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白府各屋亮起了燭火。柳葉看了眼一路抽泣着回到小樓,和衣躺在牀上,仍在流着淚的小姐,嘆了口氣。安慰的話,她說了不知幾籮筐,可小姐恍若未聞,一直保持着那個姿勢,也不吃也不喝。
她真的沒有辦法可想了。點起紗燈,低頭走進外室,看看窗門有沒關好,拉窗杆時,忽聽到樓下傳來一聲輕咳,她臉一紅,聽聽內室沒有動靜拎起裙襬,躡手躡腳地輕輕下了樓。
“柳葉,我在這!”花叢中走出一位布衣的青年男子,壯實的身子,象充滿無窮的精力。
“宗田哥!”柳葉揉搓着衣衫,有些羞澀,“這麼晚,還喚我作甚?”
宗田鼓起勇氣,溫柔地執住柳葉的手,“今天在園中呆了一日,也沒瞧見你,怪想念的,你呢?”
柳葉吱吱唔唔,欲說還休,把宗田等得心急,情不自禁一用力,把她擁進了懷中,小心翼翼地貼住臉腮,心動如潮,“我一定要和夫人說,娶你爲妻。”
一顆芳心突地一驚,想起白日之事,甜蜜的心微微不安,“宗田哥,如果小姐出嫁,我也許會隨小姐到夫家去!”
“小姐才十六歲,嫁人早着呢?”宗田凝視着嬌美的面容,手有些不安分起來。
柳葉輕輕搖頭,“不是那樣的,今日夫人已對小姐講過,下月初六就要嫁到對街的王家。”
宗田停住了愛撫,濃眉皺了起來,“這個白夫人真夠狠的,那王公子可不是個東西。”
“可不是,小姐爲此事哭了一天了。”柳葉愁悶地說。
“一不做,二不休,逃走算了。”宗田認真地說,抱緊柳葉,“只要你想逃,我就陪着你。呵,反正我的手藝在哪裡都餓不死的,可以把你養活。”
“宗大哥真會說笑,我們可都是白府的奴僕,能逃哪裡去?何況小姐那麼柔弱,怎麼逃?”
宗田嘆了口氣,“那怎麼辦呢,難道眼睜睜看着你隨小姐嫁到王家去嗎?到時候我想見你一面都很難,莫談成親了。唉!”
“我也不知道,但願夫人能發善心,收回婚約。”
宗田苦笑,“你在府中多年,夫人的爲人你不知嗎?”
柳葉紅了眼,埋首宗田的懷中,“宗田哥,我一點也不想離開你。”
宗田撫摸着她的柔發,“先不要傷心,讓我想想辦法,不是還有幾日嗎,你多關心下小姐,比起我們,她更可憐,無爹無娘似的。”
“嗯,那我回啦!”柳葉擡頭看看小樓,確有些不安心。
宗田戀戀不捨地放開手臂,“去吧,我明天好好打聽下消息,晚上還在這裡等你。”
“嗯!”
柳葉輕輕推開小樓的門,瞧見白冰兒端坐在琴架前,神色專注,不禁連頸子都暈紅了,“小姐,你起來啦!”
白冰兒眼中仍涌滿了淚,可憐楚楚的樣子,讓柳葉的心都碎了。
她走進去,蹲在小姐的面前,輕拭着麗容上的淚水,“別這樣,小姐,說不定王公子人還不錯,嫁過去後,日子比現在會好點呢。”她艱難地安慰道。
白冰兒含淚搖搖頭,強撐起身子,“別說了,柳葉。雖然你比我大,但這些事我還是看得懂的。夫人是把我當包袱給扔了,趁爹爹不在家時,越快越好。那王公子我沒有見過,怎麼個好法,你認爲夫人會細細地爲我挑嗎?不要指望嫁過去會好點,現在還能想想辦法,過去後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柳葉被小姐的一席話怔住了,“那怎麼辦呢?”
“柳葉,夫人那邊是不可能鬆口了。如今,我只能出去找爹爹或哥哥,讓他們幫我。”白冰兒拭乾淚,冷然地說。
“可,可我們兩個女子,如何走那麼遠的路呢?”柳葉驚愕地張大嘴,小姐的想法怎麼和宗田哥有點像。
“與其坐以待斃,不知置之死地而後生,我不要象草尖上的露珠,看不到明日的太陽。我拼死也要推了這樁婚事,孃親鬱鬱而終,就是所嫁之人不是自已喜歡的,我不想步孃親的後塵。會有辦法的,讓我想想。”白冰兒兩眼堅定地看着柳葉,腦中不停地思索着。
“小姐,你是書讀多了,把膽子也讀大了。”柳葉雖害怕,但仍敬佩地說。
白冰兒苦笑笑,“我何嘗不想做個嬌嬌女,倚在孃親的懷中不問人間風雨。可我的孃親早逝,爹爹圖耳根清靜,避我遠遠的,我學着討人歡喜,這纔可以安身,如今,安身之所也沒有了,我必須要走出去,纔能有一條自已的路。”
“嗯,”柳葉眼中燃起熾熱的火光,“小姐,你說吧!柳葉至死都會伴着你,到天邊到地心都陪着,不離不棄。”
“好柳葉!”白冰兒感動地握住柳葉的手,“哥哥書房中有許多衣服,天黑了,你悄悄地拿過來,我改改就能穿了。我從書中看到過,女子出外極不方便,但扮成男子,就不會惹人注意。幾年來,爹爹多少也賞了些銀兩給我,我一直都沒有機會用,積下來也是個不少的數目。孃親走後,所有的手飾也全給了我,你拿到街上去當,也可以換下許多銀兩。白夫人最聽哥哥的話了,我要到京城找他去。”白冰兒兩眼晶亮,有條有理地說着,一邊的柳葉都聽得呆住了。
“小姐,你,你是不是早有這個打算?”她結結巴巴地問,“可我們兩個都沒出過遠門,租輛車,住個旅舍什麼的,還有路也不識,這怎麼辦呢?”
白冰兒慧黠地一笑,“我都想過了。我來問你,花匠宗田是不是常討你歡喜?”
“你,你怎知道?”柳葉沒提防小姐這樣問,一張臉紅如火霞,眉眼羞得擡也不敢擡。
“我看出來了呀!他常常找你拉家常,給你送花,有時還送些小脂粉什麼的,你還給他縫些汗巾和衫子,是不是?”
“不理你啦!壞小姐。”柳葉佯裝轉過身去,心中卻被小姐說得漾起縷縷溫柔。宗田確是待她極好,下人們裡面,他們最談得來,彼此很體貼對方,他不止一次地說等他攢下些家業,就娶柳葉爲妻。沒想到,這些小秘密都被鬼精的小姐看光光,他們還自以爲保密得很呢。
“柳葉,”白冰兒收起戲鬧之色,拉過柳葉,認真地說:“宗田人很不錯,府中家人們都很尊重他。我想過了,你是孃親買回來,然後跟了我,我能做得你的主。不要害羞,你們成親吧!”
“成親?”柳葉睜大眼睛,難以置信。
“對,成了親,你們就是一家人了,但不知宗田可願捨棄白府花匠一職,陪我們一同去京城,如同意,那最好不過,一路上有個男人,就方便多了。”
柳葉此時早羞得一臉迷離,嬌聲說:“他剛剛還說願陪着我和小姐逃得遠遠的呢!”
白冰兒笑了,“啊,原來你剛纔和她幽會去了。”
“小姐,這個時候你還開柳葉的微笑。”柳葉脹紅了臉,輕怨道。
“哦,我不說。”她開了箱,拿出一個錦色的包袱,遞給柳葉,叮囑道:“這些都是孃親的手飾,讓宗田陪你去當鋪。“
柳葉鄭重點點頭,接過,“小姐,你先吃點東西,我一會就找宗田去。”宗田哥不知該高興成什麼樣呢。
白冰兒笑笑,聽話地吃了點東西。
夜漸深時,柳葉拿着包袱走了,她心事重重地坐下來,對着孃親留下的古琴又流下了淚,把房中打量了幾番,嘆口氣,雖然話講得那麼自信,心中卻是一點底都沒有,悠悠地依在椅中,半擔憂半淺睡着。
只一個時辰,柳葉抱了幾件衣裳輕輕走了進來,推醒白冰兒,笑着說:“看,少爺的衣服拿回來了。”
白冰兒看她的神色,心中已瞭然,“爲難宗田了。”
“沒有,他開心着呢,做夢也沒想到,能有娶、娶到我的一天。他說我們要用了性命地待小姐好,才能報這樣的大恩。呵,他還拿了他的幾件衣衫給我,讓我改了穿。”
白冰兒鬆了口氣,心款款落了下來,“銀子呢?”
“沒想到當鋪晚上也開門,當好啦!有好幾百兩呢!我都放好了,宗田說夠從京城到蘇州幾個來回啦!”
“那全給宗田,我信得過你們。一出白府,你們就成親吧!讓宗田租輛馬車,我們收拾收拾好,過幾日就走吧,這幾日千萬不要露出聲色。”
“嗯,知道的,我找剪刀去,改衣服吧!”柳葉放下衣服,到一邊忙去了。
白冰兒看着桌上的衣服,遠離的真實感一下重了起來,她不禁有些感傷,走出臥房,伏在欄杆上看着夜色漸罩的白府。傍晚的白府更加地美如仙境,綠葉點綴在湖邊,亭閣被花樹輕掩,一陣風吹來,送來陣陣花香,曾幾何時,自已承歡孃親的膝下,在這園中追跑嬉笑,曾幾何時,與兄長在湖岸吟詩聯對,如今這一切都要遠去了,以後,想見,只有在夢中了。
幾縷嗚咽的春風從園內灌進她長長的月白色的裙衫裡,身後,一輪清月孤單地掛在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