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峙一夜的結果是雷修遠病倒了,上午是羅成濟的課,講到一半的時候,雷修遠毫無預兆地暈倒在地,倒讓這位先生好一陣擔心,他一直很關心雷修遠,企圖走人情路線感化這個孩子,將來選擇爲攬天派效力。
由於修行弟子會生病這種事幾十年也沒發生過,仙家門派的弟子更不會有感染風寒病倒的經歷,雷修遠這一病倒反倒讓先生們少見地有些無措起來。
左丘先生臨時有事不在書院,先生裡又沒有精通岐黃之術的,羅成濟只有輸了幾股木行靈氣去他體內,木行靈氣有催發滋生的效果,希望對他的病有所裨益。
將雷修遠抱回靜玄之間,先生們好一陣感慨,林悠笑道:“不知墨先生平日裡是怎樣教導弟子們強身健體的,修行弟子會感染風寒病倒,簡直聞所未聞。”
這話說得相當難聽,簡直算是挑釁了,墨言凡卻一言不發,像是沒聽見似的。苗藍昕咳了一聲,轉換話題緩和氣氛:“這孩子應當不是富貴人家弟子,我雖不通岐黃,但方纔把脈發覺他稟性柔脆,想必小小年紀吃了不少苦,日後須得好好調養。”
胡嘉平往香爐裡點了一把安神香,領着諸位先生離開靜玄之間,方道:“左丘先生不在,我們不通醫術不敢胡亂診斷,先等一天,如果明天見好也罷,不見好的話,由我出去請個大夫來。話說回來,這孩子昨天不是好好的,仙家修行弟子,平日裡仙法護身,不懼寒暑,怎會感染風寒?”
墨言凡默然半晌,雷修遠病倒的原因,在座之人大約只有他知道,但事關師門清譽,他亦不好言明,思忖片刻,他忽然道:“胡兄,可否容我告假數日?我急有要事,須得趕回門派。”
胡嘉平有些訝然,告假?被請來做書院先生之前,左丘先生應當與他們都說好了,執教時間無論如何也不許告假的吧?
“我知道此次告假極爲魯莽,但實在有情非得已的理由,等左丘先生回來,我定會向他請罪。”
人家都說到這個地步了,胡嘉平只有點點頭:“還有幾天就是測試,儘快趕回。那你的拳劍課,我來替幾次吧。”
墨言凡拱手致謝,起身便走,看樣子竟打算現在就離開。林悠忍不住上前一步,急道:“你這就走……”
墨言凡低聲道:“數日內我便回,你……保重。”
林悠神色又驚又喜,忽地垂下頭,輕微地嗯了一聲。
羅成濟沒什麼心眼兒,回頭奇道:“墨先生跟林先生什麼時候這麼要好了?”
苗藍昕搖着頭離開了,沒理他,胡嘉平笑眯眯地勾着他的肩膀,一面走一面道:“羅兄,別人的事咱們就別管了,話說回來,你真該長長心眼兒了。”
一路出了弟子房,這會兒正是午休時間,弟子房卻一個人都沒有,大概因爲就快測試,孩子們午休都忙着修煉,沒人回來睡覺。
胡嘉平老遠望見黎非一路慢慢走過來,不由轉了轉眼珠,迎上去笑道:“丫頭,看你的小情人?”
黎非無奈地看着他,什麼小情人!這個先生怎麼說話這麼輕浮!跟弟子說話能用這種態度嗎?不過她確實是爲了雷修遠回來的,當即也懶得辯解,點了點頭。
“小小年紀倒是有情有義。”胡嘉平繼續口無遮攔,“他在屋裡睡着,你看看他,別吵醒了他,端茶倒水什麼的便靠你了。”
黎非簡直不想跟他多說一句,當即加快腳步趕回院子,靜玄之間的門虛掩着,輕輕推開,一股安寧淡雅的香氣撲面而來,想必有人點了香。這是她第一次進雷修遠的房間,忍不住四下打量一番,屋中諸般傢俱與其他屋子並無什麼特異,然而桌上除了茶壺茶杯之類書院配給的器皿外,竟一無他物,他一件自己的東西都沒有。
雷修遠正安靜地在牀上熟睡着,黎非躡手躡腳走過去,坐在椅子上盯着他看——還以爲他會醒,看樣子是真的睡着了。
還是睡着的雷修遠顯得稍微親切些,更像剛開始他們認識的那個人,那個雖然懦弱窩囊,卻溫柔體貼又細心的雷修遠。大概是因爲病着,他的臉色有一種病態的蒼白,額上汗水涔涔,長長的睫毛微微顫抖,不知在做什麼夢。他秀氣得像個女孩子,睡着了,黑色的頭髮纏在臉上,更像了。
黎非盯着他看了半天,他還是沒有醒過來的意思,她決定就在這裡耗着,等到他醒,然後把事情都問清楚——趁他病,來硬的。
屋裡的香氣漸漸濃郁,聞起來暖洋洋的,黎非只覺腦袋一個勁朝下點,她也是一夜沒睡,香爐裡的安神香太好聞,瞌睡蟲全叮上來了,雷修遠還沒醒?她迷迷糊糊看了一眼,他的眼睛是閉着的。黎非實在撐不住,在香氣中陷入了夢鄉。
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聽見敲門的聲音,黎非茫然睜開眼,她在哪兒?現在什麼時辰了?四處顧盼,牀帳好像不是自己屋裡的?她撐起身子,這才發覺自己坐椅子上俯着牀沿睡着了。
似乎有人在看自己,她轉頭,正對上雷修遠溼淋淋彷彿藏着霧氣的眼睛,倒把她唬了一跳,一個趔趄從椅子上翻了下去。
“你們這對不知廉恥的……”大概聽見屋裡有動靜,門被人推開了,紀桐周滿臉菜色地站門口盯着他倆,他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光天化日!你們、你們竟然……!”
黎非飛快從地上爬起來,紀桐周怎麼會在這裡?啊對了,她好像是爲了盤問雷修遠所以專門在這裡等着的,結果被安神香薰睡着了,眼看外面晚霞都出來了,她的心差點碎掉——下午是墨言凡的拳劍課!她這可是逃課啊!
雷修遠披着外衣倚在牀頭,淡道:“你在胡扯什麼,誰讓你進來的?”
紀桐周像踩到什麼髒東西一樣皺眉走進來,怒道:“你以爲我願意來!胡嘉平叫我來的!”
墨言凡突然告假,拳劍課就由胡嘉平暫時代授,結果他根本就不打算好好教的樣子,吩咐大家自己練劍,他就滿書院找那個黑紗女談情說愛去了。下課的時候他又不知從哪裡鑽出來,把紀桐周叫住,吩咐道:“你們住一個院子的三人組一向不和睦,如今那什麼雷的病了,小姑娘去看他了,你也該去看看……對了,就買點吃的帶過去吧。”
紀桐周跟吃了蒼蠅一樣,冷道:“我不去!”
胡嘉平在他肩上一拍,笑道:“不去的話,這次測試就別參加了,書院不要沒資質的孩子,更不要沒良心的孩子。”
如此這般,紀桐周不得不隨便拿了份吃食,硬着頭皮來靜玄之間敲門,敲了半天沒人開門,他正暗自竊喜,冷不丁聽見裡面有動靜,一時沒忍住推開門,就見着黎非俯在牀沿,雷修遠躺在牀上的景象了。
“這個給你!”他將吃食丟在桌上,厭惡地皺了皺眉頭,“也是胡嘉平逼迫的!”
他轉身就走,黎非急忙叫住他:“等等!下午、下午的課我沒去……”
她無意逃了課,不知道會不會給什麼懲罰,比如十天不許去北面食肆吃飯什麼的……
“你沒去關我屁事!”紀桐周丟下這句話,摔門走了。
黎非愣愣站了一會兒,索性豁出去了,反正逃課已成事實,還不如暫時不管它,眼下重要的是雷修遠醒了!
她走到牀邊,居高臨下看着他,冷道:“你醒了。”
雷修遠虛弱地靠在牀頭,聲音無力:“你也醒了。”
黎非懶得跟他耍嘴皮子,把椅子拉近一點,一屁股坐下,直截了當地開口:“現在可以說了吧?你不說,我是不會走的。”
雷修遠偏過頭,面無表情地看着她,半晌,他低聲道:“我餓了,把吃的拿來。”
“先說,說了再吃。”
“不吃東西我沒力氣說。”
“……”黎非只得替他把吃食拿過來,卻是一份玉米羹外加兩隻饅頭。
雷修遠顫抖着端起玉米羹,用勺子攪了攪,還未來得及送嘴裡,由於手上無力,湯羹倒灑了許多在袖子上。黎非咬牙忍耐地看着他吃一勺漏一勺,好容易吃了一點,又丟下玉米羹開始小口小口吃饅頭,小半個時辰過去,半個饅頭還沒啃完。
“你敢不敢吃快點!”他肯定是故意的!
雷修遠有些無奈地看着她,溼漉漉的眼睛,無辜而又病弱:“我是病人。”
黎非強忍怒氣,索性起身在屋子裡走來走去,跟頭困獸似的,又等了小半個時辰,天都黑了,雷修遠籲出一口氣,將剩下的吃食放在牀頭櫃上,淡道:“麻煩你迴避一下,我要換件衣裳。”
黎非氣極:“說完再換!”
他不理她,直接把沾了玉米羹的中衣給脫了,黎非不得不背過身去,心裡也不知將這混賬罵了多少遍。
等了一會兒,他半點動靜也沒有,黎非急道:“你換好沒!”
沒人回答,她立即轉身,卻見雷修遠換好衣裳又倒牀上睡着了。她再也按捺不住,撲上去將他一把揪起來,森然道:“你再不說,我就把你丟出去!病到死好了!”
雷修遠看了她一眼,輕聲道:“我說了,你想知道的,我不能說,也說不出。”
“我不信!”雖然不知道那個耳熟的什麼言靈術究竟有多大威力,但師父說過,一個仙法就算再強橫,也不可能面面俱到,總有空子可鑽,不可能存在絕對完美的仙法。
雷修遠淡道:“信不信是你的事,說不說是我的事。那人來頭極大,即便說了,也毫無意義,徒增煩惱而已。”
“我不管這些,你必須告訴我!”黎非毫不退讓。
雷修遠失笑:“爲什麼必須告訴你?”
“你欠我的!”她直視他,“你欺騙了我,必須償還我!”
他露出一種近乎苦惱又無奈的神情:“真的把那個窩囊廢當朋友?”
黎非沒有回答,她固執地盯着他,一定要他在此時此刻給她一個說法。
雷修遠掙了掙:“好吧,我說,讓我坐好。”
黎非鬆開他的衣領,冷不防他忽然湊過來,張嘴在她面上輕輕噴了一口氣,黎非只覺一股奇冷的香氣鑽入肺腑,當即頭暈眼花,一頭栽倒在牀上,昏睡過去。
“……真是難纏。”雷修遠伸指在她臉上輕輕彈了兩下,隨即默然不語。
隔日黎非醒在自己的千香之間裡,不知爲何,這一覺竟睡得極沉極舒服,叫人神清氣爽。她疑惑地爬起來,好像有什麼怪怪的?昨天她好像在雷修遠房裡?什麼時候回自己房間了?
她記得自己在盤問雷修遠,他最後也終於鬆口要說了,然後……然後?她突然睡着了?
匆匆梳洗一番換好弟子服出門,天還沒亮,估計離卯時也有一段時間,靜玄之間的門虛掩着,黎非不甘心地推門進去,屋裡卻空空如也,昨天吃剩的饅頭和玉米羹還在牀頭櫃上放着,雷修遠人不知跑哪兒去了。
正在發愣,忽聽日炎沙啞的聲音在耳畔響起:“你不睡覺在幹嘛?”
黎非微微一驚,卻見久違的每十日才能醒一會兒的白色小狐狸出現在眼前,他四處打量,鼻子微微翕動,奇道:“這不是你的房間?”
黎非猶豫了片刻,她實在要被雷修遠的那句“因你而起”膈應死了,又連着幾次盤問未果,小小年紀裝了一肚子問題,她都快炸了,又找不到人說,此時日炎忽然出現,她終於找到可以說話的人了。
她回到自己的屋子,關上門,將雷修遠的事情簡單說了一遍,最讓她困擾的是言靈術到底是什麼東西,她好像聽過,卻想不起。
日炎的耳朵晃來晃去,反倒若有所思的模樣,道:“哦,那小子心腸倒不壞麼。”
“心腸不壞?”黎非想不到他會有這種結論,“他一直在騙人,弄虛作假,玩弄人心,這叫心腸不壞?”
日炎淡道:“你們人的彎彎繞太多,又是人心啊又是感情啊,在我看來你什麼也沒損失,而且以後也不會因爲知道太多而陷入危險,何必糾結。若是冒冒失失把秘密說給你們這羣奶娃娃聽……哼,路都不會走,還以爲有自保的能力麼?有時候不知道反而對你好!”
真是歪理三分,好像這狐狸自己也是有一堆事情瞞着她的。黎非搖了搖頭:“我真的把他當做過朋友,付出過關心和感情,結果他什麼都是假的,這不是欺騙是什麼?他之前所作所爲明顯是要害我,不是心腸壞是什麼?”
“我不懂什麼真心與感情,所以說你們的彎彎繞太多。你現在沒有缺胳膊少腿,也沒丟掉小命,他就不算害了你。他三緘其口,對書院都保持沉默,說明他後面的那個人來頭必然相當大,一來他被下了言靈不能說,二來,就算能說,說了也沒人信。他告訴你這個蠢貨又有什麼用!”
黎非被他的振振有詞說得目瞪口呆,日炎又道:“所謂言靈術,就是將靈氣灌入所要說的話中,或許是禁止某人說一些秘密,也或許是強迫某人說出什麼秘密。言靈術雖然駁雜,但如今應當是星正館的天音言靈大法與字靈魘術最爲精純。前者可令任何秘密無所遁形,後者殺人於無形。你忘了?當日在青丘,那個震雲子就曾用天音言靈大法對付你。哼哼,他想必最不甘心,他修行到了瓶頸,須得我的皮毛骨髓煉製法寶才能更進一步,當日沒捉到我,他臉上不露聲色,心裡肯定氣得吐血吧!哈哈哈!活該!他越想抓到我,修爲就越無法前進……嘿嘿嘿,絕情斷欲,絕不了斷不得,如何能進?”
黎非奇道:“什麼絕情斷欲?”
“天音言靈大法與字靈魘術修習起來很麻煩,修行者必須經歷一種古怪的修習過程,你們人叫它絕情斷欲,先隔絕自己的諸般情慾念想,心中空空如也,這兩個仙法才能顯出威力,如今星正館願意修習這兩個仙法的仙人應當也不多了。”
黎非腦中模模糊糊掠過一些念頭,卻只是抓不住關鍵,她嘆了口氣,雖然知道了言靈術是什麼,可好像對雷修遠的秘密也沒什麼幫助,該不知道的還是不知道。
雷修遠又不知跑哪兒去了,以他的狡猾警惕,真想躲她的盤問,只怕等他病好了她也找不到的。她嘆了口氣,又挫敗又無奈,她一向是跟着師父騙人的,結果如今遇到個比自己還會騙人的,她也只能甘拜下風,既然問不出,想不出,索性暫且將這件煩心事丟在腦後。
“先不說這些了。日炎,趁着今天還早,我帶你逛逛書院好不好?”黎非御劍飛起,朝他笑了笑,“來書院後,你還沒見過它長什麼樣呢。”
白色的小狐狸搖着耳朵不屑一顧的模樣:“一個小破書院,有什麼好看!”
說着,他卻蹦上了她的肩膀,耳朵搖個不停。
明明很期待的樣子,真是一隻口是心非的狐狸。黎非腳底的石劍化作一道金光,飛向星光璀璨的蒼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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