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文華殿。
近日雨水頗大,免了好幾日的朝。朱祐樘便叫心腹大臣到文華殿議政,共同處理奏章。
這一天事畢,何喬新卻遲遲未走。
朱祐樘亦然。
“何愛卿,咳咳,”他似乎有些着涼,懨懨帶着絲病容,“還有何事要奏?”
何喬新擔憂望了眼他,猶豫再三,終於開口道:“皇上,此事老臣思前想後,還是要報。若再不報,老臣府上的人,怕是都要違逆老臣了。”
朱祐樘聞言淡淡笑了笑,好奇問道:“愛卿此話怎講?”
“皇上,”何喬新撩衣跪下回話,“皇上放女學士自由,臣也答應。皇上爲保她,不准她再回宮,臣自然同意得很。只是,這女學士如今找不到皇上,卻訛上了老臣,日日跪在臣家門口,實在……”
“你說什麼?”朱祐樘遽然上前一步,急切問道,“她日日跪在你家門口?什麼叫日日?跪了多久了?”
何喬新暗暗嘆了口氣,瞧皇上這緊張模樣,自己到底是做對了,還是做錯了?“怕是有一月了,老臣眼見着她這般堅持,心中倒也難免有所觸動。皇上,她雖曾有害你之心,如今卻已放下屠刀,回頭是岸……”
“呵,她居然……”朱祐樘苦笑打斷了他,“她這麼傲的性子,怎麼肯做出這樣的事……她想怎麼樣?是爲了銀耳嗎?”
他這話聽着是問句,卻不知是在問誰,何喬新聽得疑惑,唯有回答:“自然是求老臣幫她回宮。”
朱祐樘又咳了兩聲,才輕語道:“回宮?呵,回宮幹什麼?她若是知道……”話沒說完,他又默了半晌,才轉頭對何喬新叮囑,“你隨她去吧,不要趕她,別去罵她……就讓她自己想明白,馬驄會帶她走的,總會走的……”
原來皇上是狠下心打定了主意的。何喬新暗自嘆氣,只得無奈回府。
李慕兒自然早已在原地跪着。
他來到後院,見女兒在院裡撫着琴,大概被他訓斥後不敢再出去陪着胡鬧,倒是鬆了口氣。
他想出去勸勸李慕兒,又怕她糾纏,終究還是作罷,只同愛女說道:“青巖,該做的爲父已經做了,你總該滿意了吧?”
何青巖撥絃未停,回頭笑道:“多謝父親成全。”
何喬新搖頭哀嘆,溫柔對她說:“可惜,宮門不爲她開,爲父這扇後門,又有何用呢……”
……………………
幾日光景匆匆而過,天公作美,雖然一日比一日嚴寒,也總算豔陽高照。第十日一早,李慕兒與往常一樣出門,卻見天空灰濛濛,寒風吹得樹枝左右搖晃,她慘笑一聲,最後一天了,老天爺就不能爭點氣嗎?
往何府去的路,李慕兒閉着眼睛也能認得了。可是今日,她真希望路再長一點,時光再慢一些,如果一直這樣走下去,她是不是還有希望?
終歸很快就走到了。
跪下,擡眼,望着眼前黑漆木門,李慕兒心下卻變得一片清明。
在不知不覺中,她突然有一種這樣的感覺,不是不愛,是不能愛。
她不能,他亦不能。
如今她跪在這裡,不過是爲了成全自己的癡念,成全這場鏡花水月。
院內琴聲適時響起,李慕兒釋懷微笑。
不一會兒,聽到裡邊侍女叫了聲:“小姐,下雪了!”
李慕兒擡頭,才發現雪花已在漫空紛紛揚揚,像蒲公英圍繞在她身旁,零零星星飛舞不絕,打在眉心,又融於眉心。
只緣感君一回顧,使我思君朝與暮。
飲罷飛雪,此生與君再不復。
……………………
乾清宮。
朱祐樘正用完早膳回到門口,便看見飄飄灑灑的雪落下來,他回身負手望着殿外,看雪打在月臺之上,打在丹陛之上。
那是她站過的地方,那是她走過的地方。
那個她,現在也在看雪嗎?
朱祐樘眼神猛然一晃,趕緊喚過蕭敬,“備車。”
“是,皇上。”蕭敬應道,又疑惑問,“皇上是要去哪裡?”
“何府。”
馬車碾在落雪之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攪得朱祐樘心亂如絲。
明明已經,忍了這麼久,耐了這麼久,禁了這麼久,絕了這麼久。可還是爲着這一場雪,喚醒了內心沉睡許久的衝動。
馬車停在了遠處,車軲轆哽咽地叫了一聲,便剩下了一片平靜。
朱祐樘徐徐掀開了門簾,就看到了那個人。
沒有着披風,沒有戴斗篷,雖然穿着襖裙,看起來卻極爲單薄。朱祐樘知道,她是清瘦了。
風聲嗚咽,雪落滿肩。但見那枝葉上的餘雪也隨風墜落,潛入了那一地的蒼芒中。她卻安靜跪着一動不動,頭上身上落滿了雪,鵝黃色的鮮豔衣衫,此刻卻鋪滿了白。
也不知道撣一撣嗎?
朱祐樘看看自己身上的皮氅,想下車去爲她披上,可剛探出身子,就望到同樣在暗處停着的一輛馬車。
馬驄站在馬車邊上,背對着朱祐樘,也那般癡癡地望着李慕兒,所以並沒有發現他。他穿着舒適的收身衣物,頭上扎着方巾,像是準備長途跋涉的樣子。
朱祐樘知道,這意味着她要離開了。
於是回到馬車放下了簾子。走吧,就這樣吧。
閉眼輕輕吐了口氣,突然發現有悠揚的琴聲,從院子裡飄飄渺渺地傳來。
原來竟有人爲她鼓着勁,打着氣。朱祐樘不禁莞爾,她似乎總有這樣的能力,吸引着同道中人,這樣的人不會缺摯友。那麼今後的道路上,她也不會寂寞吧。也好,過得熱鬧些,好快些忘了他,快些忘了這段過往。
只是,自己也能忘了她嗎?細細想來,二人之間可以拿來回憶的事情那麼少,可就是那麼短的相處,那麼淺的纏綿,爲什麼像是深深刻在了心裡?放不下,舍不掉。
能輕易忘了嗎?
車外蕭敬輕輕的問話傳來,“皇上,要回宮了嗎?”
遲遲給不出迴應。
不如?
掀簾迴應道:“先走吧,別驚動了人。”
“是。”
馬車緩緩掉頭,留下兩道淺淺的車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