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厚的白霧遮蔽了視線,原本在身邊的人影好像都忽然消失了。
黎非下意識上了兩層銅牆術,四處打量,一面叫:“修遠?歌林?你們在嗎?”
回答她的只有那一陣陣飄渺虛幻的歌聲,身邊暗香浮動,許多半裸女子搖曳生姿地舞蹈着,黎非伸手去推去抓,卻碰不到她們,雖然有香氣,彷彿近在眼前,可她們卻是虛幻的。
黎非揮袖放出離火術,一時間火光大盛,那些半裸女子頃刻間消失,連帶着那虛幻飄渺的女子歌聲也消失了。
霧好像漸漸散開了一些,黎非快步向前走去,高聲叫着同伴們的名字。
歌林和她一樣,估計不會被裸女迷惑,不過他們組剩下的都是男人。葉燁對唱月傾心專一,大概也沒事;陸離看上去嚴肅正經,但願他沒事;紀桐周身爲金尊玉貴的王爺,想必見過無數美女,那些看不見臉的女人應該不至於讓王爺魂不守舍;雷修遠……
一想到雷修遠,她的身體裡像是有什麼東西墜下去了,禁不住停下腳步。
他這個人,一向眼高於頂,從沒見他對其他女子假以辭色過,應該、應該不至於被那些衣衫半褪的女人誘惑吧?黎非的理智清清楚楚地明白雷修遠是個什麼樣的人,可她的感情一牽扯到他,就亂套了。
濃霧終於徹底散開,但見夕陽西下,倦鳥歸林,深秋傍晚冰冷的風拂過臉龐,漫山遍野楓葉已紅,起伏山巒鮮紅與老黃交織,仿若斑斕錦緞。
黎非又是迷惘又是驚駭,她急急四處張望,這裡是青丘?!她和師父住的那個樸素又簡陋的小院?!她怎麼回到這邊了?!
她眼怔怔看着緊閉的柴門,如果在這裡打開這扇門,能看到師父嗎?她像中了邪一樣,無法自抑,慢慢走到木屋的柴門前,屋內有燭火在跳躍——有人在,真的是師父?
手剛放在柴門上,這扇門忽然被屋中人打開了,出乎意料,立在自己面前的人,居然是雷修遠,他穿着一襲布衣,長髮披散,藏着霧氣般的雙眸溫柔含笑看着她,忽然伸手握住她的胳膊,柔聲道:“你跑哪裡去了?這麼晚纔回來。”
黎非一陣恍惚,迷迷糊糊地,只覺彷彿確實一直和他住在青丘一般。她反手緊緊握住他的袖子,擡頭怔怔看他,濃密漆黑的長髮,挺直的鼻樑,清癯的臉龐,還有那雙溼漉漉的眼睛,他面上的神情總有些傲然,生人勿近的味道,像一隻孤傲的鶴。
黎非下意識喃喃喚了他一聲:“修遠。”
他笑着將她拉進屋,柴門在身後靜悄悄合上,一室幽然燭光,桌上早已擺好飯菜,全是她愛吃的素菜。
“又去等師父了?”雷修遠替她夾了一筷子竹筍,“他還要幾天纔回來,不要急。”
是啊……師父出門辦事去了,還得過幾天才能回來,特意囑咐她和修遠好好看家。黎非迷惘紛亂的心漸漸沉澱下來,小小吃了口飯,雷修遠給她夾了滿滿一碗的菜,淡道:“多吃點,矮得要死。”
黎非也給他夾了許多菜,譏誚地笑:“你纔要多吃點,長壯實點!”
話一出口,忽覺熟悉,她是不是在什麼地方說過這話?意識深處總覺得自己彷彿忘了什麼。慢吞吞吃完飯,看着雷修遠捧了一罐鹽撒在屋外,雪白的鹽粒拼成一圈古怪的花紋,她記起這是驅妖的方術,師父在的時候每天晚上都要撒一遍,確保晚上睡覺不被妖怪們偷偷吃了。
黎非奇道:“你驅什麼妖?有我在,根本不會有妖物來找麻煩啊?”
雷修遠失笑地看着她:“連方術都學不什麼胡話?”
她心中一個激靈,對了,她並沒什麼特殊的,資質也不好,都十六歲了還不知道怎麼引靈氣入體,師父一天到晚罵她無能,還好收了雷修遠這個天縱奇才,否則方術後繼無人。一想到自己只是個普通人,她不知道爲什麼感到無比的欣慰與安心。
夜色籠罩了整座小院,雷修遠從後面輕輕抱住她,低聲道:“睡覺吧。”
怎麼搞的,她今天好像老是心神不寧,這美好又寧靜的生活,像夢一樣,她內心看不見的罅隙都被溫暖地填補上,反倒叫她害怕起來了。黎非再度擡頭看着雷修遠,他眉梢一揚:“怎麼,還不想睡?”
她心底深處有一個惶恐的問題,已經近在嘴邊,黎非輕聲道:“修遠,你……你喜歡我嗎?”
他微微一笑,雙手把她扳過來面對自己:“當然喜歡,我喜歡你。”
她覺得自己好像等這一句話等了很久,甚至等得心力憔悴,此時終於從他口中說出,她忍不住渾身都在微微發抖,眼中一片,急忙捂住眼睛。
手被他輕輕握住,黎非被迷惑似的癡癡看着他,他的臉湊近,溫熱的嘴脣輕輕印在她額上。陌生的吻,脣的熱度彷彿不該是這樣,好像應該是更熾熱的,滾燙的,像是會灼痛肌膚那樣,黎非下意識地閃躲開。
雷修遠有些意外:“你今天怎麼了?哪裡不舒服?”
黎非慢慢推開他,心中七上八下,只覺得亂糟糟,她勉強一笑:“我去睡了。”
她轉身推開自己的房門,雷修遠一把拽住她:“那是放雜物的屋子。”
雜物?黎非定睛看向那一室暗沉,但見屋子裡空蕩蕩的,只有窗下放了一張小小的木牀,嶄新的,剛刷過桐油,在銀白的月光下閃閃發亮。
好熟悉,她在哪裡見過這場景?
黎非掙脫雷修遠的手,一步步走過去,小木牀上鋪着乾淨的棉褥,上面只有一張血跡斑斑的玉色襁褓,除此之外,並無他物。
電光火石,她腦海中掠過什麼景象,窗外驟然響起一個沙啞冷傲的聲音,又熟悉又陌生:“蠢材!蠢材!驚才絕豔又有何用!到頭來還是被這些累贅事纏身!你這是一心求死!瞞得一日,一年,甚至一百年,又如何瞞住一生?”
另有個蒼老的聲音慨然一笑,忽地長嘯一聲,似吟似唱:“惜餘年老而日衰兮,歲忽忽而不反!念我長生而久仙兮,不如反餘之故鄉!”
黎非如遭雷擊般,幾乎要跳起,她急急回頭望向身邊的雷修遠,他面上掛着溫柔的微笑,漸漸地,身體像沙一樣散開消失了,而房屋,小院,青丘的一切,也在頃刻間化作砂礫消散而去。
她周身泛起一層柔和的白光,昔日在栗烈谷爆發的本源靈氣,此時忽然籠罩周身,無論如何也無法將這層白光掩飾下去。黎非驚慌失措地四處顧盼,想要找個地方躲避起來,她不想讓任何人見到這樣的自己。
然而濃霧已經散開,方纔被濃霧吞噬的所有人忽然都出現在周圍,每一個人都在看着她,她的秘密暴露在衆目睽睽之下。黎非驚恐萬分,她找不到任何可以躲藏的地方,她心底最恐懼、最想隱藏的事終於發生了,他們全部在看着她,歌林、紀桐周、葉燁、唱月……他們的眼神都那麼陌生,像看着一個不屬於這裡的異類。
她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扼住了,眼前一片模糊,連連後退,後背忽然撞上一個人,那個人忽然張開雙臂,溫柔地抱住她。
“不要怕。”他貼着她的耳朵,溫熱的吐息噴在耳廓,“有我在。”
黎非失魂落魄地回頭,雷修遠正含笑凝視自己,她像是在撲天濤地的狂浪中抓住了救命的浮木,畏懼又依賴地蜷縮在他懷中。
“幫幫我,修遠!”黎非祈求地喚着他。
雷修遠卻輕輕推開她,他溫柔的笑漸漸變得譏誚尖刻,低聲道:“你這個異類,我怎會真的喜歡你?”
黎非踉蹌着倒退數步,周圍原本有無數潮水般的嘲笑聲,唾罵聲,憤恨聲,可一瞬間忽然變得安靜了,她再也聽不見。
他方纔說她是“異類”。
世間一切的唾罵聲,竟及不上雷修遠的淡淡兩個字,令她幾乎神魂俱裂;所有排斥的目光,都比不上他眸中一抹譏誚來得傷人。黎非怔怔看着這個忽然變得陌生的少年,他正揚手揮劍朝自己刺來,面上帶着冰冷的笑意,低斥:“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黎非定定看着那柄寒光四溢的利刃刺入自己胸膛,她竟不覺得痛,只覺胸腔內一片徹骨的冰冷——這是死亡?還是萬念俱灰?
一隻滾燙的手忽然按在她額頭上,緊跟着重重拍在她臉上,疼痛讓她猛然一驚,霎時間諸般荒誕不經的幻象潮水般消失,黎非大口喘息,身體被人粗魯地一把抱起,她驚恐地仰頭,對上雷修遠焦急的雙眸,他額上滿是汗水,見她醒了,他瞬間露出一絲欣慰神情。
“這是兇獸蜃,噴吐霧氣製造幻象,以此吸收人的精氣。”雷修遠貼着她的耳朵,聲音極低,滾燙的吐息再一次噴在她耳畔,黎非只覺悚然,不自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她急忙躲開。
心有餘悸地打量四周,卻見濃霧中無數弟子都躺在地上仿若熟睡一般,那絲絲縷縷的霧氣像是有生命一樣,鑽入每一個弟子的七竅中。
蔥蔥郁郁的小島懸浮在頭頂數丈處,若有若無的濃白霧氣從上面不停歇地溢出。
她已分不清什麼是真,什麼又是假,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體,並沒有白光籠罩。她想要站起,騰雲離開這裡,可手腳一點力氣也沒有,黎非艱難地掙脫開雷修遠的雙臂,費力朝前爬了數寸。
“黎非?”
雷修遠一把拽回她,她渾身虛軟無力,全然沒有任何反抗能力,被他按在地上,被迫驚恐地與他對望。
“……你方纔看到了什麼幻象?”他凝視她。
黎非別過腦袋閉上眼,這裡或許又是另一個幻境,她已經不想再受一次傷。她兩隻腳吃力地在地上蹬着,試圖掙脫,結果好容易往上挪一寸,他卻立即跟上,步步緊逼。
“你看到什麼了?”他又一次問。
她不想聽見他的聲音,雙手捂住耳朵,在地上蜷縮成一團。
不知過了多久,悲嘆般的風聲驟然呼嘯而起,星星點點,像是有什麼發燙的東西細細落在身上,黎非緩緩將眼皮撐開一道縫,卻見密密麻麻的黑色灰沙下雨般落下,那座懸浮的小島不知爲何頃刻間化作細小的碎末,風吹過,瑩瑩絮絮,落在所有人身上。
隨着那些細灰墜落,黎非只覺痠軟無力的身體終於有了一些力氣,她掙扎着想要起身,忽然,一雙腳出現在視線裡,黎非不用擡頭也知道是誰,她用力坐起來,踉踉蹌蹌,手腳並用地要跑,後領子忽然被人一提,她身不由己地被擺在了雷修遠面前。
他蹙眉看着她,不知是不是黎非的錯覺,總覺得他雙眼內彷彿藏着銳利的金光,甚至皮膚裡都透出一層冰冷璀璨的金色,這種光澤讓雷修遠看上去十分陌生。
“蜃已經沒了,你還想跑?”雷修遠兩隻手“啪”一聲夾住她的臉頰,黎非疼得揚手就是一巴掌,重重打在他耳廓,他沒躲,只靜靜看着她:“疼?疼就不是幻覺了,剛纔你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
他將最後“假的”兩個字咬得特別重,黎非紛亂的神智終於漸漸平靜下來,她望向四周,滿地都是暈倒的修行弟子,濃霧尚未來得及完全散開,蜃將全島的修行弟子都吸引來了這裡,每個人都還沉浸在或美夢或噩夢中。
她又將目光移到雷修遠面上,還是那張臉,還是那樣的神情。動不了,利刃刺胸的那一抹冰冷還橫桓在體內,她忘不了雷修遠的那片目光,忘不了他吐出的那幾個字。
都是假的嗎?她閉上眼,渾身都無法抑制地開始發抖。
幸好,那些是假的。
黎非勉強露出一絲笑容:“……你敢不敢不要打那麼重。”
雷修遠又在她臉上掐了一把:“不重不曉得疼,你看到了什麼?”
黎非回想起那些填補了內心罅隙的溫暖的美夢,還有那些將她最恐懼的事情血淋淋攤開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噩夢。在幻象中,她問了一個一直想問的問題,得到了最想要的答案,然而,那些都是虛僞的,不存在的。
黎非心中掠過一絲悲慼,她最希望的,在幻象中已經得到了,她最恐懼的,也在幻象中經歷過了。她與他終究並不一樣,雷修遠是天縱奇才,以後必然能大放異彩,而她,卻是一個需要雪藏自己秘密小心翼翼生存的異類。
可即便如此,她卻還是想要將那個叫她心神不寧的問題問出來。
你喜歡我嗎?
多麼希望問出來後,他會像夢中的雷修遠一樣給予她肯定而溫暖的答覆。其實他那麼聰明,又怎能看不出她笨拙的忐忑與期盼?可他還是什麼都不說。
胸膛裡的心忽然開始急劇跳動起來,說不出是緊張還是害怕,黎非只覺整個人在微微顫抖着,她上前小小地握住他的衣袖,這個動作她做過許多遍,從未有哪一次像此刻般忐忑。
“修遠,”她的聲音也在發抖,像是快要哭出來了,“你……你……”
雷修遠凝視她片刻,忽然長臂將她輕輕環在懷內,安撫似的在她後背輕拍,他的聲音裡有種奇異的讓人鎮定的清冷:“冷靜點,一個噩夢而已。”
真的只是噩夢?他曖昧不明的態度已經給了她極大的傷害,他明明知道的,她那些試探期盼的眼神,永遠追隨他的目光,可他總是裝作不知道。
“不要再想那些噩夢了,當我沒問。”雷修遠聲音低柔。
黎非搖了搖頭,慢慢將拳頭放鬆,原來她不自覺地一直捏着手,指甲都被捏得生疼。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像是豁出去一般,含糊地低語:“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雷修遠低下頭,一時並沒有回答,只靜靜望着她。她還是讀不懂他目光中的深意,他分明是專注地看着她,卻又彷彿在抗拒她,躲避她,不願正面回答肯定她。
“和方纔的幻境有關?”他忽然笑了,手指在她腦門兒上輕輕一彈,“都是假的,別當真,也別再想了。”
黎非還是搖頭:“你聽我……”
“現在不是閒聊的時候。”雷修遠打斷了她的囁嚅,令她一怔,“霧氣將散,這裡的弟子快醒了。”
黎非一陣恍惚,茫然地看着他擡手指向前方,他沒有再看她,而是望着霧氣深處,聲音低而穩:“那是百里歌林他們吧?”
黎非覺得自己的反應突然被放慢了無數,有些不能理解目前的狀況,不由囁嚅道:“修遠……”
雷修遠第二次打斷她:“有什麼話空了說,先去把他們叫醒。”
“我……”黎非還是沒有反應過來,她眼怔怔地看着雷修遠離她而去,背影消失在漸漸稀薄的霧氣中。
很明顯的抗拒與迴避,甚至比以往生硬了無數。他是不想聽,還是不想回答?抑或兩者兼有?他知道她想問什麼,這些曖昧的即將突破頂峰的時光,那些叫她惶恐卻又歡喜不已的情,忽然之間滑落萬丈深淵似的。
他依舊什麼都不說,淡定地看着她日漸崩潰。
或許是霧氣又開始凝聚了,她眼前那麼模糊,什麼都看不清,盛夏火熱的風灌在袖中,卻像是寒冬臘月的狂風,令她不由自主瑟瑟發抖。
黎非竟笑了兩聲,不知是笑那些幻象,還是笑自己。
紛亂的找不到出路的感情,她現在看上去一定愚蠢無比,翹首企盼着永遠沒有答案的人。她希望的,已經在幻象中得到了,或許讓一切停在這裡就好。--4842dmth191768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