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宿舍有位叫阿珍的短髮女孩,江蘇淮陰人,不知爲什麼,她對我格外熱情。
剛進廠的那陣兒,我沒有老鄉,也沒有知心朋友,所以形單影隻,孤苦伶仃的。
可是,後來,阿珍竟主動的領着生疏的我去食堂,去澡堂,去逛超市。她就像一位姐姐般無微不至的關心我,照顧我。我突然有種“他鄉遇故知”的興奮和感動。
放假後,她還帶我去市裡吃牛肉拉麪,這是我第一次吃拉麪。
此外,我覺得她很信任我,表現在,當我們逛街,她要上廁所時,她總是把包給我保管。我不知她是有意還是無意的,我發現她的包總是不拉拉鍊,裡面的錢一覽無餘。當然,我不會有絲毫心動的。
有一天,阿珍突然肚子疼,我自告奮勇的提出向班長請一天假,陪她去醫院看病。然而,她斷然拒絕了我。
無奈,我只好上班去了。
大概十點左右,一位機修找到我,說外面有人找。我疑惑地走了出去,只見阿珍佝僂着腰,兩手緊緊的捂着腹部,昂起疼痛後而變得扭曲黯然的臉在車間門口張望着。
我很詫異,“你怎麼沒去醫院?”阿珍有氣無力的低聲說:“去了,醫生說我這是急性闌尾炎,要做手術。可我沒那麼多錢。”“我有,”看着她被痛苦折磨得苦不堪言的神情,我幾乎是不假思索的堅定迴應道。
說句心裡話,我不忍心她如此難受,作爲好朋友,我真心想幫助她。
於是,我飛跑着上了宿舍,打開櫃子,把我剩下所有的錢,一共九十六元,全給了她。
回到嘈雜的車間後,我一直牽掛着阿珍的病情,心裡想着:是否正在做手術,做手術會不會很遭罪。
也許是自己心不在焉、神情恍惚的緣故,當我彎腰去撿拾一個滾落在地的線軸時,並沒有注意到自己離機牀很近。這時,恰巧頭上的帽子突然滑落,頭髮差點就被捲進了正在轉動的機器裡。
幸好,我反應快,當我感覺頭皮有一點點疼的千鈞一髮之際,立即一邊拽一邊竭盡全力往外走。
事後,當我看見自己的一縷黑髮仍在機器裡翻滾時,我心有餘悸,全身冒汗。
也許,我剛剛的尖叫,被阿芳聽到了。她連忙過來問我怎麼回事,我一手捂着仍砰砰亂跳的胸口,誠惶誠恐的把剛纔驚險的一幕如實相告。
阿芳師傅告訴我說:“你必須把長髮剪短,否則被捲進去,會把你整個頭皮都扯下來的。不是嚇唬你,我們廠去年十二月就發生過這樣一件事。”
下午下班後,我掀開阿珍的牀簾,發現她的被子席子全沒了,我有點奇怪。不禁尖叫起來,“啊?她的被子呢?怎麼不見了?”上夜班的鐘玉紅說:“她出廠了。”“出廠?”我吃驚得目瞪口呆,有些語無倫次道“她,……她,她不是肚子痛嗎?”
然而,當我轉過身看見她那敞開着一無所物的空櫃子時,我千真萬確的相信了。
當我聽說她其實一個月前就已經寫了辭職書並被批下來後,我幾乎要哭了。
怎麼辦,我的錢呢?我現在身無分文,連買衛生巾的錢都沒有。可還不知道什麼時候纔有工資發呢,據說,廠裡已經四個多月沒有給工人發工資了。
晚上,我失眠了。我實在不明白,彼此走得這麼近的人,我那麼坦誠相待、那麼信任的人,居然會騙我?我就像生生的被人從背後狠狠地戳了一刀,我的心在滴血。
難道阿珍從一開始的主動接近我,就是有目的?就是一場處心積慮、不懷好意的陰謀?就像爲了得到唐僧肉的白骨精一樣極力僞裝、不擇手段?
我是不是太單純,太傻了?
凌晨兩點,舍友的呼嚕聲,窗外馬路上汽車的汽笛聲,充斥着我耳畔。可我一點睡意都沒有,我有點想家了,想家裡的親人,包括我當時不怎麼喜歡的媽媽。
從此以後,我再也不敢蒸乾飯了,因爲我沒有多少大米了。只能每餐就着鹹蘿蔔吃稀飯。
又過了一段時間,我竟然連稀飯也吃不上了。
沒辦法,在老工人的建議下,我只有厚着臉皮向廠裡求助,請求他預支五十元給我救急。
不巧的是那天人家廠長不在,去南京開會去了。接待我的是會計,一位四十五歲上下的中年男人。他說,按理,我目前還不能向廠裡借錢,因爲我來了還不到三個月。當然,最後,他還是好心的把自己私人的錢借給了我。我很感激。於是,立即給他寫了一張借條。他說,不用,我相信你。可我一定堅持要寫,我也是有原則的人。我想,只有這樣,人家或許纔會踏實一點。
想到有稀飯吃了,我歡喜得如一隻小鹿,蹦蹦跳跳的返回到車間繼續巡視機器,繼續接線頭。
許久沒照鏡子了,我居然不知道自己瘦了許多許多。
直到有一天,車間突然出現了一個磅秤,我好奇地站在上面稱,顯示三十七點五公斤,我嚇了一跳。我簡直不敢相信,我想應該是壞了。於是,爲了證實一下,我把阿芳姐拉過來稱,顯示五十八公斤。這說明什麼?說明這稱是好的。可我清楚地記得,我剛來常州時,是四十七點五公斤的。一米六,九十五斤,在我們南方可是標準身材,可現在……
做一名紡織擋車工,只要你足夠細心和耐心,即使你是文盲,也能做的順風順水、遊刃有餘的。而我是一個堂堂的高中生,在那個九十年代初,可以說是一個高才生,所以,我覺得自己不應該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擋車工。我不甘心,我覺得最起碼可以當辦公室的文員、倉庫的保管員等相對輕鬆、乾淨而工資又高的工作。
於是,有一天,我跑到辦公室,把我的想法與辦公室主任和盤托出,她聽完我的陳述後,微笑着十分委婉的說道:“我知道你有文化,也知道你委屈,我特別理解你,可我們這是村企業,辦公室和所有的管理人員都是有關係的本地人,而你是外省的。再說,那些崗位現在都不缺人了。”聞言,我沮喪極了。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無奈,”我想起了《外來妹》中的一句歌詞。
晚上,我獨自在澡堂洗澡,在這空蕩蕩的澡堂裡,想想這些日子以來的坎坷、酸楚、委屈、孤獨、無助、被騙……我忽然百感交集,越來越傷心難過,壓抑了許久的情緒,終於像決堤的水庫,我竟不由自主的、毫無顧忌的嚎啕大哭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當我痛快淋漓地宣泄完後,才漸漸地停止了哭泣。然而,這時,我忽然驚奇的發現自己全身上下似乎輕鬆了許多,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