱手答道:“正是區區。”
“中秋節那****曾請旨出宮一日,宮人出入簿上也有你出宮的記載,可有此事?”
“不錯。”
“如此,今日距中秋已過去整整雙月,你纔回到宮中,可知所犯何罪?”
“知道,”李慕兒坦然跪下道,“藐視宮規,該當重責。”
對方似乎沒料到她這麼幹脆地認罪,又顧忌着她一直都深受皇上器重,倒一時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拿不定主意。
尚宮大人畢竟老成持重,又算得上在宮中位高權重,不會與李慕兒斤斤計較,此刻還算中立,步出款款說道:“既然女學士認罰,等我稟報了皇后,再行責罰。”
李慕兒正欲道謝,便聽見一個尖銳的女聲由遠及近,“不必擾了皇后,皇后身子不爽。女學士既然承認,該怎麼罰便怎麼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