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待了一週多,老爸終於從新加坡回來了,但我也只能再陪他兩天就得回北京,所以得抓緊這兩天的時間。
老爸回來的第二天下午,我告訴他我找到了萬伯,還說了我跟萬伯從下午聊到晚上的那些內容。老爸聽完點了根菸,吸了兩口問:
“老哥身體怎麼樣呀?”
“萬伯身體挺硬朗的,一瓶賴茅,老爺子喝完臉不紅舌頭不繞的。”
老爸笑了笑:
“那就好,那就好。”
看老爸表情還行,便趁機說:
“爸,萬伯說了,幺姑他們出去演武的事兒是他心裡的一梗兒,他不知道真相一直是個遺憾,讓我來問你,然後第一時間告訴他。你看,老爺子還加了我微信,一把歲數也是蠻拼的了,要不今兒你就告訴我吧,我也好解了他老人家一樁心事。”
“我告訴你”老爸笑着看着我“你再告訴他,這不多此一舉嘛,你乾脆跟老哥說,我約他後天喝酒,當面告訴他。”
“別呀!明天我就回北京了呀!要不今天?”
“你看,漏了不是,分明就是你想知道,還打着老萬哥的旗號。”
“哎呀,是是,我也想知道,但這話真不是我編的,萬伯真的交代過我。”
我一臉誠懇的繼續說:“爸,你以前不願意跟我說這些,我理解。現在萬伯已經從三省演武最初的那段開始,把這些事兒都給我補上了,好歹我也不是這方面的‘白丁’了呀。你看連萬伯都把知道的告訴我了,可見我在他眼裡還是個‘孺子可教’的,你就跟我說說唄。”
老爸聽完我的懇求,喝了一口茶說:
“這些事兒都跟麻將有關,那你有沒有想過麻將是什麼?麻將裡頭有什麼呢?”
這一問把我給問着了,
“麻將…是…是…牌呀!棋牌類遊戲?還是算……體育項目?”
“棋牌類?好,那就從這兒說。麻將跟其他棋牌類遊戲有最大的區別是什麼?”老爸問。
牌最多?我心說。不對,圍棋的字兒好像更多。四個人玩兒?不是,撲克好像能更多的人玩兒。想來想去哪個“參數”都不佔先。老爸看我一籌莫展,就接着問:
“麻將裡面哪一張牌最大?”
“沒有。”
“那麼哪一張牌最小呢?”
“也沒有。”
這個問題我從來沒想過,不過細想還真是,不像象棋和撲克,麻將的牌裡面確實沒有大小之分。老爸這麼問必然有他的用意,我想了片刻擡頭望着他。他看我興趣上來了,就開始接着說:“麻將牌裡沒有一張牌最大,也沒有一張牌最小,好比人人生之而平等。一張牌能在牌局裡有幾斤幾兩重,全看它處在什麼牌面裡,出現在什麼當口。所以一個人能成什麼事兒,成多大事兒,要看他所處的環境,也要看他在關鍵的當口怎麼把握和選擇。”
我從沒聽到過這樣的比喻,眼睛一亮。
“一張條子生在一堆筒子裡它就是張多餘的牌,但這張條子回到它的條子窩裡,那它就是清一色的功臣。每張牌都是平等的,但在不同的牌面裡,每張牌的價值不同。以人而言,去對了地方,才能發揮自己的最大價值。”
“人人生之而平等,爸,你這話有點兒美國口兒呀。是倒像是這個意思,但是老祖宗設計的時候未必有這層想法吧。中國人傳統思維裡面君臣父子,等級那麼森嚴,有皇上在的社會,提生而平等,不是找滅呢嗎?”
“那麼圍棋呢?”老爸不看我,繼續倒騰他的茶。
圍棋?對喔,圍棋的棋子也沒有大小之分,跟麻將做局的方式有點兒類似。論時間的話圍棋應該更早吧,想到這兒我開始翻手機準備找度娘。
“別找了,堯舜以棋教子,古有記載,想必那個時候美國人應該還在野地裡。”
老爸遞過一杯茶給我,繼續說:
“那我換個說法。一切衆生平等;凡夫與佛平等、無二無別;上從諸佛,下至傍生,平等無所分別。還有美國口嗎?”
“這……都……哪兒的出處啊?”
老爸擡手往裡一直,
“書房第二個書架第三層《華嚴經》、《大智度論》,第四層的《大般若經》。”
佛家的說法!一時間“沒文化”這仨字兒爬滿了我一臉。
“中國的傳統文化思維博大精深,不能以一家一時一言而概論。”
我頻頻點頭,仔細品味老爸的話,他喝了口茶繼續說到:
“說回麻將,這每一次拿到的牌,除了天胡,每把牌都不完美吧?都等着打牌的人一輪一輪的去修正,隨着牌局的變化把自己手上的牌並的並,拆的拆,經過一番取捨修正出個樣子來,最終把不完美的地方都補齊,沒得補了,就胡了。所以人人不但生之而平等,還都不完美。如果人這一輩子是一把牌的話,修正和彌補自己的不完美就是人這一生一直在做的事。人生之所以百樣,有的人拿了一把小花牌,打到最後卻胡了把大的;有的人拿了一把地胡牌,打到最後卻打成了個小屁胡,甚至還給打黃了。怨不得別人,都是自己的這把牌行得不好,經營不善。”
“嗯,還真是,這都是你琢磨的?”我擡頭問老爸。
“不用琢磨,這就是麻將。把各種人生的境遇縮小到方桌上,牌裡有自己,一翻一翻的演練,或成或敗,有警醒,也有提示。打的時間長了,自然會發現跟人生很多時候的處境會不謀而合。這些都不是秘密,這纔是麻將。”
我邊聽老爸的話邊揣摩,然後問道:
“你剛纔說天胡除外,那天胡呢?”
“問得好。”老爸一笑說:
“麻將裡最順不過天胡牌,最背不過十三爛。先說這天胡牌吧,天胡在麻將裡是番數最多的嗎?”老爸問。
“不是。”我回答到。
“對了。首先它不是番數最多的牌,據說天胡牌的概率是33萬分之一啊,既然這麼難胡一次爲什麼還不給它最多的番數呢?足見古人肯定了它是一種不容易拿到的牌,但卻不提倡這樣的胡法。就連國際麻將裡都沒有天胡這樣的牌型,拿到了也得改牌。其次天胡牌拿起來就胡,既然這麼好的牌,爲什麼大多數人拿到天胡牌的時候非要打出去一張重新聽呢?或者胡了天胡的都經常緊張兮兮的生怕自己從此在牌局上背下去呢?”
老爸說的這種情況我有印象,家裡老的小的拿到天胡牌都想方設法的打出去改牌。當然也有一次直接胡了的情況,印象裡是我姨,那天她背到家了,倒牌的時候喊了句“胡了算了,還能怎麼背啊”。想起這些我看着老爸問他爲什麼呢?
“不勞而獲的事情你會怎麼處理?”老爸問我。
“不拿呀,不明不白的拿了,萬一後面跟着什麼坑呢。”
“對呀,你也知道不勞而獲不是什麼好事兒,天胡牌雖然聽起來風光,但就是這麼個不明不白的事兒啊。自古歪財不可取,歪財指的就是不該拿的,不勞而獲也算其中一種吧。所以大家都願意打出去,繞一圈再胡,那就不是不勞而獲了。古人說歪財取了會遭報應,所以拿了天胡牌的人大多都忌諱,不敢胡,怕胡了牌運氣會背。這也是一種敬畏之心,能信守歪財不取的人,有這層道德準則做約束,就不會敢去做那些挪用公款中飽私囊等等的勾當了。因此雖然天胡牌難得,但無論古今都並不提倡這樣的牌型,更是不提倡這樣的處事方法。”
我邊聽邊點頭,心裡直感嘆古人在麻將裡這些高冷的設計。
“再說十三爛。”老爸滅了煙講到:
“十三張牌一張不靠一張,一點兒關係都沒有,有能搭得上的牌還得拆掉。好比這人身在異處,無親無友,連個搭子都沒有,人生艱難時也莫過於此了。但即便是最糟糕的境遇,麻將裡也有出路,那就是十三爛,打得好你還能打成七星十三爛。所以人生其實沒有真正的絕境,牌爛就照爛牌打,熬過這‘十三難’,照樣可以胡牌。可見人真正的絕境是拿着十三爛的牌卻做着清七對兒的夢,巨大的落差就像個懸崖,人困在崖底光是擡頭往上看又怎麼會看到出路呢,殊不知只要願意放棄爬上去的念頭,轉頭在崖底安心找路,就能走出困境。”
老爸的話真是醍醐灌頂。我從小學三年級開始上桌打麻將,我一直以爲貴麻川麻我都懂得怎麼打;我聽了一下午萬伯的敘述,我自以爲已經足夠了解三省會和七寶館;我在水果攤前看着賣水果胖子心生感嘆,我以爲我明白了老爸這些年對麻將的感受。但是聽完老爸這些話,我才恍然的發現了一個被我忽略的事實,三省會、七寶館、小十字一戰,乃至幺姑和盲爺對陣日本人,這些事兒的核心都是麻將。而我,經老爸這麼一說,才發現我根本不瞭解麻將,不懂麻將。也沒有思考過麻將裡面到底有什麼吸引着這些人,發生了這些事。
“打麻將的四方桌是東南西北四個方位”老爸繼續說,我也回神認真的接着聽。
“四方好比四季,春夏秋冬。每一季有十三個禮拜,所以每個人拿十三張牌。四季一共五十二個禮拜,合在一起是三百六十四天,加上最後胡牌時的那一張,剛好三百六十五天,是一年。這應該是早期麻將祖始者們的基本理念吧。而我們貴陽麻將的習俗,每次玩麻將一般稱爲一‘餐’,每餐有前、後兩圈,這是根據咱們中國紀年的‘五行’思維設置的。這些能理解嗎?”
“嗯嗯!”我猛點頭,當年老師劃考重點的那種感覺速升,差點兒就想弄個筆記下來。
“咱們中國紀年的方法每兩年爲一種‘屬性’,比如甲子、乙丑屬‘木’年,甲爲陽木,乙屬陰木。接下來是‘丙丁’,丙爲陽火,丁屬陰火;然後戊爲陽土,己屬陰土;庚爲陽金,辛屬陰金;壬爲陽水,癸屬陰水,而後循環往復。暗示着一種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又生木的五行相生、生生不息的‘天之道’。一圈牌要打東南西北四個‘字’,名爲:東風圈、南風圈、西風圈和北風圈。每個‘字’又依次爲東風一、東風二、東風三和東風底,之後以此類推。一圈牌打下來,就好比你在牌桌上經營了一年,這一年有時順,有時背,有時易,有時難。自省完這一圈再搬風,開始下一圈,又是下一年。”老爸笑笑。
我已經聽懵了,猶如文科生看了一部工科“燒腦”大片,吃力的跟在這些從未聽聞過的字句後面,還來不及消化,只能就抓住的信息默默揣摩。
“東南西北……五行?可是東南西北才四個字,五行是五個字啊,怎麼少一個?”我擡頭問老爸。
“對,是還少一個字,五行裡的‘土’不在其中。可沒有‘土’又何來‘五行相生、生生不息的天之道’呢?所以‘土’是有的,它就是那個‘中’字。五行是和方位、季節緊密相連的。按‘木火金水土’這個排列,在方位上對應的就是東南西北中;在季節上對應的是春夏秋冬以及長夏。在打麻將時,除了麻將牌外還有一個必不可少的‘用具’——桌子,它就是五行裡的‘土’,方位裡的‘中’,它與中庸、中和、中正等傳統文化又密切相關。”
“麻將裡的傳統文化理念,不像西方的撲克牌那樣‘貴賤分明’、‘等級嚴格’。比如大小王爲第一等能‘壓’倒其他牌,剩下的牌也有‘等級’順序。而麻將的一百三十六張牌無論花色、字樣都是平等的,單獨一張牌沒有‘貴賤等級’之分,只有十三張加一張後纔有大小的區別,就看打牌的人將它們組合出什麼樣的結構來。”
老爸這一番解說,雖然我不能一時理解,但卻感覺在“國粹”這兩個字的背後好似一個浩瀚無垠的宇宙。而那些深奧的中國傳統文化的理念,又像是這個宇宙中的經絡一樣,鏈接着那個神秘的“天之道”。此刻,老爸向我掀開了它的一角,我雖不能透徹其中就裡,但卻真實感受到了那個區域神一般的存在。
“都說邱嬸的‘一門清’是絕技,其實不是。邱嬸從一開始教我的就是爲人的道理。”我像個虔誠的信徒一樣看着老爸,瞪大了眼睛聽他說。
“每一局牌,麻將都有它行牌和走牌的順序。吃、或者碰,甚至還有槓,都是你修正手裡牌面的一次捷徑。你走了捷徑改了行牌的順序,桌面上的牌就變了,別人也吃也碰,牌的順序就變大了。所以有的時候你跟各家碰得歡,你跟上家也吃得歡,殊不知漏出的信息太多,有點兒經驗的人都能猜到你最後聽什麼牌。扣下你要胡的牌,等到別人胡了一倒下來,經常發現自己跟別人抱死對兒。總有這種人吶,聽牌聽得快,就是怎麼都輪不到他胡。一門清的打法很簡單,其一儘量不要改動牌局原來的走向,一旦開始吃碰,會經常出現扎堆兒吃碰的現象,牌就走亂了。所以即便別人吃碰,不是非常必要的牌,比如聽牌,自己都儘量不吃碰,這樣也很容易斷掉扎堆兒吃碰的風頭。其二,少吃少碰,漏的信息就少。別人不知道你要什麼,你卻可以從別人吃碰的情況和牌局的形式判斷出別人要什麼。除這兩條外,一門清再無什麼技巧。”
“這……這算什麼技巧嘛。”我覺得這也太普通了,怎麼能稱得上是“絕技”呢。
“就這兩條技巧,你老爸我可是受用了大半輩子呀。師傅沒有點破過,只是說依賴於別人給你的吃碰,關鍵時刻你的成敗就在別人手裡。不依不靠,自己行牌從容,不走捷徑也不會引得一桌子都走捷徑,那規矩就還是規矩,有規矩纔有公平可言。”
我琢磨着這話,還是不太明白,老爸接着說:
“我這大半輩子就是自顧自的打自己的牌,頭上沒有上家,腳下沒有下家。誰倒了我也不怕,誰垮了我也不慌。按師傅說的,我沒走過捷徑,順時局行自己的牌,不依不靠,最大的好處就是從容自由。師傅說得對啊,都走捷徑走關係,規矩就不是規矩了,沒有了規矩何來公平可言。”
回想我爸生活工作的經歷,我連連點頭,分毫不差,確實如此。
“入局鬥牌,必先煉品,品宜鎮靜,不宜躁率,得牌勿驕,失牌勿吝,順時勿喜,逆時勿愁,不形於色,不動乎聲,渾涵寬大,品格爲貴,爾雅溫文,斯爲上乘。”老爸一字一句的邊說,邊用手指蘸上茶水在桌上寫下關鍵的字。我一秒都不敢走神的聽者、盯着。
“這是……什麼啊爸?”
“這是古人留下的,打麻將的真正要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