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頓時一片譁然,居然真有弟子願意去東海萬仙會?山海兩派修行風格迥異姑且不說,東海萬仙會與中土相距何止千萬裡,她小小年紀孤身一人背井離鄉去那麼遠的地方,如何捨得?
葉燁與百里唱月更是臉色變得鐵青,唱月上前便要阻攔,冷不防沈先生回頭瞥了她一眼,此人面容雖然俊美,然而神情十分冷厲,百里唱月竟被他看得退了幾步。
一旁的左丘先生開口道:“弟子選拔,旁人不得相擾,你們都退下。”
幾個孩子雖然萬般不願,卻也不得不退出數步。
沈先生目光灼灼地望着百里歌林,這片目光曾讓唱月畏縮,卻沒有讓她後退,她額上滿是汗水,卻仍在勉勵自持,不在他咄咄逼人的目光下露出畏懼的神情。
沈先生看了她一會兒,忽然笑道:“小姑娘勇氣可嘉,你們這裡的規矩,入門還得經過我測試是吧?”
他四處一看,伸手指向不遠的石頭人偶:“五行基礎法術丟上去,讓我看看。”
百里歌林答個是,上前凝神結印,衆人只覺眼前寒光一閃,卻是凝冰術將整個人偶都包裹住,快得出奇。她結印極快,仙法釋放更快,不一會兒,火光吞噬,再一會兒,金光璀璨,不過眨眼工夫,五行基礎仙法被她一一施展完畢。
阿蕉奇道:“你的基礎仙法怎麼這麼好了?”
百里歌林垂頭答道:“弟子每日勤勉修行。”
沈先生含笑看着百里歌林,回頭對左丘先生道:“想不到,這次來書院竟真能收到合意的弟子!左丘先生,不瞞你說,我原本可是一點希望都沒抱的。”
左丘先生含笑道:“能得到沈先生的青睞,亦是她的榮幸。”
沈先生哈哈大笑,大掌在百里歌林身上重重一拍,拍得她半邊身子都垮了,他朗聲道:“你叫百里歌林?我很喜歡!今日起,你便是我東海萬仙會的弟子!”
百里歌林清脆地答了個是,無視周圍一地聒噪。
孩子們這時才能一擁而上,百里唱月上前便甩了她一巴掌,冷道:“這次你過分了!任性妄爲也要有個度,爲什麼不提前告訴我?”
百里歌林摸摸被打的臉,苦笑一下,緊跟着卻又笑道:“姐,我就是覺得覺得他們都能騎着妖怪飛很有意思,我也想騎個妖怪飛飛看,沒想到真的能被收下,我現在跟做夢一樣!”
百里唱月臉色鐵青,伸手還想打,黎非趕緊攔住她,可歌林的理由太孩子氣了,連她都聽不下去。
“歌林,選門派可不是玩笑,你……你可是真的要去東海萬仙會了啊!”黎非焦急地看着她,“要不我們都去問問左丘先生能不能反悔?”
“弟子選拔何等重要大事,如何能兒戲!”葉燁眉頭緊皺,亦是強忍怒氣望着百里歌林,他沉聲道:“東海萬仙會距離中土極遠,你這一去,不知有多久不能相見,你不後悔?”
百里歌林嘻嘻一笑,指着演武場角落裡的巨大蜈蚣精:“你們看那個,我也想騎個蜈蚣精看看是什麼感覺。”
紀桐周對蜈蚣精有陰影,皺眉道:“有什麼意思!長得噁心死了!”
百里歌林笑道:“以後我騎蜈蚣精回來,你們不見我嗎?”
紀桐周想象了一下那場面,臉色有些難看:“那你別把它牽到我面前!”
百里歌林哈哈大笑。
各大仙家的新弟子選拔,終於在淅瀝瀝的雨聲中結束了。
十六名書院弟子最終都有了歸屬的門派,葉燁與百里唱月去了地藏門,雷修遠與黎非去了無月廷,紀桐周拜入星正館。蘭雅郡主沒能被星正館選上,反倒被火蓮觀的龍幽元君看中,雖是百般不情願,她卻也只能答應下來。
至於紀桐周那些狗腿子們,也沒一個能被星正館看上的,都去了別的門派,甚至還有個人去了龍名座。不過似乎因爲前幾日在端塗的齟齬,龍名座五丈山長老宗權和震雲子一樣,都推辭不來參加新弟子選拔。
書院正殿內此刻開了宴席,各路仙家齊聚一堂,歡聲笑語不斷。相比較仙人長老們的笑談,坐一桌上的弟子們似乎都有些傷感。
宴席散後他們就要各自跟着新師父去門派了,此時才明白爲何書院會提前給他們十五日的假,原來新弟子選拔後,竟是立即便要去新門派,根本不會給他們回家的時間。
蘭雅郡主一直拽着紀桐周的袖子不放,這位小郡主對自己沒能被星正館看上的事始終耿耿於懷,哭得珠淚滿面,哽咽道:“王爺你千萬莫要忘了蘭雅,得了空一定要來看看蘭雅。”
紀桐周最怕看到女孩子哭,她一哭他就一個腦袋三個大,當即皺眉道:“進了門派忙着修行哪裡還能像在書院一樣隨便出來!再說,我又不認識火蓮觀在哪裡!”
蘭雅郡主哀聲道:“那蘭雅願去星正館看王爺!”
紀桐周簡直無話可說,他向周圍其他人投去求助的目光,一直埋頭喝酒的葉燁面上終於露出一絲笑意,開口道:“郡主何必傷感,王爺早已和修遠定下十年之約,十年後放手一戰論輸贏,十年後盡有相見的機會。”
紀桐周大爲愕然:“我什麼時候跟他約戰……”
冷不防雷修遠忽然輕輕一笑,望着他道:“你要十年才能學成麼?真弱。”
紀桐周立即火了。他一直都在跟雷修遠爭,從仙法爭到拳劍之法,他雖然一次都沒輸,但也一次都沒贏過,馬上便要各自去新門派,想想怎麼都不服氣。葉燁雖然編了個約戰的藉口來安慰蘭雅,但一下竟真的激起了他的戰意。
“六年後書院演武場,不見不散!”他立即下了戰書,連地點都定好了。
衆人一聽定在書院演武場,頓時忍俊不禁,百里歌林笑得把酒杯都撞翻了。
葉燁笑道:“你以爲六年後還是書院弟子麼?換個地方吧!約戰不是都在羣山之巔麼?找個高點的山峰!”
黎非道:“不如就約在陸公鎮吧?大家就是在那邊相識的,陸公鎮好像有座土山。”
土山是怎麼回事?!紀桐周正要反對,衆人都紛紛拍手叫好起來,葉燁終於擡手在百里歌林腦門兒上一敲:“你也要來!多遠也得給我飛來!”
百里歌林一直在笑,好像去了東海萬仙會真的得償所願般,她整個人開心得不像話,旁人跟她說什麼她都點頭叫好。
他們每個人都閉口不提龍名座與震雲子的事,彷彿他們從來不曾存在過一樣,說了六年後聚會,可今後便是獨自一人面對各種強敵了,能否真正相見,一切都還未知。或許正因這種對前路的惶恐,衆人反而聊得越發熱火朝天,一遍遍地做下六年後的約定,彷彿這樣就能給自己增添希望和勇氣。
黎非一個沒注意就喝多了,扶着牆出正殿,想回弟子房睡一會兒,走到門口冷風冷雨一打,方想起弟子房早就落鎖,再也回不去了。
她心裡沒來由地一陣惆悵,靠在牆上凝望暗沉夜空,沒一會兒,忽聽一陣腳步聲,卻是胡嘉平拽着黑紗女出了正殿,估計這兩人也是分別在即,趁這會兒酒正酣出來說點話。
因見黎非站那邊,胡嘉平“咦”了一聲:“你一個人杵這邊幹嘛?”
黎非不想打擾他倆,搖搖頭就準備進去,冷不防胡嘉平笑道:“小丫頭,現在成了我師妹,連聲師兄也不叫麼?”
黎非酒醉而迷糊的心驟然一個激靈,終於讓她想起這件頂頂重要的事了,她回身急道:“對了,我大師兄……”
“嗯,這聲大師兄叫得好聽。”胡嘉平哈哈大笑,揉揉她的頭髮,牽着黑紗女就要走。
黎非一把拽住他的袖子:“先生,我現在已是無月廷弟子,可以自己找大師兄了嗎?”
胡嘉平輕輕一笑:“你不是已經找到了嗎?方纔還叫過了。”
黎非猛然一怔:“我、我不是開玩笑……這個大師兄不是那個師兄……”她都不知道該怎麼說清楚,喝多了,舌頭跟腦子都是一團漿糊。
“小棒槌啊。”胡嘉平忽然叫了一聲她以前的名字,笑得漫不經心,“師父一代成名仙人,豈會被人追殺至死,你與其操心他,不如把自己拾掇好。師父叫我帶話給你:大人的事根本輪不到你管,不許再找他。”
他說罷,牽着黑紗女疾馳而去,黎非哪裡能追得上,她本來就醉酒,御劍都踉踉蹌蹌地,追到一座浮空島上,靈氣卻運轉不定,從石劍上摔了下去,在草地上滾了好幾圈。
黎非大口喘息,仰躺在溼漉漉的草叢中,方纔胡嘉平的話在她心裡簡直激起了驚濤駭浪——胡嘉平是大師兄?他是玩笑還是認真?抑或者只是敷衍她這個總是追着問大師兄大師兄的小丫頭?可他知道她以前的名字,來書院前她就改了名,若非師父告訴他,他又怎麼會知道?
其實他早就認出她了吧?在她第一次問師父的時候,爲什麼那時候不告訴她?爲什麼不認她?他說師父是一代成名仙人,怎麼可能!那個只會零星方術的老頭!他只是不想惹麻煩去救師父而已吧!
黎非猛然從草叢中坐起,可最後又頹然躺回去。
整個世界好像都變成了一片茫然,她腦海裡一段段與師父共同生活的回憶反覆來回地重現,其實早就該發現一些蛛絲馬跡了,對不對?師父怎麼可能是隻會零星方術的騙子?她已是半隻腳踏入仙門的弟子,不再是當年懵懂無知的小棒槌。
胡嘉平告誡過自己讓不要把師父的事情說出去,方纔又說師父帶話給她,讓她不要再尋找,是師父不想認她嗎?留信給她,讓她來無月廷,其實就是想把她託付給胡嘉平照顧吧?他不想再做她師父了?他回去做他的成名仙人了?他是誰?
身後傳來細微的腳步聲,黎非沒有回頭,很快,一幅紅白交織的衣衫下襬出現在視界中,雷修遠低頭看着她,面無表情。
黎非勉強笑笑:“我喝高了,上來吹吹風。”
雷修遠未置可否,他輕輕坐在她身邊,濛濛細雨打溼他的頭髮和臉龐,他伸手按在她溼漉漉的額頭上,聲音像風雨一樣輕:“笑得真醜,別笑了。”
黎非沉默半晌,忽然低聲道:“修遠,你在青丘是不是就猜到師父他……”
她沒能說完,不用問其實也知道答案,他那麼聰明,怎可能猜不到師父絕不會是江湖騙子?可他也什麼都沒告訴她,他們每個人都是,什麼也不告訴她。
他的手還按在她額頭上,聲音還是那麼輕:“也別哭,哭了更醜。”
黎非聲音沙啞:“你能說點好聽的嗎?”
他似是笑了笑,手指在她腦門兒上彈了彈,卻沒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