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季節天氣多變,一大堆烏雲突然由東南方飄來,一陣冷風掃過謝明博寬敞的庭院,弄得樹上的花瓣高高低低地飛舞,眼看雨就要來了。遠處雷聲隆隆,眼前的房舍仍浴在陽光下,向滿地金漆。
謝明博門在院中,用手遮住陽光,想分辨雨聲在哪個方向,卻看到一輛馬車停在門前,嬌簾一掀,柳少楓跨了出來。
謝明博臉色柔和下來,他的眼睛一亮,儒雅的面孔露出了笑容,說道:“少楓,何時從閩南迴來的?”
柳少楓神情有些悵然,迅速吸了口氣,“有兩天了,謝叔,你好嗎?”
謝明博向管家招手,讓他準備些吃的送到花廳去。縱然柳少楓已貴爲翰林,在他眼中那也只是個孩子,疼愛的孩子的方式就是喜歡看着他們高興的吃。
“我好呀!身子輕便,思路清晰,在棋社,沒幾個人是我的對手。”他忽然凝視住柳少楓,“你娶親時,我沒有去,你會生氣嗎?”
柳少楓臉紅紅的,情緒有點激動,暗自發抖,“不會,謝叔一定有自己的理由。”
“嗯,我不開心你那麼隨意娶親,才十七歲,急什麼呢?我氣你和昊都不在洛陽,好寂寞!”
兩人走進花廳,圍着桌,對面坐下。管家送上茶和點心,親切的對柳少楓笑笑。
謝明博對管家楊揚眉毛,脣邊露出笑容,“他比我還念你呢!一直說這院子只有少楓住在這兒的時候,纔有人氣,現在就像個寺院。”他又瞄了柳少楓一眼,“有沒有想過這裡?”
“嗯!”他的明眸閃着波光,緊抿着脣。
“那今天中午在這裡吃個飯,讓管家了了心願。”
“好啊!”柳少楓一顆心爲接下來要說的話緊張的噗噗直跳。
管家歡喜地去廚房張羅了。
兩個人悠哉的喝着茶,柳少楓看着清潔優雅的庭院,嘆了口氣,“謝叔,你在這裡住的很舒適,如果你到別的地方,會不適應吧!”
“我一個人到哪裡都會住慣的,只是洛陽朋友多,我就不想去別的地方了。”謝明博疼愛地給柳少楓盤裡夾了幾塊點心。
柳少楓忽然沉默了。
“少楓,你有心事嗎?”他臉上的神情,謝明博看在眼中,關心地問。
柳少楓慢慢擡起頭,眼睫低落,不敢對視他的視線,“謝叔,如果有個人可以替代你所有的朋友,你會願意跟他走嗎?他會孝敬你,會陪你到老,爲你送終,關心、體貼、尊重、敬愛你!”
謝明博一怔,“少楓,你到底想講什麼?”
柳少楓雙目一擡,深深地看着謝明博,“我……想你和我一起離開洛陽。”他平息了一下情緒,繼續說,“我明日就辭官了,以後就不是翰林,也不是太子的朋友,只是一介平民。我想去一個很遠的地方,但是我不能一個人去,我要請你和我一起走。”
“行!”謝明博根本沒與考慮,脫口就答應了。
柳少楓驚訝的瞪大眼,“謝叔,你不問爲什麼嗎?”
“你是如琴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孩子,你有這份心當我是親人,這是我的福氣,我一個長輩怎麼能讓孩子失望呢?”謝明博溫和的說。
“舍下洛陽的所有,也舍下你現在舒適的生活?”柳少楓微顫顫地瞥了他一眼。
“這些能算什麼,辛苦幾年,我們還能賺來的。呵,少楓,你不知謝叔也會經商嗎?我在洛陽的一切可不全是昊給的,大半是我自己經商得來的,只是我生性淡泊,太多的錢對我無益,我也就懶得用心,夠吃夠穿就行了。以後有了少楓,我到要努力努力,相信謝叔,你不會受苦的!”
這話應該是他說吧,柳少楓感動的一笑,“我也不會讓謝叔受苦的。”
雨下來了,大滴的雨珠叮叮咚咚打在屋頂和樹葉上,斜斜的雨灑在院中,和冷風交雜出現。不久院子裡就攏上了一層水霧。
“謝叔,你有想過和娘一起過日子、生個孩子嗎?”雨聲裡,柳少楓幽幽的問。
謝明博嘆了口氣,眼神中涌滿了傷痛,“怎麼會不想呢?我那時都渴盼如琴能懷上孩子都好呀!那樣我就有理由不離開姑蘇,也就不會有如今的生死相隔。可是,我沒那樣的好命!”
柳少楓覺得喉間哽着一句話,他張了張口,又無聲無息的嚥了下去。“謝叔!”他終於說出來了,聲音低低顫抖着,“你有這個命的!”
謝明博身子一晃,眼神顫慄,突地抓住柳少楓的手臂,“少楓,你是說……?”他不敢相信的看着柳少楓。
柳少楓眼紅紅的點頭,“是的,沒有錯,我是你十七年來無緣的女兒。”他一字一板的說了出來。
謝明博愕然的往後連跌幾步,癱坐在椅中,神色驚惶,兩行淚從眼角汩汩流下。
“如琴爲何不告訴我,爲何,爲何???我是什麼,我是個不負責任的父親,在這世上苟且偷生十七年,啊,啊,啊!”他突地又象那天在茶社一樣,跑到雨中,對天嚎哭着。
“不要,不要,爹,你不能這樣,你還有我啊!”柳少楓追到雨裡,抱着他,跟着哭喝。
謝明博突然平靜了下來,吃呆呆的看着柳少楓,“你……真的是我的……女兒?”
“是,是,我是你的,不然我也不會從娘姓。我真的是你的,你看我不只是像娘,我也有像你的地方,智慧、外向、聰穎。”柳少楓放聲大哭。
“那你怎麼到現在才說,你想看着你的爹爹像個罪人嗎?少楓,我真的不知道有你,不然我不會這麼自私的一個人呆在洛陽,我會去找你們,拼盡全命的把你們搶回來。如琴,如琴,你爲何那樣傻呀?”他抱着柳少楓,長哭不止。
“爹,孃親她不想連累你,她愛你呀!”柳少楓已是泣不成聲,“我不敢告訴你,也是怕我女扮男裝,會連累到你。”
“傻孩子,我的傻姑娘呀!”謝明博情緒平和了些,半抱着柳少楓走進花廳。兩個人溼淋淋的,一會兒抱頭痛哭,一會兒又相視而笑,終是喜大於悲。謝明博是激動不已,拉着柳少楓的手不放,直到管家跑進來看到,才催着各自去換了衣衫。
“冰兒!”和藹的爲女兒端上一杯熱茶,謝明博現在已知道了所有的事情,迅速在心中做了掂量,“皇上既然已同意你辭官,咱們越早離開越好,以防夜長夢多。去山西吧,爹在那邊有許多做生意的朋友。唉,我謝明博真的有了自己的骨肉。”
“好的,爹,你這小院?”
“我會讓管家快快賣出,然後到山西與我們會合。他也沒個親人,就跟着我們過。”
“我也會帶着柳葉一家子,一起這麼久,現在就像親人一樣,誰也少不了誰!”
“好的!冰兒你吃完飯就回府裡整理整理,不要驚動了那位公主。咱們現在不是朝廷人,朝廷什麼樣的紛爭都與我們無關。爹明天一早就在西城門等你。”
柳少楓點點頭,撒嬌的把頭埋在謝明博懷中,“爹,現在有你,我就什麼都不要去想了。”
“唉,以前真難爲你了。”謝明博疼愛地撫撫柳少楓的頭。“可惜,我們都不能和昊道別了。”
柳少楓說了所有的事,唯獨沒提和慕容昊之間的一切。那是她一個人的回憶,她嚥進肚中,日後陪着她老去。“太子在忙公主的大婚,不會顧到這些的。”
“恩,也不是訴離愁的閒時。冰兒,不要不捨,以後日子會好過的。”謝明博撫慰着柳少楓。
她淡然一笑,人生總是在設與得之間徘徊,她現在不做翰林,失去慕容昊,但是她卻有了一個家,有了爹,可以賞花撲蝶,像被寵壞的千金小姐,那不是她一直盼望的嗎?
謝宅的午膳送進花廳,謝明博疼愛的挽着女兒入座。
柳少楓幸福的撅着嘴,露出多日不見的甜美笑容,卻不知有個人冒雨、放下大婚的繁瑣,應約來到了翰林府。
“拓跋王子,不,大王!”宗田訝異地看着花廳中的拓跋暉,他竟然只帶了四個侍衛。
“呵,宗管家,多日不見,發福了!朕和你家翰林約好了,今日到府一敘。”拓跋暉錦衣有點微溼,但他毫不在意,隔窗看着後院,“翰林府還是這樣的美呀!”
“大王,翰林他還沒回府呢!”宗田皺皺眉,說起來,大人好像出去有一天一宿了。
“啊,他又沒說何時回來?”拓跋暉失望的嘆了口氣,他一會還要回驛館接見許多人,還要進皇宮與慕容裕長談,好不容易纔省下了兩個時辰來翰林府,少楓不在,真是太不巧了。
“沒有,大人從閩南迴來後,他一直在忙,畢竟禮部的事也很多。”
拓跋暉落寞的坐到椅中,不知所措,走吧,又怕下個時辰少楓會回來,留,又沒確切的時辰,真要命了。
想了一會,他站起身,“宗管家,你帶朕去看看公主,順便等等翰林,如果到時間他還沒回來,就罷了。”
“呵,這樣也好!大王,請!”
一天的雨,拓跋小白手持一卷書,正悶坐着,聽到門簾掀開,她擡頭一看,先是一愣,然後笑逐顏開,“皇兄,你怎麼來了?”
“朕來看看公主不行呀?”拓跋暉隨和地一笑。
拓跋小白忙請他坐到茶案邊,親自斟上一杯茶,“我以爲要在明天大婚才能與你相見,這兩天你忙的事一定很多。”她挨着拓跋暉坐了下來,一擡眉,揮手讓宗田出去。
“還好,都是大臣們忙。公主,在洛陽生活的習慣嗎?”打發時光,拓跋暉隨意閒扯着。他和小白公主並不要好,多少有點洞察她有些野心的,他一直詫異當初她怎麼突然開口要嫁柳少楓,也和他一樣莫名地被柳少楓吸引?
呵,他們兄妹還是有一點共同之處的。
拓跋小白眼突地一紅,淚珠滾了下來,盈盈的跪了下來。拓跋暉一驚,“公主,這是什麼意思?”忙扶起。拓跋小白搖頭,淚流得更快了,“皇兄救我,若不救,臣妹就跪地不起。”
“你……所犯何事了?”拓跋暉知道她不是個很閒的人,心下一愣。
“臣妹沒有犯下何事,而是所嫁非人,無法再在洛陽呆下去了。”
“啊?翰林,他對你不好?”拓跋暉不太相信這話,好像只有拓跋小白欺負別人的份,別人哪會欺負她呀!
拓跋小白含淚搖頭,“他不是不好!而是,”她悠悠擡起秀目,“臣妹在新婚當夜,發現翰林原來是位女子。”
拓跋暉怎麼也沒想到這一點,愕然的瞪大了眼:“翰林是女子?”
“嗯,皇兄,你看他個子小巧,面容俊俏,哪裡像男子了?臣妹一直以爲他是男生女相,沒有多想,以貌取人,衝動着就嫁過來了。成親之後,才知錯的離譜,可是,可是,他拼命哀求臣妹不要說出去,說我們兩個人現在是一張臉,要是說了真相,臣妹一輩子也不可能再嫁第二次了,而且也丟了匈奴國的臉。臣妹左思右想,只好答應,一直委屈到現在,可是皇兄,這種日子臣妹過得生不如死,人前歡笑,人後落淚。臣妹不想再繼續了,求求皇兄救救臣妹。”
“朕知道了,知道了!”拓跋暉沒有一絲爲難的表情,反而笑了。“臣妹放心,朕一定會救你於苦海,你不要再哭了。”這個下雨天的收穫真是驚人,來翰林一趟,不虛不虛!
“皇兄,可是臣妹身爲翰林夫人,要是離開洛陽,也會有點麻煩。”拓跋小白壓住狂喜,謹慎的說。
“那個不要你操心,朕自由主張。起來吧,擦擦眼淚,朕會讓人來接你,明天就可以離開洛陽了。”拓跋暉站起了身,“朕還有事要忙,先走一步。”
“皇兄,你可不能忘啊!”拓跋小白不敢表現的太急。
“哈哈,不會,一定不會,咦,雨停了!”拓跋暉朗聲大笑,“朕也該成婚去嘍!”
她回去,拓跋暉這麼開心?拓跋小白狐疑地蹙起了眉。
柳少楓回到府中,已近黃昏,一跨進後院的大門,宗田就忙着上來稟報拓跋暉來訪一事,柳少楓沒有作聲,自顧往柳葉的房中走去,在水榭處,他看到一個不該出現的人影。
“屬下拜見大人。”高山冷濘這臉,不苟言笑的施禮。
“高侍衛你不是回東宮了嗎?”柳少楓不解的問。
“太子讓屬下還是回到翰林府,屬下也想回來。”高山擡起眼,很認真的說。
“哦!”柳少楓一擡眉,“她好嗎?”
高山一下就聽出了問的是誰,呵呵一笑,臉漲得通紅,“她很好,屬下把鄉下的雙親接了過來陪她,她現在已經學會做飯,洗衣了,很快樂,她還讓屬下代她向大人問好,說謝謝大人的成全之意。”
柳少楓輕笑,他哪有成全他們,一切都是天公作美。
“高侍衛,雖然她出身名門,有一個專橫跋扈的父親,但她被保護的很好,非常善良,日後如有什麼事,一定要好好寬慰她,也要讓她儘子女的孝道。”他溫婉的說。
“嗯嗯,這是屬下應該做的。”高山幸福的一笑。
柳少楓抿抿嘴,替寶兒開心,高侍衛如此忠義的性情,做夫君也不會差的。
柳葉抱着孩子,正教導學話,看到柳少楓神色嚴峻的走進來,一愣。
“柳葉,我們該走了。”
多年的主僕,一個眼神就能領會所有的意思。何況這件事,主僕們曾經談論多次。柳葉一下明白,輕輕點頭:“何時?”
“明晨!不必帶多少東西,一切出了城再添不遲。”
柳葉一笑,“那以後真的能幫小姐張羅夫婿了。”她故作輕鬆,心底對洛陽稍稍有點留戀。
“嗯嗯,就接上次說的哦!”柳少楓迴應而笑,逗着柳葉的孩子。
“你這不是爲難人嗎?”柳葉嗔怪。
“不爲難你爲難誰,我可是蠻橫小姐。”柳少楓笑着朝孩子擺擺手,步向小樓,他也該收拾自己的東西去了。
衣衫不要多帶,書不能帶,樓中的傢俱、擺設更是不能帶,張看了幾眼,好像能帶的只有自己了。
錢財都是身外之物,這些又算什麼呢?柳少楓苦笑,默默坐下。窗外已是漆黑一團。
這間寢室,留下太多他與慕容昊的回憶。腿受傷時,慕容昊坐在牀邊陪伴,輕聲喝斥卻是無盡的憐愛。慕容昊第一次識破他的身份,激動的表白,要求他一定要回應他的愛。一起談詩詞、論國事,暢談日後的生活,要他做太子妃,取笑他有皇后的風範。
一切如夢又如煙。
當慕容昊發現他走後,一定會雷霆大怒,皇上會寬慰他的,時間消磨一切,新的女子充實後宮,慕容昊會淡忘以前的事。他在遠方,也會的。
兩兩相忘。
必然分手,又何苦相遇?
“咯吱”一聲輕響,柳少楓突地聽到衣櫃裡傳來一聲響動。昊?柳少楓驚喜交加地擡起頭,衣櫃門輕輕打開,一個高大的身影跨了出來。
柳少楓臉一下子雪白的沒有人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