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排名37

中午起來坐在馬桶上拿着手機看新聞,一則報道讓我立馬醒了個透,截屏,發給老爸。提着褲子跑到樓下就往家裡打電話。

“爸,看到了嗎?”

“去的都是些什麼人?怎麼一點風聲都沒有?”

“不清楚,我也剛看見。”

“才排37?冠軍是誰?”

“日本人。”

“日本人?!……倒也不意外。”

“不意外?爲什麼啊爸?”

“怎麼會差那麼多啊?團隊賽還是個人賽?”老爸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繼續看我截屏給他的新聞。

“呃……是團隊賽。爸,現在該怎麼辦?”

“有什麼好怎麼辦的。”

“您不能不管啊!”

“這閒事兒我哪兒管得了。”

“不對啊爸,都說您當年一把“金鉤吊玉牌”把梅老九和他的手下徹底趕出了小十字一帶,那會兒不幹您的事兒您怎麼管上了?還說幺姑她老人家因爲這事兒都想把位置傳給您,有沒有? ”

老爸不語。

“爸,咱家老太爺一輩子也沒能拿一手“十八學士”,您26歲就辦到了呀!跟麻將有關的事兒您哪兒能一句‘管不了’就想當個路人甲啊。”

“哪兒那麼簡單啊。”老爸若有所思。

“哪兒那麼複雜,日本人現在拿了冠軍,我們反倒排名37,國粹危難啊爸!幺姑要是還在的話她肯定不會坐視不管的。”

“幺姑?唉……”

“爸,誰圍觀都可以,您不能。”

“五門齊,幾番?”老爸突然發問。

“二十番啊,怎麼了?”

“滿天星呢?”

“一百番,老爸您這是……”

“金鉤吊玉牌呢?”

“爸……您這”

“回答,金鉤吊玉牌,幾番?”

“一百。”

“雙龍抱柱?”老爸的語速加快,一副要將我問到死角的樣子。

“也是一百。”

“花龍?”

“十番!”

“清龍?”

“二十番!”

“吊落地梅?”

“一百!上天梯、十八學士都是一百番!還有什麼您問吧!”其實我也就知道這麼多了。

“貴陽有多少人打麻將?” 我勒親姑誒,這叫什麼問題!

“不……不少呢吧。”

“有多少人還打我剛問你的這種數番的老麻將?”這也問得我啞口無言。

老爸繼續說:“現在的人打麻將就是爲了贏錢,根本都不數番,更別說背牌譜。怎麼贏錢快怎麼立規矩。打麻將不觀牌局,不運籌帷幄,不算番行牌,還叫什麼麻將?哪一點發揚國粹了?美其名曰的說打的是‘川麻’,根本就是瞎扯!川麻裡面翻雞嗎?還金雞、英雄雞、滿堂雞,瞎糟蹋東西!”老爸連連嘆氣。

“想當年,幺姑他們幾個雲貴川的高手去和臺灣的麻將團體一較高下,費盡心力撐下那兩圈,才最終贏得了跟日本麻將社“切磋”的機會……,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呀,一晃纔不過二十幾年,排名竟然相差37,……”

“幺姑他們跟日本人比過?”這麼大的事兒怎麼從來沒人跟我提起過呢。

“嗯。”

“然後呢?”

“然什麼後?這都是過去的事兒了。要不是幺姑當時因爲這場演武不在貴陽,梅老九又帶人來小十字鬧場子,又怎麼會輪得到我跟他們去戰了那一圈。”

“然後您就上位了?”

“上位!上位!你就是電視劇看多了!打那圈牌也實屬無奈,我們跟梅老九誰輸了誰走,好在萬幸是贏下來了。”

“哦。那麼幺姑他們跟日本人切磋……”不等我說完就被老爸打斷了。

“日本人今天拿了冠軍就等他拿,這不關你的事,也不是我的事。國家既然有麻將隊,那就是國家的事。”

“老爸!麻將是咱的國粹,前十都排不進,您不心慌啊!”

“慌什麼,巴西輸人家1:7,不還照樣過着呢嘛,足球照樣是人家舉國喜歡的運動。”

“哎喲爸,要不您組個貴陽麻將隊,海選!咱參加下一屆,滅他!”

“扯遠了。記住,這不是你的事,也不是我的事。更不要扯上幺姑他們那輩兒人。好好去練你的合氣道,說什麼修心,練了半天還這麼浮躁。”

“這跟合氣道毛關係啊!”

掛了電話,比打電話之前還迷糊。幺姑?跟日本人比過麻將?我這好奇心上來可就下不去了,但老爸看樣子肯定是不打算往下說。

琢磨了一下,突然我想起個人——良爺。其實他名叫萬良天,是原來貴陽城邊上地主家的公子,比我爸大10歲。解放以後人人平等,大家就一直喊他良田,特別好打麻將。後來聽說那次跟我爸在小十字一戰成名,保住了幺姑的館子,而後被幺姑重用。之後都忘了他姓萬了,一直叫他良爺。這老爺子應該知道很多內幕。老頭兒70多歲了據說現在還老在河濱公園一帶打麻將,不過這些後輩都不知道他就是麻壇赫赫有名的“良爺”,只知道有個十打九贏的老萬頭。過兩天我正好要回老家一趟,一定要找到這個良爺問問清楚。

幾天後我啓程回貴陽。在海航的飛機上,居然有麻將的遊戲,起飛的時候打了幾局,邊打就邊想起老爸喝酒高興時說的那些他跟麻將有關的經歷。

我爸從小學二年級就開始打麻將,說起來也是機緣。有一天一個老太太抱着個木盒子路過院子,她原本來找牌友打牌,怎奈牌友家中無人。正當她準備回去時,看見院子裡有仨小孩兒正在地上打洋畫。估計老太太麻癮也是真上來了,看見任何“三缺一”的現象都“不忍”放過,於是就對着幾個小孩兒喊:

“崽子們,別扇這些髒兮兮的洋畫了,來,我帶你們玩兒你們沒見過的好東西。誰家有桌子?”

我老爸實誠,就帶着人全部進了自己家。老太太也不客氣,把木盒子一打開,嘩的一下麻將都倒在了桌上。

“這個叫麻將,現在我來教你們打。來,跟我學。”

那天起,這仨孩子就跟着老太太學打牌。可後來沒幾天,另外倆小孩兒覺得枯燥都不來了,就剩我老爸。只要老太太來,他就老老實實的跟着老太太學認牌、打牌、背牌譜、數番。這老人家還真不拿自己當外人,但凡她下午沒事兒,就徑直到家裡來。我老爸他們那個年月讀書還都是半日制,下午沒課。老太太就這麼跟個“家教”似的經常來教老爸打牌,快到飯點兒又自覺離開。幾乎回回都趕在奶奶下班前走,因此好長一段時間就連奶奶也沒見過這老太太。好在奶奶倒不覺得這是件不好的事兒,我老爸從小數學就差,所以奶奶想着,這學打麻將萬一對學數學還有幫助呢,也就只是過問,並不干涉。

老爸學麻將不但得記牌型,還得記一些貴陽麻將拿牌時的口訣,我小時候老爸還一一的教給過我,比如:

三六九,家家有。(三加六得九,拿牌時的位置剛好每家都能拿一手)

七四一十一,三家拿歸一(歸一:貴陽話,“完”的意思)。

七六一十三,兩把抓幹。

七八一十五,拿起不用數。

七九一十陸,兩頭拿獨獨。

九八一十七,伸手拿隔壁。

十九,過一手。

等等……

在神秘老太高強度的“**”下,時間不長,我爸不僅學會了打麻將,還數得一手好番。

有天下午老太太照常來教老爸打牌,但是天快黑了也沒有要走的意思。我老爸生性內向,憋了半天也沒敢問她到底要幹嘛。直到奶奶下班回來。

奶奶一進門,這老太太就站起來微微一鞠躬說:

“您是夫人吧。”

“不敢不敢,聽說客人您時常來教犬子算數,還不曾道謝。”奶奶畢竟是大家閨秀的出身,說話也含蓄有禮。

“哪裡哪裡。今日等夫人您回來一見,是有個小事兒想徵求您的同意。”

“您請說。”

“明天在老東門有個牌局,來的都是上了歲數的老傢伙,需要個摻茶倒水的孩子,我想帶這孩子過去,當然會有一定的酬勞,也能貼補些家用。您看呢?”

“呃…孩子明天還要上學,怕是不能耽誤學校的課業。”

奶奶其實有所顧慮,雖然家中境況不好,確實需要老爸經常勤工儉學的乾點兒粗活,但畢竟不希望孩子這麼點兒年紀就去些魚龍混雜的場所。老太太也看出了奶奶的顧慮,就說:

“當然不能耽誤課業。牌局在下午,就打兩圈,不會太久。而且請夫人放心,也就我們一桌四個人,是在家中,不在武館。您下班之前,孩子一定能到家。”

老太太說的“武館”不是真正練武的地方,是專門打麻將的“精武館”。

既然有了保證,奶奶不好再推辭,也只好應允了。老太太再次給奶奶見禮之後便離開。

老爸說他記得那個下午在老東門的一戶人家中,一桌打牌的是倆老頭和倆老太太,堂屋裡只有這一桌麻將和他這個倒茶的小孩兒,但院子裡卻靜靜的端坐着很多各式各樣的人。

這兩圈牌是要計算輸贏的,也就是等最後打完看誰贏得最多。老爸說當時他也不知道最終贏了的一方能得到什麼,但就屋外院子裡那些嚴肅靜待的人,貌似賭注一定不小。不過他不敢過問,只是默默的做老太太交代給他的活兒。

那兩圈牌真是讓他長了見識,明明能快胡的牌,桌上的老人們卻拆牌做番。普普通通的一把牌,他倒了一圈水回來再看,牌面已經大不相同。甚至有些時候,好好的一把牌,牌主人卻撤牌寧胡小不胡大。許多奇怪的牌面都讓老爸好一陣看得雲山霧罩的。於是他趁着加水的時機更加仔細的把各家牌都看上一遍,猜測出了些大概,那些奇怪的打法有時是對對手的一種遏制,有時則是爲了規避風險。

兩圈牌四個老人沒什麼多的話,也不聊天,看上去打得沉悶,但牌局卻是暗流涌動幾番兇險。老爸只是在牌譜裡見過的那些“耀眼”的牌型也都悉數登場,他心裡是直呼過癮。

最後一把,四家都沒有驚豔的大牌,順牌走不多久,有個老頭兒就胡了,倒牌後開始數番:“無字兩番,小花兩番,四碰兩番,獨獨兩番,八番小勝啊。”

“八番可不小勝哦。”另一個老頭兒說。

“論總番,您老還輸邱嬸兒一番,位列第二。”

大家都向那老太太望去,老太太欣慰的一笑,老爸那個時候才知道教他打牌的那老太太姓邱。院子裡的人都站了起來,正當四個老人家打算起身離桌時,我爸盯着牌,聲音很小的來了句:

“還沒數完。”聲音雖小,但四位老人都聽見了,又湊回到桌前。我爸用手怯生生的一指:“還有調將兩番。”

四個人再數了一遍,果然少算了兩番,應該是十番。加上這兩番,老頭兒的總番數就比邱嬸兒還多了一番。邱嬸兒並沒有責怪老爸,其他三個人很是驚訝,也就是這會兒才注意到這個倒茶水的小孩兒。老頭問我爸:

“小崽會打麻將?”我爸點點頭。

“還會數番?”還是點點頭。

“這一下午的牌你都看得懂?”仍然點點頭。

“這麼點兒年紀不簡單吶。誰教的?”我爸擡起手來指了指邱嬸兒。

“難怪喲!”三個人一副原來如此的樣子。

老頭走向我老爸拍着他肩說:

“好好跟你師傅學。”

然後走到堂屋門前對着院子裡的衆人宣佈:

“今年,勝負已分,勝者,一門清!”

大家一擁而上的給邱嬸兒道賀,老爸據說當時一臉茫然。他自那天之後才知道那老太太姓邱,麻壇人稱“一門清”,就是打牌時很少叫吃、叫碰或者槓,胡牌經常“門前清”,尤其胡大牌的時候更是張張牌都“自力更生”,滴水不漏,讓人猜不透她做的是什麼牌。而那天的那局牌就是赫赫有名的雲貴川三省麻將“演武”,有點兒“三省麻協”年度高峰論壇的意思,具體贏家得到了什麼不清楚,但想必賭注不菲纔會有這麼大的吸引力讓衆人如此興奮。

對了,得順便說一下,落牌數番是有規矩的。一般誰胡牌就由誰大聲唱數,同桌的人不插話,若是數番的人自己將番數數錯了,那贏的那把也就不算了。

那天老爸的確在奶奶下班之前拿着倒茶的酬勞回到家,他也在衆人的誇讚聲中得知自己無意中成了“一門清”的徒弟,還是個關門的徒弟,……。

我在飛機上沒睡覺,一直在想後來老爸說過的那些他跟麻將之間的往事。試圖串聯出一個完整的時間線來,找到“小十字”一戰的來龍去脈,從蛛絲馬跡中分析出幺姑他們跟日本人的那次對陣到底是勝是敗……。

晚上回到家,老爸已經乘早上的飛機去了新加坡。陪媽聊了幾個鐘頭,老媽也不清楚這其中的細節,尤其是跟老爸結婚以前的這些事兒就更不清楚了。我還是決定自己去一趟河濱公園附近,能找到良爺問個清楚那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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