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爺果然名氣不小,公園裡十幾桌麻將都是老人們在打。上前問了沒幾桌,就有人認識他。一個大爺還很仔細的詢問找他的原因,我只說老爸跟他是舊友,搬家之後就沒再聯絡,現在我們又搬了新家,想請良爺去敘敘舊。大爺大媽一聽不是什麼公安局抓老賭棍之類的事兒,表情也鬆弛了下來。
我以爲他們會告訴我諸如他時常在哪裡出沒,大概長什麼樣子,什麼時間有可能會遇到他等等,諸如此類模糊的信息。可是接下來大媽的舉動簡直猶如幾道閃電,亮瞎了我一雙炯炯散神的近視眼。
只見大媽說了句“慢倒!”(“等會兒”的意思)然後把自己面前的牌往內一扣,隨後三家也跟着把牌向內扣倒。大媽拿出個巴掌大的智能手機,又是滑又是戳,這還只是開始。
大媽右手食指點住圖標對着手機喊“老良!老良!你在哪個位置?回話。”然後從容的擡頭說:“等一會兒,等他回話。”
我眼睛瞪得老大“…喔…”。完全顛覆了我對大媽只是在廣場舞領域“追趕前沿”的認識。接着大媽又開始戳,還邊戳邊問我:
“你見過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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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只是聽家父提起過。”我居然脫口而出“家父”這個詞,可想那分鐘被大媽的氣場給震得簡直不敢造次。
“等我找找啊,朋友圈裡有上次一起出去玩的合照,應該有他。”
朋!友!圈!再一次刷新我對“大媽”這個羣體的認識。當我還在嘴巴微張,一副很沒有見識的表情時,大媽找到了照片遞給我看。剩下兩個大爺和一個大媽也湊上來熱情的指出良爺的位置。那個大媽還是淡淡的說:
“看得清楚不嘛?看不清楚可以放大。”
我連忙點頭。
這時候手機響了,有新消息。我雙手將手機遞還給大媽。她嫺熟的打開,電話裡傳來了一個老頭的聲音:
“搞哪樣?搞哪樣?我在張家茶館,張家茶館。”良爺的回覆,老爺子有點拿手機當對講機的意思。
大媽繼續說“我們這兒有人找你,我讓她這會兒過去呀!”
張家茶館?我是真不知道在哪裡,常年不在貴陽生活,對貴陽吃喝玩樂的地方已是一片空白。熱心的大媽也問了我這個問題,還皺着眉頭說那個地兒不太好描述。這時,另一個一直沒有施展上什麼的大媽興奮的要開始給我支招。
“你有沒有那個……那個叫哪樣來的……”可能是太過興奮,知識儲備出現了間歇性讀取斷片。
“那個雞皮……那個雞皮……”大媽努力回想。
雞皮?!我有點懵。
“雞皮?您是說茶館在燒烤店附近?”
“不是,手機上那個……雞皮……就是聲音很嬌氣的那個指路的女的……”
我好像猜到大媽說的是什麼了,就問:
“您說的是導航儀嗎?GPS?志林等你下次見咯?”
“對對對!雞批阿十!就是那個,我兒子特別喜歡用。”
簡直不能跟大媽們再聊下去了,分分鐘刷出我認識範疇的新高。
大媽說了茶館附近的標誌性建築之後,我在導航儀上確實也找到了,正要與大爺大媽們就此別過時,拿手機的大媽又熱情的補了句“照片要不要?加我啊,我發你。”我婉言謝絕了。
找路的過程不表,說到這個張家茶館,就在甲秀樓附近,其實沒有招牌,老闆姓張,店面不大,都是老爺子們在那兒喝茶聊天。我走進去掃了一圈,一眼就找見了良爺。老爺子穿着的正是照片裡那身淺灰色的唐裝,單手持着個挺精緻的菸斗,翹着個腿,正跟另一個老頭對坐下棋。
跟老人家簡單的自我介紹了一下之後,良爺從一臉茫然到堆笑出一臉褶子
“噢!記得記得。都長成大姑娘了呀!”
“您見過我?”我記憶裡對他這張臉完全沒有印象。
“當然。你家老太太和老太爺還住三民東路的時候,我去過,那時候你還小,一兩歲吧,天天抱着塊‘發財’誰要都不撒手。”
“發…發…發財?!”我又是一腦門子白板(“空白”的意思)。
“對啊。你教人家打發財的事兒,大人沒跟你提過?”
老爺子這麼一說我想起來了,小時候是鬧過這麼一個笑話。我8個月開始往外冒字兒,除了會喊長輩的名稱之外,第一個會喊的物件就是麻將裡的發財。據說我一看見長輩們打牌,就會爬上去鬧着要拿發財。後來實在是太擾亂“牌局治安”,奶奶就乾脆單獨給了我一塊另一套牌裡發財當玩具。
有一次,家裡的長輩們打牌,桌上是我媽、我姑姑還有兩個嬸嬸。姑姑從來就喜歡我,看我從她身邊走過,就一把把我抱在腿上。誰知姑姑手裡的那把牌正好有三張發財,被我看見就像觸動了開關,一直念着“姑姑打發財”。姑姑不打,我就跟個復讀機似的不停的叨叨。我媽想要嚴厲的制止我,怎奈奶奶和姑姑都攔着,我就更肆無忌憚的叨唸,據說後來這一句我居然還唱上了。當時姑姑其實已經聽牌,完全沒有改聽的必要,但是爲了圓我這個無理的“發財夢”,姑姑上了牌以後就改了聽,把三個發財改成一對將,打下去了一張。結果當時我媽正聽着小七對,單吊了張絕發財準備改牌。姑姑的發財一落地,我老媽本來憋死的牌不但死牌滿血復活,還贏了不少。家裡老老少少都指着那把牌笑,說我是我媽派來的救兵。
被良爺這麼一提,我想起來了。
“怎麼樣?那套老麻將老太太最後還是傳給你了吧?”良爺壓低聲音,滿眼放光的小聲問我。
“奶奶家的麻將後來老人家走了就不知道哪兒去了,再說我們家裡有麻將,不至於要‘傳’這麼誇張吧。”
“我說的是跟你小時候手裡那張發財一樣的那套,真沒有?”老頭兒虛着眼睛,一臉的不相信。
我茫然的搖頭。
“真的沒有?”老爺子放慢了語速表情誇張的又問了一遍。
我還是搖頭,並且確定家裡沒有留奶奶家的麻將。
“不對喔……”老爺子盯着我,滿臉的褶子都彎成了問號,看得我直發毛。
“您老覺得……哪兒不對?”我弱弱的問。
“這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你們家老太太要不是有意要把那套老麻將傳給你爸,怎麼會捨得把發財給了你呀。那套牌缺了一塊,她再傳給別人,牌不就殘了?它再是翡翠玉的,不成套價值也大打折扣了不是。”
“翡!翠!玉?!”我對這突如其來的消息毫無防備,不禁脫口而出,連音量都沒有控制,還驚擾到了旁邊的幾桌茶客。我這一驚訝倒不是個事兒,良爺更懵了。
“你是真的不知道還是跟我裝吶?從小你就抱着塊翡翠玉發財,誰要都不給,除非你們家老太太鬆口讓你給別人看一眼,你才撒手。都聽說你們家老太太有副家傳翡翠玉的老麻將,誰都沒見過,後來大夥兒都以爲是謠傳。可自打你手裡的那塊發財現了世,這個事兒才確鑿了。”
我勒親姑!翡翠玉的麻將!而且還是老物件!幸福來得太突然吶,以至於某個瞬間我都很糾結自己到底該屬於哪個派系,是富三代呀還是原生態純種小土豪。我小時候的玩具居然是翡翠這麼高冷的物件!對這麼“奢侈”的童年我怎麼會沒有清晰的記憶呢,像我這種“大戶人家”的孩子,瑣碎的事兒忘記也就罷了,可是那塊玉麻將後來我放哪兒了這怎麼就一點印象都沒有呢!……這心裡一陣悲喜交加。喜的是我這輩兒裡堂兄妹7個,奶奶只把那塊麻將給了我當玩具。悲的是這麼大件事兒,我怎麼是從個外人的口中得知的呢,家裡人從來沒有提過半句呀。
就在我臉上的表情一會兒似抽笑一會兒又似抽哭的時候,良爺嘆了口氣,
“唉……看這個樣子你知道的也不比我這個外人多。”
“良爺,您確定那塊發財是翡翠玉的嗎?”
“哎,輩分不對喲!我家老太爺和你家老祖公一輩兒,你爸管我叫哥,你怎麼能管我叫爺呢,叫伯伯。”
“哦哦,良伯……”
“哎!這既然都不是生人,你該還我個本姓兒喲。”
“哦哦,萬…萬伯。”
“對嘛!”
“那麼萬伯,您確定那塊發財是翡翠玉的嗎?”
“確定。自打那塊發財現世之後,好多人都去你們老太太府上求見過,這其中不乏許多喜好玉器的玩家,還有老年間給當鋪鑑玉的老人。當然都得是與你家相熟的人才敢去登門,生人去的都被老太太禮貌的謝了客了。我是因爲家裡祖上與你們家就有交往,加之那時候還有你爸這麼個小兄弟夥,才能親眼得見吶。”
“這麼說,見到的人不多咯?”
“那可不,那塊牌你走哪兒抱哪兒,去了你不在,哪兒見得着啊。”
親姑勒!說得我一臉黑線。
“那塊發財漂亮啊!你是不知道,那翡翠的成色……”萬伯眉飛色舞的跟他對面那個老頭兒形容,把那老頭兒的眼睛也說得鋥亮鋥亮的。聽得我心裡那個難受,恨不能馬上去新加坡把老爸接回來,問個清楚。
說着說着萬伯一回頭:
“對了,老太太那對兒青花的罈子在你們家嗎?那也是老物件啊,那對兒漂亮!在貴陽這個地界上有那種成色的青花,簡直少見。我記着是乾隆年間的吧?”
青花!還乾隆!我的臉都已經木掉了,滿耳朵跑雷聲。對那兩個放在碗櫃上的大青花壇子我是有印象的,因爲它們長得一樣,現在想來應該是一對兒。而且我夠不着又老要去夠,所以記得。關鍵讓我滿耳轟雷的原因是,我清楚的記得那倆罈子是奶奶用來泡水豆豉的……。
“他們家還有個小碗,看上去其貌不揚的,老太太經常拿那碗做蘸水。有一回有個人,自稱是你四叔的朋友,”萬伯回頭跟我解釋,然後繼續說:
“帶着大包小包的禮物,說是登門看望二老。混到晚飯還沒有打算走的意思,老太太就留他吃飯。吃完飯,謝過二老,臨走時跟老太太說,他養了只小貓,找不到合適的飯碗喂貓,今兒一看覺得這小碗很是適合,要跟老太太買下來喂貓使。那人本以爲老人家會看在是兒子朋友的面兒上,加上帶了這麼多禮物,會直接把碗送給他。”萬伯抿了一口茶,接着一臉得意的說:
“嘿嘿,結果老太太直接把大包小包的禮物塞到那人手裡,告訴他碗不賣,請他走吧。那人一看被老人家識穿了,也就只好灰溜溜的離開。”
“那碗有哪樣卯蹺(“玄機”的意思)?”跟萬伯對坐的老頭兒問,我也沒有聽懂這個故事的梗在哪裡。
“哥窯的。”
老頭兒一聽,身子立馬就往後一震,脖埂子都有點兒硬,楞住了沒聲兒。
萬伯繼續抿茶,老頭都僵住了,我卻沒反應。明顯我已經因爲知識儲備的匱乏而被甩在了當下的氛圍之外。只好悄悄的拿起手機找“度娘”。不搜還好,搜到百科只看了一行,瞬間整個世界都清淨了。
我滿腦子搜索着萬伯描述的那隻其貌不揚的小碗,當時茶館裡紛亂的聲音真的完全都不入耳,腦洞大開。我勒個親祖宗!這還是我們家嗎?還是那個正常普通的吃小康的家嗎?怎麼這些事兒我一樁一件都沒有耳聞過?……問題一個接着一個,把我原本來找萬伯解密的那些事兒覆蓋得一乾二淨。
可能是我呆滯得比那老頭兒還嚴重,萬伯喊了兩聲,拍了拍我,問我想什麼吶。我說什麼也沒想,就是腦子有點胸悶。對於我的語無倫次萬伯並沒有追問。
楞住的那個老頭兒突然間問了一句:
“她家祖上是……?”
“老劉家的‘思義堂’。”
“噢!”老頭兒一拍大腿,一副“難怪如此”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