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原本緊繃的神經漸漸有些茫然了,不知道對方有什麼樣的打算,一次極有勝算的衝鋒局面已定,爲何遲遲不見發動?
一直僵持到中午,我們開始嚼乾糧的時候,敵人的炮火再度開始轟鳴,坦克依然在原地開炮,後面的步兵卻開始散開來往山頂上衝鋒了。
連長嚴令不許擅自開槍,自然也包括我在內,看着敵人一步步靠近,我慢慢放下狙擊槍,拿起了56。距離實在夠近的了,距離最前邊的戰壕也不過幾十米了。
一直到越軍幾乎越過了第一道戰壕,我甚至以爲連長是迷糊了,居然還不下令開火。這時候,連長的槍聲就及時的響了,吶喊聲陸續傳來:自行編組,一個射擊掩護,一個扔手榴彈!
我掃了一眼身邊,沒有看到其他戰友,煙霧籠罩之下,一時分不清自己所在的位置。又是開槍,又是扔手雷,忙得不亦樂乎。陣地前沿一時間槍聲大作,手榴彈如暴雨一般傾瀉下去。
失去坦克掩護的步兵一下子全暴露在子彈和手榴彈交織起來的死亡地帶。我們的戰士顧不得利用戰壕掩護自己,所有的動作都只爲更精確的射擊和把手榴彈扔得更遠。坦克的炮火和機槍的壓制這時候給我們造成了極大的傷亡。
衝鋒的步兵眼看就被消滅或趕下山坡去了,我的56早就打空了彈匣,邊上也摸不到手榴彈了,剛剛端起狙擊槍,就看見最前邊埋伏的那三個班的戰士猛然衝了出去。
前面的端着衝鋒槍瘋狂掃射,後邊的或扔手榴彈或抱着炸藥包跟進,他們的目標是坦克,既然對方衝不上來,他們就選擇了衝下去。我迅速架好槍,想盡可能的爲他們提供一點掩護。
敵人的衝鋒雖是失敗了,可戰友們一衝出去,還是完全陷入到了對方扇形的火力網正中間,那些正在逃下山坡的敵軍也回過身來向他們開火。
一個接一個的戰友倒下了,惟獨炸藥包輪番傳遞着依然在努力靠近坦克。
四輛坦克被炸藥包掀翻了,側趴在山腰不得動彈,另外四輛迅速下了山坡,邊退邊瘋狂的開火,顯得很倉皇。
再看半山腰,僅剩下幾個能動彈的戰友,他們也並沒有返回山頂,而是就地向敵人射擊,直到全部失去了氣力、流乾了血。
三個班,二十幾人沒有一個返回陣地。這一幕就在所有戰友的眼皮底下。陣地上停火的命令傳了好幾次,還有一個機槍手不顧一切的往山下掃射,似乎壓根沒聽見命令。
我衝過去將他拉開,發現他早已淚流滿面,嘴脣被咬出了血,歇斯底里的和我抗爭起來,一個勁的叫喊着:掃死這般畜生,我要掃死這般畜生……。直到連長的一巴掌將他打醒過來,他才如夢方醒,呆呆的坐在地上茫然着。
連長集合了隊伍,整個陣地只剩了三十二個人,全都帶着傷,還有十多個重傷的,僅剩了的兩個衛生員在緊張的給他們包紮、止血,卻顧不得自己身上也冒着血。
我的情況算是最好的,只有肩膀被彈片削去了一點肉,九班的戰士只剩下大眼和天牛,身上都傷了很多處,幸而都是小傷。
我問他們有沒有看見黃蜂和黒蜂,還有甲蟲,沒聽見他們回答,就看見了他們眼裡溢出的淚花。
蒼天真猛,對待九班如此果決,連我在內,九班又只剩下三個人了。
然而,這一次,一個人也留不住了。剩下的戰友一致決定不離開陣地一步。敵人正在醞釀下一波攻勢,從這幾次進攻看來,他們一次比一次投入的兵力多,火力也更猛烈,似乎志在必得。我們卻在陣地上享受着犧牲前最後的樂趣。
圍坐在一起,大家都似乎很輕鬆,甚至一點都感覺不到傷口的痛苦了,連長也無需再做什麼部署,就這麼點人,偌大的陣地根本顧不過來了。
大家喝着水,肆無忌憚的開着玩笑。連長也加入其中,和一個普通士兵毫無區別。
“我們安慰下黑子吧,他現在最難受了”,一個戰士突然說道。
“難受什麼?”,連長問道,語氣樂呵呵的。
“連長不知道吧,他的對象可好看呢,那叫什麼?閉什麼月羞什麼花?哦,想起來了,是蓮花,哦,親愛的小蓮花,哥哥捨不得你啊”,那個戰士手舞足蹈的像是表演戲劇。
一個敦厚結實的黑臉戰士猛然就把他給撲倒了,兩人在地下滾在了一起。顯然,他就是黑子。
“別鬧,現在開個會”,連長喊道,他們終於停住了,都坐好了,等着連長說會議內容。
“今天開會就是由順順同志給大家報告一下黑子的對象究竟有多好看,大家呱唧呱唧”,連長說完,拍起了巴掌。
大夥都頓時樂開了,叫嚷成一片。
“安靜,都安靜”,那個被叫做順順的戰士一本正經的站起來,儼然要做長篇大論的報告似地。
“連長,敵人上來了”,他突然神色一變,衝連長說道。
“那好,抄傢伙,沒別的要求,嚥氣之前給我把子彈打光”,連長說着,拿起槍站了起來,朝戰壕邊上走了幾步,又轉過頭了說道:“順順啊,等會弟兄們都上了路,你在路上繼續說啊,弟兄們可都想聽呢”。
順順爽快的答應着,大家都拿起槍在戰壕裡各自分開一段,那神情都如同朋友聚會後在門口散去時一個摸樣。似乎彼此之間的話題永遠不會終結,似乎死亡只是一個手續,辦完了,所有事情都依舊可以繼續。
敵人再度接近了半山腰,這一次倒是沒有了坦克,但是整個山坡密密麻麻全是兵,似乎算準了我們不可能再有密集火力,若不然,怎麼敢以如此密集的隊形進攻?山下的重機槍也不再掃射,或許他們已經找不到陣地上活動的人影,失去了目標。
戰友們都嚴正以待,把犧牲了的戰友沒打光子彈的槍全收攏在身邊,準備着最後的瘋狂。
連長突然跑到我跟前,塞了一張紙條在我衣兜裡,低聲的說道:“這上面是這個陣地上所有士兵的姓名,你帶着這個去找六連,讓你們連長交給上面,現在就從後山走”。
“我不走,要走大家一起走”,我堅決的說道。
“這是命令!再說,你原本就不是我們連的,你們過來這麼多人,我不能一個都還回去”,他有些着急了。
突然降臨的炮彈打斷了我還沒說出口的話,連長半個身子都被埋到土裡去了,我趕緊撲過去刨土,他努力張開嘴吧說着什麼,我的耳朵裡全然是爆炸震盪出的轟鳴,只看見他嘴巴在動,聽不見任何聲音。戰友們似乎已經在全神貫注的開火了,我也聽不見槍聲,只看見血從連長的鼻孔裡噴薄而出。
我肩負着這連長最後的命令,必須得走,但無論如何,我得帶着他走,因爲他已經失去了反抗的力氣,留下他,只會成爲越軍的俘虜。我把他扶上肩膀,用自己的狙擊槍當柺杖,努力的翻出了戰壕,往後山跑去,心裡默默的喊道:“大眼、天牛,再見了,這個陣地上所有的戰友們,再見了,我不得不走”。
衝出炮彈佈下的煙霧,我終於可以看見後山的路了,後背傳來一陣鑽心的疼。沒有中槍,是被我強行摁在肩膀上的連長咬的。他的意圖很明確,要我放他下來,因爲他已經說好和戰友們一起上路的。但是現在由不得他了,假如他還能開槍,我會任由他,但決不能此時丟下他,我深信,他無論如何也不會願意成爲俘虜的。
沒跑出幾十米,迎面衝過來的很多士兵讓我猛然怔住了,只顧着跑了,根本沒注意前面來了人。定了定神再看去,蒼天有眼,來的正是六連,嗓門粗壯的連長已經衝我在叫喊了:“陣地怎麼樣了?”。
我回答不了這個問題,趕緊把負傷的連長放了下來,跑了幾步,也不立正、敬禮,直接朝六連連長喊道:“快去救他們,陣地要沒了”。
連長沒再管我,讓一個衛生員留下照看,喊過幾嗓子之後,戰友們立即散開了隊形往山頂衝去,衝鋒號頓時震撼着山野。
不瞞大家說,我一直不知道這位受傷的連長是一二一師哪個連的,也不知道他的名字,所以再回想起他的時候,印象裡習慣稱他作受傷的連長,至於我所在的六連連長,也是在這次陣地爭奪戰之後,我才知道他姓孟,人稱猛連長。
陣地再度回到了我們手中,之前還倖存的弟兄們此時只剩下了九個人,很奇怪,沒有一個重傷的,因爲一旦發現自己傷重,他們就會抱着手榴彈滾出去。
大眼告訴我,天牛就是這樣做的。現在的九班,只剩下我和大眼,李大偉也算,只是他依舊躺在後方的醫院。
受傷的連長沒能說什麼,他的傷可不輕,直接被轉移到別的駐地去了,我再度站到了猛連長跟前。
“連長,對不起,九班幾乎全軍覆沒”,我低聲的說道。
“別說了,這不怪你,你先休息一會兒,等會兒敵人再衝上來,你還得跟我拼命去”,連長似乎並不在意。
“連長,你們晚來幾秒鐘,陣地就完了”,大眼慢悠悠的說道。
“是來晚了,奶奶的,一直趕,還是晚了”,連長似乎很生氣。
我們都知道他的意思,儘管陣地奪了回來,可是之前的守軍幾乎全軍覆沒,對於這樣的結果,他怎麼能夠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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