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三年二月,陝西慶陽縣隕石如雨,大者四五斛,小者二三斛,百姓死傷數萬。弘治帝朱祐樘愛民心切,微服私訪。時值朝廷將要舉行庚戌科進士的科舉考試,諸臣忙碌,朱祐樘又不喜鋪張招搖,遂身旁所伴之人極少。
這日歸途中,馬車駛在偏僻郊外,方圓幾裡不見人家,只有野草遍地,枯樹昏鴉。
“樘哥哥可真有情調,放着寬闊大路不走,偏要走這崎嶇小道,眼看太陽就要落山了,今晚怕是又要露宿。”說話的正是興王朱祐杬。
時隔三年,興王已長大不少。只見他一身紫衣,雖不如在京穿得華貴,卻仍是清逸瀟灑,言語玩笑間長得頗像三年前的新帝,儼然一個俊朗少年。
“皇上這是急着回去,好趕上科舉選才。”答話者與興王並駕齊驅護在馬車前,神態舉止竟一絲不輸這位小王爺。
他劍眉星眸,薄脣挺鼻,頭戴網巾腳踩黑靴,身着窄身青衫褲,英姿颯爽似是一名武官。
“還好有你在,不然這一路光是打發綠林好漢都不夠了!”興王打趣道。
“王爺說得對極了,老臣纔剛回宮復職,就已經見識了。”這接話的人是年初剛從裕陵被召回,提拔到司禮監當差的太監蕭敬。他坐在車頭趕馬,看上去有五十出頭,卻極爲精神。
那武官正欲答話,兩旁草叢間突然躥出一羣黑衣人,二話不說仗劍便欲刺向馬車。
“來者何人?!”
“快保護公子!”
興王與那武官同時大叫,隨即拔下身上佩刀與刺客廝打在一起。馬車上蕭敬本與車伕同坐,立時拔劍刺殺一名刺客。馬車邊的喬裝侍衛也已執起兵器和來人搏殺。
蕭敬暗忖不好,此時情況十分危急,來人雖爲數不多,左右不過二三十人,可皇上本就輕裝簡出,只帶了十數護衛。護衛都是精挑細選的高手,擱在平日以一敵三,但這幫刺客像是以命相搏,一時護衛們竟討不到好去。
他邊護着車門邊觀察前方戰況,只見那武官已刺殺好幾名刺客,不愧是馬家公子,有他在定能保皇上無虞。
原來這武官,就是當年那個被皇上欽點的錦衣衛指揮同知,兵部尚書馬文升之子——馬驄!
正當蕭敬思索之際,後方土包間又飛來兩人,一個也是身着黑色緊身衣,但頭巾中猝然露出幾縷白髮,另一個卻是白色束身錦衣,白色面巾蒙臉,長髮高高束起,髮帶隨風飄揚,應是這羣刺客的頭領。
讓人費解的是,看這身段竟似個女子,手持雙劍也配着秀氣劍穗,一名纖弱女子,何以要率人刺殺當今聖上?
白髮被侍衛相擋,可女子輕功高超,眨眼已到蕭敬眼前,劍尖險些遞向車內。蕭敬揮劍迎上,堪堪接住。女子冷哼一聲,雙劍使開,招式萬變,蕭敬只接了十幾招,便似不敵,身上衣物多處被刺破。
眼見蕭敬就要敗下陣來,那邊馬驄已解決身邊刺客,飛將過來,大喝一聲“快去保護公子,這裡我來!”便持刀接了女子一招。
女子身形一閃,躍上車頂,卻不再出招,只死死盯住馬驄。
遠處受到驚嚇的鳥雀四處飛躥,底下交戰着的兩撥人廝殺尖叫,可時間在二人之間恍若靜止,外界喧囂似不復存在。她睜大雙眼,眼神充滿震驚,又似憤怒,又似悲痛,竟不覺泛起水汽,面巾之下,可隱約瞧見她的嘴似乎動了動,卻不知說了什麼。
馬驄也被她盯得愣住,那眼睛似曾相識,在她的注視下有一股莫名其妙的感覺劃過馬驄心頭,抓不住卻讓他心顫。
“小姐,還不快動手!”遠處傳來婦人聲音,把兩人從對視中拉回。女子率先醒悟,雙劍比了個劍花又飛刺而來。
正是這劍花,讓馬驄突然意識到了什麼,腳下像是生了釘子,再也邁不開去。“馬驄小心!”興王餘光瞟到女子一劍已刺向馬驄胸口,心中一凜,卻抽不出身只能出口提醒。馬驄這才反應過來,勉強反身躲過那劍,立時與那女子換了個位置。
女子卻無心戀戰,此時正是刺殺車內人的最好時機,她毫不猶豫,刺向車門!
一劍刺去,沒有聽到劍入血肉的聲音,反而像被車內人用什麼制住,竟然動彈不得。不待她反應,那邊馬驄已持刀砍來,好在她留一劍在外本就是用來應對。
可不過幾招,女子便暗道不好。
馬驄招招式式簡直像是爲她而設,處處破解壓制她的劍法。情急之下,她一腳踢在車門上,想要使勁拔出車裡被挾制的劍,可劍沒拔出,一個反力卻掉下了馬車,離目標遠了不少,錯過了刺殺的最佳時機。
馬驄也不懈怠,隨即而來步步緊逼,不讓她再有機會靠近馬車。兩人你來我往,一招一式都極爲漂亮,可女子出手頗爲狠辣,直想傷人,馬驄卻留着餘地。
他每一刀都剋制女子的劍法,卻沒有一刀願意傷到女子,這麼一來,二人倒不相上下,竟打不出個所以然來。
那廂蕭敬等人卻是着急,事到如今誰還看不出來,馬公子與那刺客之首,怕是舊識,否則不必招招相讓。眼下本是立功的好機會,這馬公子卻突然意氣用事,怕是不好。想了一想,蕭敬逼開一名黑衣人趁機提醒道:“馬公子,快將刺客拿下,皇上仁德,若她懸崖勒馬,必不會追究!”
馬驄眼光一閃,刀下變得凌厲起來。女子眼見快要不擋,輕聲道出一句:“驄哥哥,我若被抓,必不會有活路。”聽到這聲音,心中揣測終於得到了證實,馬驄心上像被她的話刺了一刀,緊緊疼了一下,隨即將她更往外逼,漸漸地竟要退出包圍圈。
正在這時,一股劍氣從二人面門拂過,一把劍從中間飛過分開了兩人的廝打,卻原來是女子被奪的那柄劍。
女子本能地接回自己的劍。兩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劍引得看向馬車。
只見朱祐樘已從馬車步出,落日的餘暉打在他一席白衣上,他就這樣風姿卓然地立於車門前,淡淡地望着他們,便已是一番睥睨世人的氣宇軒昂。
這一劍提醒了馬驄他的職責,他的糊塗,也提醒了女子她的目的,她的恨意。她再忍不住,飛身回刺,誓要拿下他的性命。馬驄只能跟着回身,也不再相讓,第一刀劈開女子雙劍,第二刀砍向女子肩頭!
女子一劍去接肩頭那刀,一劍欲刺對方胸口,卻被對方一早料到。馬驄略一側身擡腳踢開胸前之劍,第三刀立刻改變方向,抵上了女子頸項。
一切發生得太快,女子始料不及,脖子上已浸出殷紅的血絲。
而另一邊,黑衣人已所剩無幾,見此情景都大呼小姐,眼看女子已束手就擒,竟紛紛舉劍抹向脖頸,一時鮮血崩射,一地屍體。
其中那白髮婦人,看着女子說道:“小姐,事敗便死,我們沒有第二次機會,也絕不成爲小姐負擔!”話畢也要自裁而去,蕭敬眼疾手快,一掌推開她手中的劍,隨後又一掌將她打暈,才留下她的活口。
“嬤嬤!”女子悽聲叫到,隨即脖子便往頸口刀上湊去。還好馬驄早有防備,將刀一撤,另一手封住她的穴道。
女子狠狠看着他,眼眶裡的淚珠打着轉,面巾隨着她急促的呼吸浮動。
馬驄心裡七上八下,此時抓也不是,放也不是,只能盤算着下一步如何求皇上放她一條生路,其他,也只能從長計議。
戰局一下塵埃落定,蕭敬不顧身上各處傷口,奔到朱祐樘身邊:“皇上受驚!這些刺客必聽命於此女子,既已擒下,皇上當是安全了。”
興王雖年紀尚小,但尚能自保無虞,此刻又是活靈活現,快步奔到女子身邊,劍指女子心口,厲聲質問:“你們是何人,膽敢刺殺天子,是受誰人指使速速招來,否則將是株連九族之罪!”
“哼,九族?!”女子冷笑一聲,“託你們狗皇帝的福,我家只剩我一人,要殺便殺,何必廢話!”
馬驄聞言一驚。
“你!”興王被她的出言不遜氣極,手腕一動便要將劍往前刺去。
“杬兒住手!”眼看劍尖將要刺入女子胸口,一直沉默的朱祐樘猛然開口阻止。“留她性命,朕要好好徹查。”
“是。”興王被喝止,又不甘心,劍尖還是故意刺破了女子皮膚。
女子悶哼,馬驄卻心頭悸動,側身擋在女子面前。
衆人詫異,連朱祐樘也臉色生變,他望着兩人方向,道:“馬卿,幫朕取下她的面巾一看。”
衆人遂都將目光轉向女子臉龐,馬驄恭聲應是,轉身面朝女子,常年習武的他此時卻雙手顫抖。面巾下那容顏,別人不識,他卻是心心念念三年有餘。曾經那喜怒哀樂的親近此時卻像被這層面巾隔絕於前世,只留下她陌生的眼神,拒他千里之外。
擡手一觸,面巾委地。
女子終於露出廬山真面目。
她一張鵝蛋小臉,下巴微尖,眉目雖戾卻掩不住的標緻,面如桃花相競而紅,脣若塗砂不點而朱,實一副美人顏色。
朱祐樘望着,忽而想到離京前自己尚未完成的畫作,梅花樹下美人如玉,那還沒畫完的女子容顏就當如此吧?
“好一副美人相貌,蛇蠍心腸!來人,將她押下,不許她自盡,帶回京城好好審問!”不知是誰開口令下,兩個受傷不重的侍衛左右扣住了她。
馬驄見狀,重重朝朱祐樘跪下:“皇上,臣身爲錦衣衛指揮同知,職責所在,願爲皇上分憂。請皇上將她們交於微臣,微臣必定查清背後真相。”
朱祐樘將眼神從女子臉上收回,淺笑道:“你的職責是保護朕。此事朕會交給刑部審理,馬卿無需多言。”
皇上一錘定音,馬驄自不好再說什麼,只能起身,將女子解開穴道,任由侍衛對其五花大綁。女子未見絲毫掙扎,唯有眼波浮動,看着地上黑衣人屍體,復又看向同樣被綁的白髮婦人,最後看了一眼馬驄,竟是無愛無恨。
馬驄望着她的背影,腦海中幻想過千百回與她再見,光是想象那些重逢場景便覺得十分甜蜜,可萬萬沒想到,兩人再次相見,卻已是身不由己,淪落到這般境地:
一個爲報流放之仇,不惜刺殺明主!一個卻已身在朝堂,必得保全天子安危………
不錯,這女子,正是當年朱祐樘下令誅殺,而馬驄力保的李家人——她姓李,名慕兒。
朱祐樘下令就地休息,派人取信物就近去叫官府人員前來,並留了馬驄在此地處理後事,隨後顧自返回馬車。
馬車門關上,他盯着門上被劍捅出的窟窿,思緒翻涌。當時劍指面門,他立即伸指夾住,竟也用上了八分力氣,可見來人內力極深。
他撩開馬車窗簾,見那女子被暫綁在一棵大樹下,不聲不響,閉緊雙眼,似絕望至極。這女子雖要加害與他,可難保是真受了什麼冤屈。朱祐樘心中盤算,回京後要着人好好調查,必還她一個公道。
樹皮摩挲着背部,手腕被繩子掐得生疼。李慕兒緊皺着眉頭,心如死灰。她以爲,今日一役,便是自己的結局,成也好,敗也罷,最終逃不過一死。
可是她未曾料到,這一天卻只是開始。從此以後,宮闈深深,世事變幻,多少風雨飄搖,多少愛恨浮沉,都因她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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