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我們家還點着昏暗的煤油燈。
像往常一樣,吃過晚飯,洗完澡後,我便高高興興地和奶奶下老屋的臥房裡準備睡覺了。
奶奶早年因爲幫鹽商挑鹽過度勞累及被風吹雨淋後沒有及時更換衣服導致風溼而腿腳不便,所以,我一手舉着個小煤油燈照亮,一手扶着我奶奶並排走。
門口有一個高高的水溝,有一個臺階上下,可是,那個臺階又高又陡又窄,對奶奶來說,一點都不方便。真不明白,建這個臺階時,爲什麼他們不考慮下我奶奶呢?
於是,我只有先下兩級臺階,和奶奶面對面,然後,牽着奶奶的一隻手慢慢的下。成功下來後,叫奶奶站着不要動,我再下一級站穩後,又小心翼翼地伸手牽着奶奶下。如此反覆,一直到平地上。
有一天,我們倆剛下了一級臺階,就碰見我大伯,他非常感動和高興的說:“阿稅舵(大伯給我的暱稱)很棒!很棒!將來你長大了嫁人時,阿伯給你買最好最貴的嫁妝打發你啊!”
我們住的是地主曾經住過的老屋,很大很大,有許多的客廳和天井。住了十幾二十戶人家。
七十年代末,那時,每家每戶都有很多小孩,所以,同齡的小夥伴很多。做遊戲,很熱鬧。
放學回到家後,大家就會不約而同地從四面八方的自家出來一起玩,打野戰,捉迷藏,打石子,擊狗豆,跳房子,拔牆,跳繩,老鷹捉小雞……玩得滿頭大汗,不亦說乎。
可當我玩得最起勁時,總是會被奶奶叫去做家務,無奈,只好戀戀不捨地離開。
有一次,又聽見奶奶呼喚我,我連忙敏捷地躲藏在一臺打穀機後面。誰料還是被奶奶發現了並把我揪了出來,我極不服氣,嘟着嘴巴,很不情願地跟着奶奶往家的方向走。一邊走,奶奶一邊埋怨道:“這麼大了,還只知道玩”。我奮力反駁:“我哪裡大?才六歲而已,連英婆都十三了。”“可是,人家有哥哥有姐姐,你有沒有?”
哥哥姐姐?這個充分的理由像一道閃電般把我擊倒了,我沉默不語,我開始沉思和醒悟。是啊,誰叫自己是老大呢?
從此,我總是極力剋制自己,再也不和他們瘋玩了。我開始主動自覺地幫奶奶幫媽媽分擔着自己力所能及的家務。
當他們嬉戲玩鬧時,我卻默默地扛着鋤頭,或扛上擔官,或挑着籮筐、奮箕,或彆着重刀,拎着灌滿水的水壺……出門了。
說實在的,我覺得我的童年生活並不幸福,沒有同齡小夥伴應有的玩樂和趣味。
因爲我的節假日、我的校外生活幾乎都被家務活所替代和霸佔了。還沒有到星期天,媽媽就早早的瞄好了哪裡的盧基枯乾而異常茂盛。因此,一到星期天,便領着我徑直上山割。此外,還要挑水,做飯,澆菜,翻土,摘菜,採摘野豬草,鍘豬草,拔魚草,放鵝,放鴨子,放牛……
我最喜歡的莫過於放牛和放鴨子了。
因爲放牛,可以和小夥伴們玩耍,更重要的是,春天,可以近距離地欣賞漫山遍野的杜鵑花;夏天,可以盡情地採摘各種各樣的野果子,如:茶耳,茶泡,筒古骯,沙泡仔,吊茄子……秋天,鑽進白茫茫的晨霧裡,我猶如置身於如夢如幻的仙境中;冬天,可以在平坦寬敞的小溪草坪上,在乾燥的稻田裡,跳高。
有時,我也會在一旁靜靜地看課外書。或者,拿一把鐮刀,割點草或盧基,整整齊齊地擺放在那。一個禮拜後,被太陽曬乾了,纔去把它們捆回家做柴火。
放鴨子呢,可以拿一個奮箕,在小溪裡撈魚蝦。
小夥伴們聚在一起,你看我撈了多少,我看你撈了多少。如果誰撈了大鯉魚,一定將情不自禁的尖叫起來。
看着人家那樂不可支的樣子,所有人都羨慕地疾跑過去,也不管濺起來的水花把自己的褲子弄溼了。
可是,每當我說要去放鴨子時,爺爺往往不讓我去,說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表面上是放鴨,其實是去撈魚蝦。
我最害怕的是挑水。
因爲我年紀小,沒力氣,只能挑兩瓢水,一個水桶一瓢。而我家的水缸很大很大,有我的個子高,我必須來來回回幾十趟,才能裝滿。
爲了能儘快的完成任務而少跑幾趟,有時我會挑戰自己的極限——多挑半瓢。可是,沉重的擔子,迫使我一路縮着脖子,踉踉蹌蹌的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爸爸看見,往往黑着個臉,說我“笨”。
我們家附近有兩個泉水井,一個要過橋,一個要過石渡。
我比較喜歡過橋去挑,因爲沒那麼害怕。可是,那裡經常要排隊等候,甚至有時還沒水挑。所以,不得不去遠得多的那個井裡挑。
只是,那裡沒有橋,只有六七個石頭整齊的擺放在那,石頭與石頭間就是嘩嘩流淌的溪水。必須踩着那一個一個的石頭跨過去。
挑着空空的木桶過去還沒有什麼太大的問題,可是挑着水後,我每次都會雙腿發抖、膽戰心驚,害怕自己不小心踩空了,掉到河裡去。
當然,那樣悲慘的經歷也不是沒有過。
夏天還沒什麼,衣服溼了就溼了,冬天就慘了。傷痛且不說,還會凍得你半死。
所以,當我終於小心翼翼的跨過來後,往往出了一身冷汗。
我家門口的右側有一個很陡的坡,每次爬上那個坡後,就會累得要命,可想想馬上就要到家了,所以,我咬咬牙又繼續前進。
可是,有一天,也許,太累了;也許,肩膀上的擔子太重了。
我歪歪斜斜地往前走,一不小心,我就偏離了那僅僅五十釐米寬的屋檐,連人帶桶被重重地摔下了兩米多深的水溝裡。
看着自己辛辛苦苦那麼遠挑回來的水卻在家門口倒了,滴水不剩,連水桶的底也掉了出來。而且自己的膝蓋也滲出鮮紅的血,我不禁大哭起來。
爺爺聽見我的哭聲,連忙走了出來,見我人在溝底,非常吃驚。於是,一邊朝着溝底狼狽不堪的我安慰道:“不要緊,不要緊”,一邊小跑着從那邊的臺階下來解救我。爺爺俯下身問我:“哪裡痛?”我哭着指一指自己的膝蓋和手掌。爺爺滿是憐愛的低頭看了看。
把鉤擔和水桶遞上屋檐下後,爺爺牽着我的手慢慢的走出長長的水溝。我也漸漸由大哭轉爲抽泣。
奶奶見到受傷的我,十分心疼。幫我小心翼翼的把流血的傷口清洗乾淨。
然後,把摔壞的木桶修好。
因爲,我只是皮外傷,還可以正常走路。
所以,奶奶把桶修好後,我帶着淚痕和傷痕,帶着奶奶的叮嚀,又挑着木桶去挑水了。
有什麼辦法呢?連做午飯的水都沒有。
再說,在農村,摔跤,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
八十年代初,村裡做新房,蔚然成風。我家也不例外。
一九八四年,才九歲的我,就要和媽媽一起挑沙子、挑石頭、扛牆拔、扛走廊樑,甚至,天不亮,就要翻山越嶺地去很遠很遠的山上的窯裡挑石灰、挑磚頭。
和我們同屋的有個孤寡老人,不知她姓甚名誰,因爲她是廣東韶關南雄人,所以,大人們叮囑我叫她“南雄阿伯”。她除了說話的腔調和我們不一樣外,還有個和別的農村老太太不一樣的特徵,那就是會抽菸。
爲了謀生計,她會炸豆巴子、炸雲片賣。因爲那個東西是米漿做的,所以,我會常常幫她推石磨。
我也經常幫她挑水。不過,不用天天挑,因爲,她才一個人,用不了多少水。一般挑滿一缸水,她可以用兩三天。
每當過年過節,我奶奶就會叫我去請南雄阿伯來我們家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