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路兩側的荒原起伏不定, 救護車一路鳴笛,疾速駛向前方。
這是要去哪裡?步重華想。
他看見腳下這條路突然變得很長,盡頭充斥着黑暗、寂寥和虛無;遠方傳來打火機咔擦輕響,一小簇火苗幽幽亮了起來, 然後在半空劃出一條火弧, 啪嗒落在地面。
緊接着, 那火苗迅速捲成火舌, 舔舐樓梯, 順扶手攀爬而上, 呼一聲點燃了地面, 隨即燃起千里蓮池般無窮無盡的大火!
步重華瞳孔擴張——着火了!
吳雩還在裡面,他人呢?
“吳雩!”
烈焰噼啪捲上木樑。
“快出來!”
牆壁窗縫中捲入滾滾黑煙。
“你在哪!出來!”
——烈焰彷彿摩西分海, 唰一聲向左右兩側分開。步重華疾奔的腳步踉蹌停下, 只見一道熟悉側影靠牆跟坐在被燻黑的空地邊,右側臉頰被火光映得通紅,靜靜地望着他。
“……吳雩, ”步重華喃喃道。
他們彼此對視, 遼闊渺遠的空間變得非常安靜,只有烈火炙烤房屋發出噼啪聲響。吳雩彷彿突然變得非常年輕, 髮梢隨風揚起,眼角比現在更平滑些;他有一點留戀似地望着步重華,終於站起身,露出了左側半邊已經被烈火燒得支離破碎的身體。
“你要做什麼?”步重華彷彿有種預感, 聲音奇怪地顫抖起來。
“……”
“你要做什麼?過來!”
吳雩沒有回答,目光傷感平靜, 向後退了半步。無邊無際的火焰蓮花隨着這個動作同時怒放開來,千萬朵映在他眼底, 下一秒他舉手輕輕揮了揮,那是個告別的手勢——
緊接着火焰沖天而起,頃刻間將他另外半側身體也吞沒了!
“吳雩!”
步重華失聲喝道,拔腿就追,旋即一腳踏空!
撲通!
明明是沒有聲音的,廖剛卻下意識察覺到什麼,猛地從病牀邊擡起頭:“步隊!”
步重華翻身坐起,動作幅度大得呼啦帶起風聲,輸液鐵架嘩啦翻倒,險些砸在地上,被廖剛眼疾手快扶住:“你沒事吧?臥槽快躺下!”
……這是在哪裡?
雪白燈光映在四面牆壁上,病房裡乾淨明亮,設施齊全。窗外夜色已經很深了,馬路上車輛經過的聲響卻仍然十分頻繁,牆上掛鐘滴答作響,時針剛剛走過十點。
步重華肋骨刺痛,昏沉暈眩,心臟兀自在撲通撲通地跳。足足過了好幾秒,他終於意識到這病房的佈置並不陌生,正是南城分局邊上的津海市第一人民醫院。
他剛纔只是做了個夢。
“您真的沒事吧?有沒有感覺好一點?”廖剛從病牀邊椅子上站起身,仍然非常擔心。
“……”步重華喘息道:“我怎麼會在這裡?”
“你發高燒了,早上四十點五度,縣醫院說他們那邊水平有限,怕你一路燒下去引起感染,到時候沒法處理。宋局就說讓我們趕緊把你轉來津海一院,順道把昨晚抓的豐源村邪教村民一波帶回來——還是這兒醫療條件好,那藥一用針一打,下午燒就退回了三十八度以下。話說你剛纔怎麼回事?做噩夢了啊?”
步重華下意識點點頭,喃喃地道:“我夢見吳……”
他驀然頓住。
廖剛不解:“夢見啥?”
“……夢見起火。”步重華喉結上下一滑,好似本能地咽回了什麼,說:“我們在郜靈家探查的時候外面有人點火,吳雩陷在火場裡,怎麼都出不來……看上去不是很開心。”
“哈?!”廖剛心說這不廢話嗎,換我陷在火場裡我也開心不起來啊,不僅開心不起來我還要哭了好嗎?
步重華卻明顯不欲多提:“吳雩呢?他也回來了?”
“沒呢。”廖剛向窗外揚了揚下巴:“許局他們去處理豐源村搞邪教的事,需要有人帶路辨認昨晚的現場。我本來想留在那幫忙,許局說小吳沒有大礙了,叫我麻溜的帶你回津海,他們最遲明天下午就能處理完回來。”
步重華本能中感覺有一絲不妥,但他被燒得昏昏沉沉,一時也沒有想到是哪裡不妥:“吳雩跟許局在一起?”
廖剛點點頭。
“……吳雩還算聽許局的話,但許局身邊肯定有市局其他領導,那些人的面子吳雩未必肯買,萬一起衝突不好收拾。”步重華撐着額角想了想,吩咐:“你跟樓上燒傷科趙主任打個電話,讓他找兩個實習生,明天一早開車去豐源村接吳雩,就說他手燙傷嚴重,可能要回去植皮,這樣許局肯定放行。如果那邊還有其他市委領導再問,就讓他們直接來找我。”
“哎!行!”
廖剛比了個OK的手勢,拿着手機往窗邊打電話去了。步重華呼出一口氣,靠在病牀頭上,面色沉鬱不驚,沒人看得出他眼底不動聲色的晦暗。
他又想起了那道隔着火海的側影。
那一幕場景清晰得不像做夢,甚至火光中吳雩年輕的面孔都歷歷在目——他的側頰不像現在這麼削瘦,眼窩也沒有現在這麼深,明暗光影更加柔和;困獸般傷痕累累卻又尖銳兇狠的氣質從他身上褪去了,他垂手站在那裡,看起來非常平靜,還有一點憂鬱。
那火舌彷彿從夢境中舔到了步重華心裡,灼得他心頭微微發燙。
十三年前檔案照片裡的那個年輕人玉樹臨風、神采飛揚,讓人見之自然生出欣羨;他夢中的吳雩卻形容失落、意氣蕭索,彷彿一株生長在地底不爲世人所知的植物,令他在偶然得以目睹的同時,爆發出一股破閘般的,混合着酸楚與苦澀的欣喜。
廖剛打完了電話,從窗口轉回身。步重華強行打消了腦子裡所有念頭,一眼瞥見廖剛順手放在地上的案情材料,隨便翻了幾頁。
“這是昨晚連夜審訊的那幫邪教村民,按你說的一定要先找出那個放火的外地人,但根據幾十份口供對比,被抓捕的上百個村民全都各有親屬聯繫,沒有符合條件的嫌疑人。我們正擴大調查範圍,最遲明天縣公安局就該把調查結果送上來給我了。”
步重華點頭不語,半晌把材料往地上一扔,說:“跑了。”
“啊?”
“防暴大隊活兒糙,昨天夜裡趕來那陣勢,傻子纔不知道跑,換我我也跑。何況縱火者本意是殺人滅口,未必是邪教徒,犯不着跟那些村民一起留下來殉道。”步重華呼了口氣,說:“從點火源、助燃物入手吧,再聯繫交通管制局查一查監控錄像。這個人縱火吹哨的時間拿捏非常精準,可能一直在盯着我和吳雩,說不定在我們離開寧河縣的時候就已經跟上來了。”
廖剛一一記下,思索半天,忍不住“操!”地罵了聲:“好容易查到郜家這條線索,又被一把火燒沒了!姓巴的到底是什麼人,明兒一大早我就親自帶人去審郜偉熊金枝那倆玩意,一定要把這條線索再撬出來!”
“你忘了我們拘留室裡還關着一個人了嗎?”步重華突然揚眉道。
“?” 廖剛遲疑:“李……李洪曦?”
姓李的現在是全支隊仇恨榜上第一名,那孫子完全就是個走投無路的癟三,嘴就跟上了拉鍊的鐵蚌似的,拿千斤頂都撬不開,怎麼能成爲警方的切入點?
步重華說:“你把我錢夾拿來。”
廖剛莫名其妙,起身從掛在衣架上的制服長褲口袋裡掏出錢夾,不好意思中又夾雜着一絲期待:“隊長您看,這多不合適啊,雖然知道您有資本隨便花,但這一言不合就給錢……”
步重華面無表情地從錢夾內側摸出幾張照片,扔在他面前。
“傳出去指不定讓人對咱倆的關係產生什麼誤會呢……這啥?!”
拍立得出來的相片已經發白了,接連被煙燻、火烤、跳樓、搏鬥,個別張已經變得皺皺巴巴,但在病房燈光照射下,還是能清晰辨別出那一幕幕赤條條交疊糾纏的畫面,其中赫然正有李洪曦!
“哎呀臥槽!”廖剛眼前放光,說:“這贅肉!真噁心!真辣眼睛!”
“吳雩在郜家地窖裡翻出來一大本相冊,可惜我當時急着衝出去抓人,只來得及搶出幾張,裡面恰好就有他。如果不是因爲他過靈牀的次數特別多,那就應該是天意了。”步重華說:“帶回去送到物證室,着手安排對李洪曦的第三次審訊吧。”
“我看是郜靈在天有靈特意安排的,嘿!”廖剛興沖沖把那幾張照片往懷裡一揣:“那我先回去了!您這兒沒其他事了吧?不用點哪位警花過來盯輸液瓶了?”
南城分局女性警員數量甚少,因此內勤四十歲以下都統稱警花,外勤條件更加放寬,退休年齡以內的都可以算。
步重華想了想:“你先讓小桂……”
廖剛說:“小桂法醫不行,小桂法醫是技術隊千頃荒地一枝花,王主任一般不外借給咱們。”
“……把年小萍的屍檢結果再發給我一份。”步重華冷冷道:“這個案子我至今想不出跟年小萍有什麼關聯,趁現在沒事,再看屍檢報告琢磨琢磨。”
“……”廖剛張着嘴無聲地指了指手機,比了個OK的手勢,灰溜溜夾着尾巴去打電話。步重華坐在牀頭閉目養神,聽見少頃對面接通,卻是法醫室其他值班員接的,說:“什麼?小桂法醫今晚不在,出差往豐源村去啦,要不廖哥找王主任拿個複印件?”
“等等,” 步重華驀然發覺不對。
廖剛回過頭,只見他從病牀上坐起身,狐疑道:“法醫去豐源村該幹什麼,現勘不夠用?”
“哦,這倒不是。小桂法醫是今天凌晨走的,因爲豐源村那邊死了人,許局說縣公安局法醫不夠用,讓他趕緊去主刀,現今還沒回來呢。”
步重華接過手機:“死了誰?”
電話那邊的值班員還以爲對面仍然是廖剛,漫不經心說:“是一個叫郜家寶的村民,據說昨晚邪教暴動時獨領風騷,不知怎麼就受了傷,又被人羣踩踏,送到醫院沒救過來——嗨你說這事兒,是不是自己浪催的?……”
受了傷又被人羣踩踏,那邊需要有人辨認豐源村現場……
許局說小吳沒有大礙了……
步重華閃電般意識到什麼,聲音一下變了:“許局還在豐源村嗎?你們見到許局沒有?”
“哎喲,步隊?”值班員一個激靈,險些條件反射起身立正:“許局半小時前剛從縣裡回來,不知道現在在哪,您要跟許局說話?我找局長辦公室接一聲兒去?”
“……”
廖剛只見步重華臉色不對,有點擔心:“步隊?”
步重華沒回答,突然一言不發把電話掛了,然後抓起牀頭櫃上他自己的手機就開始打吳雩的電話,然而連續撥了三次,次次自動掛斷,全都沒人接!
“你有吳雩微信嗎?”
廖剛莫名其妙:“這個還真沒有,那小子他根本沒微信……”
步重華心臟止不住地向下沉,沒等他說完,手上直接一通電話打給了許局的私人手機。這次響鈴半天后終於接通了,許局悠悠道:“喂——”
“吳雩人呢?”
許局一下哽住,半晌嘆了口氣:“你先冷靜一下聽我說,情況是這麼回事的……”
廖剛湊在病牀邊,隱約感覺到許局低聲壓着嗓子,但聽不清具體說了什麼。他也不敢貼耳上去聽,只看見步重華的臉色越來越不好,最終簡直能用難看來形容了,約莫半分多鐘後冷冷吐出“知道了”三個字,隨即把電話一掛。
“步隊您……哎?!”
步重華用枕巾壓着手背把針頭一拔,起身迅速換上衣服,抓起錢夾、鑰匙,拔腳就往外走。
廖剛大驚失色:“臥槽你這是上哪兒去!快回來你水還沒吊完呢!”
“回分局。”步重華一把拉開病房門,頭也不回道:“他們把吳雩關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