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旨。”
司空長烈剛要退走。
鷹王又道:“且住。這個任務不要委派別人,讓童放去。”
司空長烈聞言一驚。
“至於孩子……”鷹王思忖片刻,“便由你去挑。”又道,“此事若辦得好,天眼歸屬,孤也就可以正式做決定。”
之後,司空長烈便正式看到了童放。
不知爲什麼,對這個同樣被視爲主上心腹的人,他無論怎麼努力,都無法視成自己人。許是因爲還年紀輕輕,濃眉下,一雙略顯深邃的眼睛,便射出了與年齡並不相符的狠決。
司空長烈問:“見着郡主,該說什麼,知道嗎?”
童放“哼”了一聲:“自然是主上希望郡主聽到的話。”
司空長烈不由得心生不快。但是,鷹王指名讓這樣的人去,看中的還不就是這份桀驁?且以雲兒的聰明,幾句話就可問明白當前天都的局勢,特別是殿下和王庭、軍政司和天眼之間的矛盾、牽連。
在這一場博弈中,雲兒的女兒是目標。
鷹王是對賭方。
籌碼呢?
司空長烈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心,暗暗想:“爲什麼權勢越大,擁有的越多,彼此親密的人,就在所難免,必須面對叫人難過的裂痕呢?”
他從自己最親信的人家裡面,挑出來一個聰明伶俐的男孩子,七歲,生得虎頭虎腦,眼睛圓圓的,嘴巴也圓圓的,蹦到面前,胖乎乎兩隻小手往前一拱:“上將軍,南宮昊穹見你有禮啦。”
司空長烈頓時露出笑容:“待會兒,需要你去辦的事情,你二叔都和你說了嗎?可是要坐船,去很遠很遠的地方。”
南宮昊穹脆脆回答:“昊穹不怕。只要能像上將軍一樣,建功立業,日後成爲蓬萊的棟樑,無論走到哪裡,昊穹都會竭盡所能。”
司空長烈歡喜地拉起他的手,領到童放身邊:“童將軍,這孩子從現在起,我可就交給你了。主上的心意,你我都明白。我知道,你一定會說服郡主,讓郡主達成主上的心意。但是,我也要提醒你,不管是郡主,還是郡主的女兒,或是現在我交給你的這個叫‘南宮昊穹’的孩子,你在的時候,他們中任何一個少了一根毛髮,天都裡面,都將再無你的立足之處!”
童放目光一縮,並不想,但是,還是隱隱露出了怯意。不過,這是個很不願意服軟的人,冷冷一笑,將南宮昊穹的手奪過來。
司空長烈心裡發涼,但也沒辦法,將劉林成叫進來:“你和飛宇辛苦一趟,送童將軍和昊穹去大興港。方勃已經將船準備好,一艘旗艦,四艘護衛艦,一共五條。”交代完這些,他親自送童放、南宮昊穹出府,府門外,他鄭重叮囑:“童將軍,少則兩個月,多則三個月,務必帶個準信回來。”
童放拱手轉身,他又叫住:“等等。”趕上來,補充道,“我知道你不會相信,但到底是同僚,我還是提醒你一下:郡主會念着同爲主上效力的情義,童將軍若有些私話,願意聽或不願意聽,想來郡主都不會計較。但是,郡主的丈夫——那位逸城公子,童將軍能不惹,儘量不要去惹。”
童放實在煩了:“我還會怕一個養馬的山村野夫不成?”
劉林成很生氣:“你這是和上將軍講話的態度嗎?”
童放冷道:“某在天都,只知道殿下是主子。”
“你——”
畢飛宇連忙攔住劉林成。
司空長烈也衝劉林成擺手,轉而又對童放說:“你說得對。大家都爲主上效力!所以,該交代的,我全部都交給你。此去天山,願你一路順風。”
劉林成和畢飛宇送童放去大興港,回來後又發了連篇的牢騷。
“什麼東西啊,自以爲天都除了殿下,唯他獨尊了,還是怎麼的?”
“就是!我們跟着上將軍,隨主上南征北戰的時候,這個傢伙還不知道在哪裡吃奶呢。”
“愛搭不理我們,我還愛搭不理他呢!”
“就我看那,上將軍,乾脆再上個摺子,之前收編天眼一事,就此作罷好了。”
“他若進來,只能生氣!”
“對呀,上將軍,林成說得絕對是真話!”
“這傢伙絕對會成爲屎頭蒼蠅那種角色,整個軍政司都會被他搞臭了。”
…………
司空長烈勸他們:“好了好了,你們也辛苦了,今天無需你們輪崗,都收拾收拾回去休息吧。”想着童放去天山,天山必有一些風波。雲兒會不會還是給那傢伙苦頭吃呢?或者,這根本也是小事情,倒是雲兒和逸城公子之間,也許會爲了鷹王的意思,夫妻之間起了爭執,那會更加讓他擔憂。
有時候,他吃着飯,突然又想起越兒來。
那個小傢伙,來天都的時候已經兩歲多了,攆孔雀追梅花鹿,搞得德勝宮一刻兒不得安寧。愛和同胞姐姐靈兒胡鬧,不知怎的,在哪裡都佔便宜的他,又總是被姐姐按住了打,最後哭得稀里嘩啦。
主上每次碰到,就偏心性格嫺靜的姐姐。
他就越發撒潑打滾,還會撅着嘴埋怨主上:“壞殿下,就知道欺負我。”又打又鬧,還不要和主上呆在一處。主上被鬧得無法,只能吩咐將他送下山,送到流淙。
結果,據說到了後來,這傢伙還回去在爹孃面前告狀,說主上對他不好!
冷紫幽和顧心歌一左一右陪着,瞧司空長烈喝着湯,居然“嘻嘻”笑起來。
顧心歌奇怪:“今天的湯,難道放了一道叫‘滑稽’的調料嗎?”
司空長烈忙把湯喝了:“沒有。”
冷紫幽冷笑:“又不知是想到了天上的雲啊,還是月的。”
顧心歌不解:“你說什麼?”
司空長烈急忙把話頭搶過來:“你別聽你紫幽姐姐瞎說。”
冷紫幽剛要辯解,眉頭一皺。顧心歌也捂着肚子,“唉喲”一聲。
司空長烈左右查看:“唉,你們這是怎麼啦?”
冷紫幽和顧心歌忽視一眼,抿嘴發笑。
冷紫幽說:“有人不滿意明明是自己爹爹的那個人,卻整天在想別人家的小孩。”
顧心歌卻不以爲然:“長烈哥哥是我們孩子的爹爹,他當然只會想我們馬上要爲他生的孩子,哪裡還會想別人?”說罷,還問司空長烈,“噢?”
司空長烈臉頰發熱,連連點頭:“自然。”
她們的預產期會在來年四月份。四月頭上,太醫和接生姥姥都準備好了,冷紫幽和顧心歌相距一天,先後發動。兩個人都習武,體質好,都是沒多久便生了。冷紫幽生了兒子,顧心歌生了女兒。
先抱了一個小肉團兒,又抱了一個小雪團兒,司空長烈整整兩天,都笑得合不攏嘴。
上將軍府上添丁,這可是大事。
鷹王一早就派湯桂全送來了賀禮。
“殿下賜:藍田玉如意兩對、黃金攢紅寶纓絡四隻、西海深水龍眼明珠兩盒、啓昌筆一盒、文峰墨一箱、玉骨宮扇四把、金銀絲綴寶囊四個、宮廷制柔雲生香緞五十匹、宮廷制天雲錦五十匹,其餘金元寶一百錠、銀元寶一百錠,欽此。”
湯桂全說完,禮單放在司空長烈手上:“上將軍,恭喜恭喜啊。”
隨後,八大公卿的禮全到了。
楚風、賀琮的信使一日後進京,奉上各自主子的賀儀。其他想要巴結上將軍、但是隻恨高攀不上的那些人,司空長烈吩咐門下,都一律拒絕。
這些事情都料理完,又是三天過去。
這日,他在內宅,將太掖院的代爲擬定的一些名字放在桌上,分別比對,最後圈出來兩個:明翰、琳琅。
“你們看,”他舉着重新書寫的兩張紙,“一個很亮,很遠,一個叮叮噹噹的,是不是和心歌整天嘰嘰喳喳的性格一樣?”
冷紫幽一聽,捂嘴樂了:“明翰也就罷了,這叮叮噹噹,還真的特別貼合心歌的性子。心歌啊,從我認識她起,確實嘰嘰喳喳,又叮叮噹噹的。”
顧心歌有點受了怠慢,抱起女兒:“知道你生的兒子,我的女兒比不得。什麼明翰,又是亮,又是大的,好了不起嗎?我纔不要這個叮叮噹噹的兩個字,給我的女兒當名字。”
司空長烈和冷紫幽一聽,全笑了。
冷紫幽摟着她:“你的長烈哥哥啊,心裡可喜歡你喜歡得緊,才這樣說。你想啊,你的性子他全瞭解得清清楚楚,說明什麼?”
“不知道。”顧心歌還氣着。
司空長烈來到面前,又在旁邊坐下來,親自說:“因爲放在心上,自然就全瞭解了。”瞧顧心歌撅着的嘴巴鬆開去,便解釋:“琳琅者,美玉也,又作非常珍貴的意思。讀起來清脆好聽,這是我希望我們的女兒以後不僅漂漂亮亮,聲音也向鳴泉擊玉,豈不完美?”
顧心歌這才轉瞋爲喜。
下午,他從內宅出來,在書房,走過來走過去,眺望一回,又走過來走過去,再眺望一回。看得脖子都長了,外面,劉林成才急急忙忙奔進來:“上將軍、上將軍,回來了,回來了。”
“真的嗎?”司空長烈一掃憂慮,眼睛發亮。
飛馬來到軍政司,只見白虎堂上,剛剛遠航回來的童放正呆呆坐着。司空長烈一步跨到面前:“童放!”他霍地渾身一顫。
劉林成偷偷問:“上將軍,這廝是怎麼了?”
司空長烈眼珠轉轉,低頭問:“天山去過了?”
童放這纔回過神。擡頭看見上將軍,連忙起身行禮。
劉林成更奇怪了,“哈”的一聲:“今天這太陽,鐵定西邊出來的。”
司空長烈瞪了他一眼,低斥:“你先出去。”回頭換了笑臉,“不用多禮,你坐。”
童放坐下來,又呆呆出了會兒神,突然握住他的手:“真是太可怕了,那個逸城公子,還有他兒子沈鬱劍。一個光憑一根柔軟的天蠶絲,任何人都不是敵手,還有一個,他才六歲啊,才六歲啊——他拿一根笛子,白色的,很短,好像牧笛一樣,輕輕一吹,那些漫山遍野爬着的蜘蛛,頭便掉了。”
長長噓了一口氣,又囁嚅着說:“那熙朝的土地,無邊無垠,西番的格魯教,紅聖女和黑天師,都邪門得不行。無論哪一個,我怕是抵擋不住。原來這世上的高手,並非只有殿下一個,還有那麼多……”
司空長烈不由得冷哼:“你說的那個蜘蛛,是什麼蜘蛛?”
“雪域蛛,紅聖女飼養的,也不知怎麼弄的,個個大如我們的手掌,而且能通主人心意。鋪天蓋地涌過來時,簡直如浪潮一般。”童放捂着胸口,露出噁心,“說真的,我當時很害怕,那蜘蛛太大了,也太多了,而且,很毒,咬一口,誰都會沒命的。但是,他們父子怎麼就做到了呢?那條天蠶絲用得太漂亮,沈鬱劍那個小孩,我從一開始看見他,就覺得他很不一樣。沒想到他那麼邪門。”
司空長烈倒是想不出一個六歲的小孩會邪門成什麼樣兒,他笑起來道:“所以一開始我就告誡過你,不要惹那位逸城公子。”
沉默,過了好久,童放才悶悶道:“日後再見,我自是小心的!”
告訴上將軍的這些話,回明華宮後,他又不得不原封不動對鷹王說一遍。
鷹王對逸城公子的天蠶絲很感興趣。
童放說:“那東西是冰潭邊生長的冰蠶吐絲結成。據說一年只得一尺,做成他使用的那種寬度和長度,需要耗費七八十年光景。水火皆不能侵犯,很是稀奇。輕輕一抖,硬如鋼錐,迴環往復,又靈活無比。他若不想傷人,捲起一個來,放旁邊便是,簡直如同自己用手做到的。但是,動了殺機,沾者便死。而且,屬下實在不知道他是怎麼做到這一點的,即便是纏到了人的身體吧,那血肉之軀又其實集市上買的脆餅呢?竟然一用力,活生生一個人就四分五裂碎掉了。”
這纔是讓童放過了好久都耿耿於懷的噩夢吧!
鷹王聽得臉也發了白,良久,才道:“罷了。若論武功之神奇,這世上,大約真的無人可以趕超。”心裡面也挺不是滋味。不過,他還是沒有忘記正事,“孤派你前去天山,見着郡主,諸如孤與王庭、天眼和軍政司的事,你都說了?”
“是。屬下樁樁件件,絕無亂說的,也絕無不說的。”
“仔細說說,孤也聽聽。”
童放便道:“郡主問主上‘好’?,屬下說‘不好’。郡主便問‘爲什麼’?說到王庭掣肘主上,讓主上不快,郡主說了,讓屬下代爲轉達:主上千萬不要忘記‘兼聽則明’這樣的古訓。郡主說:‘謝公是重臣,又全心全意爲主上着想,謝公若真固執,主上千萬不要只顧生氣了。’”
鷹王點頭:“確實是雲兒的話。”
童放繼續道:“在軍政司和屬下的問題上,郡主沒有說太多。但是,當屬下提到主上思念靈兒,郡主很是吃驚。屬下不敢妄自揣測主上的心意,但是,看起來,郡主對主上的意思瞭解得十分透徹。她當然很不願意,並且,靈兒又不只是她一個人的女兒。想那逸城公子,對一女一兒何等看中?端端不會單獨放棄一個,讓她離開身邊。所以郡主又十分爲難。”
鷹王凝神聽着。
童放接着道:“屬下便說:‘上將軍在天都的未來,可就在郡主一念之間。’然後,郡主便飛快做了決定,她說:不能立刻讓靈兒隨屬下就來蓬萊,她需要好生交代些事情,不日,自會親自送人過來。”
“當真!”鷹王一聽最後這句,歡喜得長身站起。
這可是個好消息,他離開座位,在空闊的地方開心地來回走:“那孤豈不是又可以見到她了?”
童放很驚訝,卻又難以遏制不說:“主上,那郡主對上將軍——”
鷹王駐足:“你想說什麼?”
童放躬身:“屬下心中十分疑惑,不得不講。”
鷹王銳利的目光盯着他,好一會兒,冷笑道:“孤知道你在想什麼:上將軍得郡主格外關切,爲了不影響上將軍的前程,郡主連自己十分疼惜的親生女兒也能捨出——對不對?”頓了頓,嘆口氣,“這本是孤特別派你前去天山的原因。”他臉上飛快掠過一層傷感,低下頭來,“童放,孤帶你回來有些遲,以前很多事情,你不知道,所以也不能明白。況且,郡主也好,上將軍也好,也並非完全如你想的。”
童放很不甘心:“可是,主上對上將軍,不覺得信任太過嗎?”
鷹王擺擺手:“該知道的孤都知道了。原擬出發天山,少則兩月,多則三月,必回,不曾預料,你在天山腳下碰到那許多事情,又是折騰,又是修養的,來回整整多出這麼多天。趕緊回去,好好休息幾日吧。”
童放無法,只得告退。他回他的將軍府,半月之後,天眼收入軍政司的公文正式下發,他的調令也由劉林成得意洋洋送到他府上。
童放陰謀不成,咬牙切齒而又無可奈何的情狀,劉林成回去上將軍府後,添油加醋在司空長烈面前說。唾沫星子飛了足足一盞茶功夫,他方纔心滿意足走了。
冷紫幽從內室出來,給司空長烈換了一杯熱茶:“收編童放,真的就這麼讓人高興嗎?”
“不然呢?”
“我倒是覺得,這個人放在外面,比放在軍政司裡面好些——對你而言。”
司空長烈不由側目。
她今天穿了一件家常服,淺粉色緞子上灑落一片深紫色小花,頭髮隨意挽了個髻,玉釵別住,整個人簡樸得很。
可是,也不知是不是做了母親的緣故,昔日的剛直、尖銳全沒了,取而代之的是日漸凸顯的柔順、溫和。
“紫幽,”體察到這些,司空長烈語氣也軟乎了,“我知道你爲我好,以前就是,不過我笨,沒有發覺。現在麼——那童放,無論在哪裡,都是主上的眼睛,至於我,何嘗不也是呢?或者這樣講,主上也一直把我當成他的眼睛、他的左膀右臂,甚至,主上覺得我就應該是第二個他。我是主上的分身,主上的精神是我的精神,主上的意志也是我的意志。所以,這樣說下來,童放在不在軍政司,對我而言,都沒什麼區別。”
“可是,到底殿下是殿下,你是你……”
司空長烈安慰地拍拍她的手:“我都有數,你放心,不會有事。”
“好,這件事先不提,那瑞祥呢,又該怎麼說呢?還有幾天,明翰、琳琅都要滿月。這滿月的禮,飛鷹使這不又從東海帶回來了。”
“是嗎?”一聽“瑞祥”的封號,司空長烈下意識便很高興,“信有沒有?”
冷紫幽搖搖頭。
心裡頭泛出一陣不詳。
冷紫幽將一份禮單拿出來。單子上簡單羅列了些“鎖片”“虎頭鞋”“鳳頭鞋”等物。單子結束依舊多着小朋友五個手指頭印成的五點。司空長烈一看,頓時想起沈越(沈鬱劍)的種種頑皮,忍俊不禁。
“你還有心情笑。”
司空長烈合上禮單:“你不知道,這次童放前去天山,被越兒給嚇傻了。他一直覺得普天之下,唯主上纔是壓制得住他的人。逸城公子有多厲害,無需我多講了吧,越兒小小年紀,得他爹的真傳,稍露一手,狂妄自大如童放,竟然學會了什麼叫‘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這麼厲害?”
“所以啊,很多事情不禁我們眼前看到的這些,還有許多,是我們暫時覺察不到、也看不透的。總之,雲兒和我的事情由來已久,無論再多出什麼,都一樣的。”說着,他伸手摟過她,“我要謝謝你,紫幽,你一直都這麼關心我,從認識,到現在,一如既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