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搖曳之中,她的背影嬌小瘦弱得讓人眼睛發酸。
我幾乎是毫不思索的走了過去,伸手將她抱起,徑直走到水潭裡,將她丟在冰冷的水裡。
毫無準備的她被嗆得猛烈咳嗽起來,卻依舊任人擺佈。我捂住她的嘴巴和鼻子,將她的腦袋摁進水裡,讓水衝乾淨她的頭髮,然後將她抱回到火堆旁。
他們四個都瞪着眼睛看着我,臉上全是疑惑。
“全部背對着火,不許回頭看”我大聲喝道。他們就都轉過了身。
我很迅速的將女孩身上的溼衣服全部脫去,拿過一件剛剛烘乾的衣服將她擦拭乾淨,用那套只有庫管上破了窟窿的軍裝給她穿好。
我在做這一切的時候,女孩依然沒有反應,只是偶爾忍不住的咳嗽了幾聲。軍裝套在她身上又肥又大,顯得她愈發瘦小。整個身體都在空蕩蕩的衣服裡瑟瑟的發抖。
我靠近火邊坐下,將緊緊抱在懷裡。然後對他們說:好了,轉過來吧。
他們轉過身來,卻沒有詫異的表情,似乎什麼都沒發生。
過了一會兒,女孩不咳嗽了,身體也不再抖得那麼厲害了。我把剩下的那點乾糧放到到她面前,示意她接過去,還是失敗了。
“你們每個人都給我想個事情,就是她要是死了,把她埋哪裡?誰去和她媽媽說?你們現在就開始想,想好了輪流說”。
四個人又瞪大了眼睛看着我,還是高個子機靈,他先開口說道:“怎麼埋她都無所謂,現在連條草蓆都找不到,最多也就挖個坑,儘量不要讓野獸刨出來、叼了去就是了。我們也沒法和她媽媽去說這事,這不是等於去殺人嗎?告訴她說父女倆都死了,那她還能活命?”。
“就是,她要真沒了,她媽媽也沒有依靠了,怎麼活得下去”
“要真這樣,她媽媽就真可憐了”
……
幾個人輪番說道起來,又是感嘆,又是搖頭。女孩在我懷裡開始一陣一陣的**,顯然都聽到了。
“我把你身上洗乾淨了,你要自己把心裡的苦水倒出來。要不然,我估計你媽媽今天夜裡都得做噩夢,不管你信不信,家裡人是有感應的”。我輕輕的接着說道:“你被欺負了又不是你能改變的,你問問這幾個叔叔,誰會看不起你?”。
女孩慢慢就抽泣了起來,先是憋悶得幾度要窒息過去,然後就緊緊摟着我的腰,把頭埋在我胸前大聲哭了起來。
“閨女啊,你要不嫌我,我就認你做個乾女兒,每年都去看看你們”他們其中一個見女孩一哭不可收拾,靠過來安慰道。
“我也巴不得有這麼個乾女兒呢”又一個接着說。
“這樣吧,我們和她爸爸雖然不熟,但畢竟這回是一起走的,攤上了這事,我們都該出點力,他們家也都離我們不遠,往後大家都走動走動,能幫什麼就都相互幫襯着點……”。
另外三個也都趕緊附和着表示同意。
女孩在他們的安慰中哭得撕心裂肺,這份悲切,怕是路過的鬼魂聽到了都忍不住想要逃離。
百姓就是這樣,安定的日子裡,一個村子,房子挨在一起的,都可能相互較勁。彼此暗地裡都忍不住要去嚼嚼對方的舌頭,公開的罵架也經常難以避免的。可一旦到了險惡的環境裡,或是一方蒙受了大難,又都會掏心窩的去安慰,不計得失的去幫忙。
女孩一直到哭到幾乎虛脫,才慢慢平靜了下來。
“你不吃點東西,大家都不安心”我慢慢把她扶坐起來,再次把乾糧遞給她。她接過去了,一點一點的放進嘴裡。
彷彿一塊石頭落地,我長長輸了一口氣,釋懷的感覺真好!再看他們四個,幾乎是一樣的神情。
我把水壺遞給女孩,躺了下來,疲憊慢慢泛起,夾雜着另一個擔憂:他們怎麼辦?我可不能一直帶着他們,六個人走在一起,是一個不可能不被發現的目標。
“你們到過邊境了,那邊到底有多少越南兵?”我轉過臉去問大個子。
“我們碰到的兵不多,大概十多個”大個子回答道。
“你們怎麼就會被發現?”我接着問。
“是這樣的……”大個子又滔滔不絕說了一通,還用幾顆石子擺着位置,好讓我明白。
其實很簡單,每隔幾個山坡就有一個越軍的營地,每個山坡的高處都有人看守。無論他們選擇走哪裡,都很容易被山坡上的越南兵發現。
“你們有地方去嗎?”我問。
“我們幾個都是無路可走纔打算回國的,在這邊已經沒有立足之地了”高個子很沮喪的說道。
“明天休息一天,晚上趕路,我帶你們回去”我慢悠悠的說道,這是我剛剛拿定的主意。
“你知道有能走通的路?”高個子很驚喜的問道。另外三個也突然興奮起來。
“嗯”我應道。
“往那個方向走”高個子接着問,其他人都看着我,迫不及待的想知道答案。
“就走你們以前走的那條路”我回道。
“這、這怕是行不通啊”高個子說道,幾個人同樣瀰漫着失望的表情。
“你們真的靠近了邊境才被抓的?”我問道。
“唉,別提了,就差一個山坡”高個子答道。
“就怕翻過那個山坡還有他們的人”我憂慮道,他們已經有很多營地就在咱們的地盤上了,A點就是這樣的。
“那不會,那個山坡下去不遠就有我們的村子了”高個子說道。
失望的情緒還籠罩在他們心頭,我挨個看了看他們,因爲我知道這個計劃充滿危險。萬一失了手,害了他們,我在日後悔恨的時候總應該知道他們的模樣。
“我計劃好了,但危險很大”我似乎自言自語。
“有多大?”其中一個問道,我知道他需要有所依據的權衡。
“生死各半”我說道,可不是嗎?闖軍人把守的防線,在槍口下玩逃脫,可不就是非生即死麼?
“我不怕”女孩子首先開了口,這讓我和他們幾個都有些意外。
“你先說說吧,你怎麼計劃的?”高個子問道。顯然,他在這個小隊伍裡起着領頭的作用,他也需要權衡。
“你們先想想,有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如果沒有,再決定是否跟我走”我說着,離開了巖洞,獨自在水潭邊坐了下來,一來算是替他們把風,二來我需要仔細推敲推敲這個臨時蹦出來的計劃。
用手裡的槍爲他們創造逃脫的機會是這個計劃的核心。可是萬一行不通呢?不是所有的善意都會結出善果的。我給出一個幫他們的計劃,萬一他們因這個計劃而死呢?我不知道自己的思想是不是太過極端?總是權衡在生死的兩極,或許他們留在這裡的危險並不像我一樣隨時面臨死神,他們只是百姓而已,但是那女孩的爸爸呢?可不就是死了?至於哪種決斷會讓他們存活下去的比例更大,我反覆琢磨之後依舊沒有答案。機率原本是個很神奇的概念,也是個沒有必要糾纏不休的東西。比如射出槍口的子彈,命中目標的機率是多大呢?射擊環境理想命中率就大,小兵玩狙擊,像我這樣的,命中率就低。可事實上,這種數字沒有任何意義,因爲子彈射出之後要麼中、要麼不中,根本不會出現打中百分之多少的說法。
“哥哥,你是解放軍吧?”黑暗中突然傳來的聲音讓我渾身一顫,本能的把槍口指了過去。是她,這個剛剛找回了靈魂的可憐女孩。
“你怎麼來了?”我機械的問道。
“他們讓我來問的”她小聲的說道。
我才發現,原來這一整天的共同行動,全靠着互爲同胞的信任在維持,他們尚不知道我的身份。
“你告訴他們,是,也不是”我說道。
“那就是啦”她反問道,“你怎麼就一個人呢?”她接着問我。
“戰友死了”兩個問題我一併給回答了。
“啊?”女孩似乎有點吃驚。
“在這種時候,死人應該算很正常的事情了,只是我們在他們死去之前都沒曾想到過”我有些感觸道。
女孩沉默了,我也一時無話可說,彼此在黑暗中一動不動,似乎都在等着對方打破僵局。
“你說的真有道理,我就沒想到他們會殺了爸爸”許久之後,女孩率先開了口。
“別再想這個了,還是想想回去後的事情吧”我說道,塵埃落定了的事情已然無法改變,展望一下希望總比沉浸在過去要強。
“哥哥,我回去後怎麼跟我媽媽說?”女孩接着問道。
我心頭一震,這是一個比搞明白瞄準鏡要複雜太多了的難題。但我必須要給她一個答案,若不然,她只會掙扎其中,不得心安。
“這個問題等回去後再想,現在可還在這該死的越南呢”我說道。我的榆木腦袋在短時間內無法提供更好的回答,甚至這個說法和我剛剛說過的話完全矛盾。可我以爲,這並非毫無意義的應付。一個無解的問題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應該多想,難道不是嗎?
“先不告訴她吧?”她說道。
這表明她已經認真考慮過了,結論也在常理之中。
“等有了合適的機會再跟她說”她自顧自的說道,似乎又在徵求我的意見。
“你進家門的時候就是最好的機會”我突然蹦出一個結論來。我的依據很簡單:女兒從危險境地回來了,自然是件高興的事;老伴失去了,自然事件痛心的事。兩件事情結合在一起,至少不是單一的極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