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落落的追兵們再也不見蹤影,可奇怪的是,有一股十分龐大的靈氣波動,總是遠遠地追隨着他們,無論怎麼躲閃,都無法甩脫。
雷修遠忽地停了下來,衝夷真人立即將蘇菀幾人護在身後,他雙眼定在雷修遠腦側兩隻細角上,只是不說話。
雷修遠指向西方,低聲道:“你們往青丘飛,見到黎非她自會告訴你們一切。”
蘇菀有點緊張:“雷師弟……那個,那你呢?”
身後那股龐大的靈氣波動所有人都能察覺到,難不成雷修遠是想留下善後?他們不禁都望向他腦側的兩隻細角,後面追着的一定是無月延的仙人,而雷修遠,居然是傳說中暴虐異常的夜叉
。他留下善後,便是要殺害無月延的仙人了?衆人望向他的目光難免有些怪異。
雷修遠譏誚一笑:“殺光中土仙人,怎樣?”
衆人倏地一驚,蘇菀怒道:“這種玩笑一點也不好笑!你要是真殺人,不如先把我們幾個殺掉好了!”
她見雷修遠冷笑不語,還想再說,衝夷真人忽然在她肩上拍了拍,溫言道:“黎非自小有許多特異之處,我始終尋不到緣故,今日見到你,方纔豁然開朗。你們都是海外人?”
雷修遠淡道:“不錯,若是現在想撇清關係,還來得及。”
衝夷真人反倒笑了起來,方纔剛見着他夜叉真身時的驚愕早已消失無蹤,他一面笑,一面卻在嘆息:“我也算看着那孩子長大……我不信她會作惡。”
雷修遠回頭凝視衆人,緩緩開口道:“你們是她心裡的記掛,所以我救你們出來,以免她被牽制。至於你們是否接受她這份記掛,不是我和她能決定的。我答應過她不傷一人,天雷火海來臨後,便要告別中土,相信哪一方,你們自己想,我言盡於此。”
蘇菀見他說走就走,而且是往回去的方向,當即急道:“等一下!你要做什麼?!還有葉燁唱月他們沒救!你……”
一語末了,雷修遠早已飛得看不見了,也不知有沒有聽到她的話,蘇菀調轉方向也要追,卻又被衝夷真人拉住:“不必再追,他若想殺人,早已動手,何必等到現在。”
一旁始終沉默的昭敏終於開口:“他是夜叉……”
而鄧溪光的下巴至今也沒合上,難道是在做夢?他使勁抽了自己一耳光。
老實說,雷修遠是夜叉的事情太突然了,他就那麼隨意而大方地將真身暴露給他們看,一點也沒有隱藏的意圖,反倒叫人不知說什麼好。
衝夷真人嘆道:“具體事情還是去青丘找到黎非再問吧
。”
昭敏聲音更低:“黎非也是海外……”她沒能說完,臉色蒼白地搖了搖頭。
衝夷真人笑了笑:“你們朝夕相伴六年,那孩子如何,你心中應該十分清楚。我衝夷門人,不該以身份論人,應以性情看人。”
昭敏沉默片刻,苦笑道:“師尊,弟子只是想,那孩子居然一個字也沒和我們說過。”
“越是在意的,越容易患得患失。我們先走,見了她慢慢再說,莫要叫人追上。”
雷修遠往回飛了一段,卻見極遠處一線金光閃爍不停,那雲海翻涌中,一雙巨大的翅膀若隱若現,隨着羽翼的揮舞,金光也晃個不停。
似是發覺他在看自己,那雙金色巨翅忽地一振,雲蒸霞蔚中,一隻金翅大鵬倏地穿破雲海,它那冗長而金色的翎羽翻飛翩躚,光芒變幻不可捉摸,說不出的高貴桀驁。
是無月延四掌門之一的神獸金翅大鵬?怪不得能一直追着不放,傳說它的視界有九萬里,九萬里內妖人仙獸,即便是地上一隻最小的螻蟻,也逃不過它的眼。
雷修遠張開手掌,一隻金色的光劍凝聚在掌心,爲他擲拋出去,流星般刺向金翅大鵬的胸前,它怪叫一聲振翅躲開,當即睜圓了怒目朝他直直追來,雷修遠轉身化作一道金光往越國端塗方向疾飛而去。
蘇菀的話,他聽見了,但即便是他,知道泄露黎非秘密的人是紀桐周,也忍不住心底猶豫了一瞬。
殺不殺紀桐周?他不像黎非,他沒有那麼多纖細敏感的感情,對這幾個從小到大的朋友,他的感情始終淡淡的。
可,終究還是有感情的。
尤其是紀桐周,尚未恢復記憶時,他是競爭對手,是玩伴,是看似疏遠卻又怪異得有些親近的關係。他們始終沒有真真正正地鬥過一次法……想到這裡,雷修遠不禁苦笑,到了現在,再與紀桐周鬥法,與持強凌弱何異?就算他的身體還是太過年輕,遠未恢復到當日的巔峰,黎非不在身邊,力量也沒有增幅,可對付一個修行弟子,與踩死螻蟻並沒什麼區別。
這心底隱隱盼了六年的樂趣,也只能無疾而終了
。
雷修遠難得沉浸在回憶中出神,忽覺前方又有靈氣波動,而且十分熟悉,他立即停下旋龜殼,卻見廣微真人足踏寶劍,驚疑不定地望着自己,他的目光竟讓雷修遠有一絲不忍看的意味,他不由避開讓開這片目光。
廣微真人此刻心底不啻於天翻地覆,對面的人腦側生角,周身金光環繞,正是傳說中窮兇極惡的夜叉!而他面容,服飾,竟與自己心愛的弟子雷修遠一模一樣!
他素來腦筋轉得最快,一瞬間便明白了爲何翠玄仙人對姜黎非如此執着多疑,爲何雷修遠孤身一人回到無月延。夜叉?!他們竟真的是海外異民?!他竟收了一個夜叉做弟子,百般愛護,悉心教導六年?
廣微真人只覺體內似有雷鳴電閃般,下一刻他突然拋出腰間寶劍,白髮器靈似煙霧般凝聚,執劍快若閃電攻了過來。器靈的動作快,雷修遠卻總是比他更快,似是無比輕鬆地躲避着他的攻擊。
廣微真人見他身形忽隱忽現,變幻不可捉摸,更是驚駭不已——怪不得當年夜叉可以憑二人之力屠盡一整個仙家門派,器靈非人,行動間方可如此隨意輕巧,夜叉卻能比他們還要迅捷,還要恣意,快得連他也看不清。
廣微真人長袖一振,漫天雷雲將方圓十里籠罩起來,雷雲好似一團漆黑而巨大的雪球,將這一方天地包裹其中,內裡雷鳴陣陣,振聾發聵,密密麻麻的刺目雷光從四面八方震撼而落,舊與新震盪交合在一處,越演越烈,被困在雷雲中的無論是人還是妖,都將再無可逃之地,這正是他的成名仙法九天玄雷大法。
雷修遠在雷雲中四處躲避,眼見再也無可躲之處,他周身忽然金光一亮,一把抓起與自己纏鬥不休的器靈,將他擋在身前衝破了雷雲,可憐的器靈爲雷光劈得像塊破抹布般,奄奄一息地落在廣微真人腳邊,他登時大驚急退。
冷不丁雷修遠倏地落在自己面前,廣微真人手執光劍,揮手便刺過去,誰知雷修遠不躲不閃,硬生生吃了這一劍,光劍抵在他胸前,刺進不寸不到,卻彷彿扎入了鋼鐵,再也無法前進。
雷雲漸漸散開,風起,雲閃,方纔喧囂而激烈的聲勢忽然變得安靜下來。廣微真人手中的光劍既不前進,也不後退,他定定看着雷修遠。
說不出是怎樣的滋味,天縱奇才,剛硬不屈,他有生之年收過的最合意的弟子,盼望着他早日成長,盼望着他有所成就,他幾乎投入了全部的心血
。可他忽然成了夜叉,頭上長角,周身金光環繞,目光冰冷。
爲什麼?他怎麼會是夜叉?自己傾盡心力帶出來的,居然是中土仙家恨之入骨的仇人。
廣微真人什麼也說不出,他只有這樣看着雷修遠,甚至像個弱者般,在心底隱隱祈求這是一場夢。
他看着雷修遠緩緩拱手,看着他躬身給自己行禮,在看着他慢慢跪下,從懷中取出那柄白虎尾,雙手捧着送到自己面前。
“過剛易折,剛柔並濟。”雷修遠聲音很淡,也很低,“多謝師父教導,弟子終生不忘。弟子不孝,請師父收回饋贈。”
廣微仙人忽地老淚縱橫,後方有金翅大鵬的靈氣波動,應當是四掌門之一規元掌門帶着神獸追來了,他要不顧一切將這弟子留下嗎?和規元掌門一起,將他當做心腹大患,毫不留情地對付?
沒有時間讓他細想,廣微真人狠狠收回白虎尾,退了數丈,厲聲道:“走!”
這一去,或許是放虎歸山,或許要爲中土仙家再度種下噩夢的種子,可他此刻不能。他靜靜看着雷修遠消失在視界外,白色的鬚髮都被連綿不絕的淚水打溼了。養虎爲患,他竟然在爲一個窮兇極惡之輩淚流不止,無論如何也停不下來。
金翅大鵬清零磅礴的氣息停在自己身後,規元掌門飄渺的聲音自大鵬背上傳來:“廣微,你放他走?”
廣微真人反身跪下,低聲道:“廣微願受責罰。”
規元掌門輕輕一嘆:“罷了。”
追了這半日,這隻夜叉的底細差不多也叫他摸透了,不知是什麼緣故,似乎比五百年前那兩隻夜叉要遜色許多,憑他與金翅大鵬之力,應當可以拿下。
規元掌門手中拂塵緩緩一揮,數團黑色小光球疾射而出,迅捷無比,他整個人也如同仙鶴般,輕飄飄地飛了出去,足尖在黑色光球上一踏便是縱飛數裡,踏了十幾步,便見雷修遠金色的身影在雲層中微微一閃,規元掌門將拂塵丟出,它立即變得巨大無比,千萬根柔軟的毛膨脹開,似花朵般將那金色的身影悄無聲息地包裹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