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算逃避嗎?”黎非沉默了很久,慢慢問道。
胡嘉平一本正經地盯着她:“你已經不是小孩,一味的意氣用事會有什麼後果,你應該知道
。”
這樣好嗎?假裝什麼也沒發生過,揮霍着師父用性命換來的人生。
“姜黎非,我們不是中土人,對他們來說,我們甚至是恨之入骨的仇人,不是每個人都像師父心那麼大。五百年前我們已經殺了無數人,這一次你還想要殺掉無月廷仙人。我告訴你,這個不叫報仇,叫屠殺,叫恃強凌弱。我不相信師父在九泉之下會願意看到你做出這種事,他養你,心裡一定有解開海隕謎團,好讓五百年一次的慘劇不再重複的願望,不是叫你將屠殺繼續下去的。”
如果師父沒有將她帶回中土,沒有將失去記憶變成孩子的胡嘉平重新撫養,那今天這一切都是另一番模樣。他們已經深切體會過人心的種種溫暖和殘酷,在中土生活的這麼多年,讓他們更像人,而不是被詛咒的夜叉和冷酷的建木之實,得到了種種溫情的同時,也會生出種種脆弱和牽絆。
和師父一起生活的十年,他一次也沒有用看異類的眼光看過她。黎非又想起久遠的那些回憶,師父抱着她感慨:“不知能不能見到你長大的模樣了。”
她現在已經長大,在中土作爲普通人的十七年,喜怒哀樂全部都體驗過。在異民墓師父見到她的最後一面,那時的她雖然什麼都不知道,卻滿面幸福,他笑得欣慰,去的也欣慰,將那黑色簿子留給她的真意,她也終於明白了。
日炎總是說人太過善變,人心殺人,今日相好明日便你死我活,可是在這些浮躁變化的情緒中,總有一些穩若磐石的珍貴情感。師父起初又何嘗不是將他們當做海外異民而警惕又好奇着,雖然人的情感易生而又脆弱,修行途中因此造成種種障礙,可那恰恰又是人最與衆不同的地方。
“我不打算回無月廷了。”黎非忽然鄭重開口,“趁着這次海隕來,我想去海外。”
胡嘉平嘆道:“想找族人?建木之實一次只生一個,上一個死了纔會生出新的,別怪我沒事先告訴你,族人就別想了。”
黎非搖了搖頭,她將那本黑色的簿子取出,低頭道:“師父去過的地方,我想都去親眼看看,還有那株建木。”
胡嘉平接過那本簿子翻了翻,低笑道:“去了不少地方,不過好多事都沒寫,真是個粗心的老頭
。”
甚至連他的身份也沒透露給日炎,想來夜叉給中土仙家帶來太多的陰影,已經到了談虎色變的地步,能不透露還是不透露最好。
“我快突破第五道瓶頸了。”胡嘉平把簿子還給黎非,朝她眨了眨眼,“重過一遍人生挺好的,等我成仙后再帶阿慕去海外找異火重鑄礪鐸,如果那會兒我還活着的話。”
黎非也笑了笑,輕道:“夜叉也和人一樣嗎?還是說因爲你失去過記憶纔會這麼聒噪?”
居然說他聒噪……胡嘉平瞪她一眼,這孩子說話真不客氣!
“夜叉也算人吧,當然性格千奇百怪什麼都有,你以爲?”胡嘉平拍了拍她的腦袋,“夜叉只是扯上建木之實就會失去所有理智,被詛咒的感覺你自己去問雷修遠吧。不過照我看啊,那小子鬼靈精怪的性子纔不像夜叉呢!我們部族可大多是沉默寡言想做就做的真漢子。”
她怎麼完全沒看出胡嘉平“沉默寡言”?想做就做倒是發揮得淋漓盡致。
“那個詛咒……我能解開嗎?”黎非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了。
胡嘉平搖頭:“我不知道,就連詛咒的來歷,也只是古老的傳說罷了。不過我知道角被斬斷會失去記憶和能力,卻並不能解開詛咒,我也不清楚當師父是怎麼湊巧將詛咒解開的。”
說到這裡,他轉着眼珠又笑起來,忽然開口:“你還打算跟那小子混一起嗎?你分得清他是真喜歡你,還是隻想獨佔你麼?別怪大師兄沒提醒你,那個詛咒可是六親不認狠毒之極的,你的上一任建木之實聽說就是因爲被夜叉們搶來搶去最後慘遭分屍,異民墓不是還有一條她的臂骨麼?你也看過了,所以啊你最好謹慎點……哎,不好,說這小子的壞話他坐不住了……”
黎非飛快轉身,卻見雷修遠踩着他的旋龜殼高高在上地藏在樹影中,兩隻眼睛冷冷看着胡嘉平,她竟感覺不到一絲他身上的靈氣波動。
“廢話太多。”雷修遠落在她身邊,似是想像以往一樣伸手拉她,可不知爲何,他又將手縮了回去,只是毫不客氣地盯着胡嘉平。
胡嘉平苦笑着攤開手:“我沒角了,詛咒也沒了,不用把我當敵對吧?
雷修遠靜靜凝望他片刻,移開視線低聲道:“只剩我一個了
。”
昔日在海外威名遠揚,昌盛至極的夜叉部族,因爲建木之實的詛咒,凋零到如此地步,實在叫人傷感。
胡嘉平不太正經地笑道:“所以咱們都努力點,還是要把這悲慘的血脈傳下去。”
不曉得夜叉跟建木之實生的孩子將來長大了會不會反過來跟自己父親搶母親……這場景想象真是又悲慘又有點莫名的滑稽。據說,往昔建木之實的下場都不太好,不是被失控的夜叉們分屍,就是反覆被當做禁臠囚禁一生,雖然她們有着天生的特殊能力,但也架不住一羣夜叉抵死相爭,這詛咒可謂損人不利己。
“你什麼時候認出我的?”雷修遠沒搭理他這句不正經的話。
胡嘉平想了想:“七年前在書院見到小丫頭就隱隱約約想起了點什麼,我知道師父從海外帶回了建木之實,後來她跟我說起師父的事,我才知道她的身份,這些年斷斷續續一直在恢復記憶,直到鬥法大會的時候,你放出烏雲蔽日,我一下便感覺到了你是我同族,那時纔想起一切。
“爲什麼不說?”
“爲什麼要說?我日子過得正好乾嘛自找麻煩你?”
雷修遠頓了片刻,這才望向黎非,她也正看着自己,一如既往的眼神,他心中微微一鬆,淡道:“當日在森羅大法中被回溯數百年,我逃回海外陷入沉睡,直到察覺新生的建木之實被人採摘,又一路追上去,爲天雷火海所傷,傷重瀕死,在海上漂流了很多年,記憶盡失,前幾天纔剛剛恢復。”
森羅大法回溯的只有時間,他們的身體變成了孩子,能力卻還在,弱小的身體承受不住過大的能力,只能陷入沉睡。小時候他總會在危機時分爆發出驚人的力量,過後又陷入急劇的痛苦中,都是因爲身體無法承受夜叉的力量,鬥法大會那次,黎非將他體內的暗傷盡數治癒,加上她頻頻使用靈吸,外殼不穩,她身爲建木之實本身便有增幅夜叉力量的能力,這些條件一齊觸發,才叫他這次徹底甦醒過來。
他一直想擁有可以徹底保護黎非的能力,並且一直爲之拼命,諷刺的是,他如今終於有能力了,卻又寧可什麼都沒想起來
。
胡嘉平笑嘆:“那老頭子要是知道自己無意中這一手造成了什麼樣的因緣後果,大概會在九泉之下笑得嘴都合不攏吧。”
像他那麼大年紀的仙人,近千年過去,還能保持一顆赤子之心,實在是非常難得,也非常少見。他的這一顆心,叫他曾離成就大道只有一步之遙,可也正因爲這顆赤子之心,讓他終究未能脫離生死輪迴。
胡嘉平長嘆一聲,回頭望了一眼,遠處有個人影在夜色中微微一閃,並沒有靠近過來,而是默默地懸浮在半空等待。
“我該走了,想說的能說的都說了。你們怪我也好,懷疑我也罷,反正我就是這麼無賴地要想過自己的好日子,以後沒事別找我,有事更別找我。小丫頭,回頭我要是還能活着成仙去海外,請我吃飯啊。”
到最後他還是那麼沒正經,擠眉弄眼地擺擺手,利落乾脆地駕着小白雲朝遠處的黑紗女飛去,她收拾了一個巨大的包裹,畢恭畢敬地背在身後,兩個人好像爭了半天,最後她不甘不願地將包袱給胡嘉平揹着,他攬着她的胳膊,絮絮叨叨頭也沒回,一路飛離了書院。
黎非靜靜在蓮花池旁站了片刻,身邊的雷修遠也安安靜靜地站着,一個字也沒說。他沒有像曾經那樣靠近,可也離得不遠,這是一個可以讓她察覺到他此刻不知所措的距離。
“修遠,”她忽然開口,時隔數日,她的聲音裡終於再一次帶着笑意了,“你還記不記得上回就我們兩人夜裡來藏書塔還書的事?”
雷修遠慢慢“嗯”了一聲:“你把我唯一的一件弟子服袖拽壞了。”
黎非忍不住笑出了聲:“你就記得這些。”
那時候他們四人組天天被胡嘉平整得頭昏腦漲,每天除了修行還要抄書,抄完的書輪流去藏書塔還。記得那天他們抄的書特別厚,四人一起抄完時,早已過了平時睡覺的時辰,偏偏那天又輪到黎非去還書,當天不還第二天就要被胡嘉平的癢癢術伺候,就算百般不情願,她還是一個人抖擻着膽量往藏書塔飛。
飛到藏書塔的時候,她才發覺雷修遠一直遠遠跟着自己,百里歌林和紀桐周都撐不住去睡了,只有他一路靜悄悄地陪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