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別院,柳少楓就象瘋了似的衝下山坡,剛剛的一切有如利箭穿心,不爭氣的眼淚奪眶而出。沒有什麼方向,只是避開人羣,胡亂地向前走着。直到走不動,情緒稍稍平靜,才倚着路邊的樹停了下來,掌心剛合口的傷處又被掐出了血。
陽光下,一個高大的身影不遠不近地立着。
身影冷瑟的氣息不容人忽視,柳少楓倏地轉過頭,驚訝無比、難以置信地直眨眼。“高侍衛?”
高山趨前幾步,“大人,是我!”
他剛纔失態的行爲被他看到了嗎?柳少楓站直身,風把淚水早已吹乾,他故作不經意地問:“本官覺得山莊風景不錯,想出來走走。你何時看見我的?”
“大人一出別院,屬下就在後面了。”
“你跟蹤我?”柳少楓不悅地問。
高山擡擡眼,“屬下答應過太子,大人在哪屬下在哪。保護大人是屬下的職責,爲了不干擾大人,屬下會遠遠地跟着。”
柳少楓苦笑地傾傾嘴角,“本官的命哪有那麼值錢,何必如此慎重?”
“在太子眼裡,大人的命比山還重!”
“高侍衛,你太誇張了。”柳少楓眉心不展,以前,他還會相信這句話。但現在,這個太子有他,只不過是多一個忠心的人罷了。他們剛剛取得共識,君與臣更適合他們。
不久,君與臣也不是了。
“本官身邊已有芸娘,你日後還是呆在太子身邊!”他現在非常討厭與慕容昊有任何牽連的人。
“趙將軍的職責在明,屬下在暗。分工不同,不可以代替。”
“唉,有那麼嚴重嗎?本官又不是皇親國戚,沒有誰和本官過不去的!”
“有備無患!”高山固執地說。柳大人手無縛雞之力,又嬌嬌小小的,他應當保護大人,而且大人對他有點撥之恩。想到洛陽的寶兒小姐,他冷峻面容不禁柔和了起來。
柳少楓放棄地聳聳肩,和一板一眼的侍衛同行,任何人都沒有心情閒情,握牢掌心,黯然看了一眼山色。“衣是新的好,人是故人親,景呢?也應是熟悉的好吧!高侍衛,本官有點想洛陽了。”
高山臉上露出不察覺的笑意,“洛陽沒有福州美!洛陽現在應是秋天了,風大天冷,很不舒服!”
“是哦,但再美的地方沒有親人,你只能是一個過客,好景也入不眼,寧願回到那風大天冷的天地下。不說了,回屋吧!”他心灰意懶地轉過身。
“無論大人是何種身份,在屬下眼裡,大人永遠是屬下要以命護衛的人。”一路無語,在上花廳臺階前,高山忽然開口說。
柳少楓不解地回過頭,他已轉身而去。
何種身份?天,難道他也知道自己的真目?柳少楓挫敗地嘆了口氣,這高侍衛是寬慰還是暗示。高山沒去見慕容昊,要是見了,也許就不會象現在這樣對待他了。
殺他易如反掌,呵,他現在是慕容昊案牘上的肉。慕容昊氣他什麼呢?他沒壞他的好事,也沒提曾經的一切,心虛不成?
世上真的有相知相許的情愛嗎?如果有,也是不能善終,象孃親和謝叔。不然就是沒有,拓跋暉娶慕容昭是爲了一份責任,沒有人有那樣的福氣。
心煩意亂地推開花廳的門,芸娘不在,案几後卻端坐着另一人。年近半百,膚色黝黑,身着短衫,胳膊上印着一個大的骷髏頭,他一笑,露出兩顆金牙。
“你是誰?”柳少楓愕然地瞪視着他。
身後的門突地被關上。
柳少楓緊張了起來。
“呵,蘇州男人也這麼小巧呀!”那人圍着柳少楓轉了幾圈,笑着打量。
柳少楓輕抽一口涼氣,盡力鎮靜地正視着他,“先生好像對本官知道的不少呀!”
“哈哈,別先生、夫子的,受不了。兄弟們叫我老大,福州人叫我黑海匪,你呢,叫我胡老爹。其實,我的本名叫胡沐泉,呵,可惜我不會寫。”胡沐泉回到案几後,雙腿擱在案上,微微搖晃,趣味十足地看着柳少楓。
胡沐泉,這人是誰?柳少楓陡地打了個冷顫,寒毛根根豎了起來。
山莊防護得那麼森嚴,他怎麼進來的?太子會不會有危險?柳少楓神經繃得緊緊的,眼瞟向窗外,似有人影晃動,不是侍衛。
他輕按住胸口,命令自己鎮定,“原來是胡老爹,請問,你這樣出其不意的來訪,有何要事嗎?”
胡沐泉指着他,哈哈大笑,“老子喜歡你這後生開門見山的方式,痛快,痛快!老子呢,沒什麼要事,只是聽說柳大人千里迢迢來福州,就想盡點地主之誼,請欽差大人到陋居喝杯水酒。”
“本官不善酒力,本官可不可以拒絕呢?”
“可以!”胡老爹拖長語調,“別院裡那位腿腳不便的,酒量不錯,換他去吧!”
“你到底想幹什麼?”柳少楓冷聲問道。
“老子到要問你們要幹什麼,一撥一撥的人來福州?”胡沐泉臉上浮出殺氣,放下腿,輕輕一躍,跳到案几上。獰笑着從綁腿上抽出一把袖刀放在案上,冷森森的刀光映出柳少楓蒼白的面容。
“朝廷的事,好象不應該向你稟報吧!”柳少楓退到牆邊,神色凜然。
“福州外的,老子不管。但在福州的,那是老子的太下,老子是非管不可。翰林公,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今晚三更時分,老子會派人在山莊外等你,如你失約,老子就殺了別院裡的那位慕容太子。失陪!”胡沐泉俐落地跳下案几!
“你這麼篤定?”
“老子能自由出入這重兵把守的山莊,還有什麼不敢確定?”
柳少楓腦中突地冒出一個大膽的猜測,他輕輕一笑,“呵,胡老爹你是嚇嚇本官的吧!那支箭沒有穿過慕容太子的心臟,以後一定更不會穿過了。”
胡沐泉訝異地回過頭,“小子,不錯哦,神機妙算!對,老子確是想嚇嚇慕容太子,讓他省省心,不要管那麼多事。可是,欽差大人你又來了,老子也不能怠慢呀,再射穿太子的一條腿是麻煩了點,但也不算太難。俏後生,晚上走一趟吧!”
“好啊!老爹你這一說,本官到來了興趣。不如就現在吧!”
胡沐泉斜着眼,打量了他一下又一下,“不是個膽小鬼呀!哈哈,可是你那點小花招,老子是不上當的。這大白天的帶走朝廷命官,你當老子是傻瓜呀!老子備的是晚酒,這大白天,老子有事要忙,你這位欽差大人也不要先急。記住,只可以一個人出來,不要讓別人發現,不然,後果自負。”
柳少楓笑着點頭“今晚不見不散。”
“爽快!”胡沐泉大笑着拍下他的肩,拉開門,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
柳少楓看到他和兩位手下鑽進樹林,他好像看到閃過一個女子的身影,然後,就不見胡沐泉的身影了。
摸着牆,走到椅子邊,緩緩坐下,才覺一身的冷汗。
“高侍衛,高侍衛!”他大喊了兩聲。
高山遠遠地從山林那邊跑了過來。“大人,有事嗎?”
“你剛纔去哪了?”口口聲聲說保護他的人,卻讓他剛剛在鬼門口外逛了一圈。
“屬下見大人進屋休息,就在山崗邊守着。”
“你有沒有聽到什麼動靜?看到什麼人?”
高山不解地擡起頭,“除了茉莉小姐經過,屬下沒有見着任何人?”
“茉莉?”
“對,不是陪伴太子的那位小姐嗎?昨天在亭下,知府大人說過的。她和屬下打招呼,屬下就順便問了太子的病況。怎麼了?”
“嗯!她說什麼了嗎?”
“她說太子要她準備下,一同回洛陽。她沒出過遠門,不知洛陽是座什麼樣的城,好奇地和屬下問問。”
“呵呵!”柳少楓冷漠地一笑。面對美人,縱是英雄也枉然。怪不得,美人計屢試屢靈呢!
“大人,你遇到什麼事了嗎?”高山看着柳少楓白得嚇人的面容。
“山莊有士兵重重把守,還有你們這羣武藝高強的侍衛,本官能遇到什麼?”他說諷地傾傾嘴角,“從現在開始,本官命你離本官百丈,輕易不要打擾。”
高山默默施下禮,沒有追問,退了出去。
柳少楓不知自己獨坐在屋內多久,直到芸娘回來,才發覺已近午後。
“少楓,你用過午膳了嗎?”芸娘放下佩劍,端起水,痛快地喝着。
“好像丫頭們送在小廳了,但是我沒有胃口。”他蹙着眉,心不正焉。
“再不吃,你就骨瘦如柴了。”芸娘愛憐地拉着他的手,走向隔壁的小廳。
一桌飯菜,山珍加野味,柳少楓淡漠地推開,到是把一盆荔枝拉了過來,細細地剝着吃。
甘甜的汁水滋潤着乾渴的腸胃,他覺得好餓呀!
“探到什麼消息嗎?”猛吃了幾大顆荔枝,柳少楓稍稍緩過神。
“走了大半天,問過許多市民,好像福州的官員民聲還不壞,但是有一個人,市民一說起,就臉色大變,像見鬼了般。”
“胡沐泉!”
“咦,少楓,你怎麼知道?”
柳少楓湊近越芸娘耳邊,低語幾句。趙芸娘眼一下瞪得大大的,“你瘋了嗎,不可以,絕對不可以!”她激烈地跳了起來。
“那你就等着太子的另一條腿再次被射穿吧!還有你們呆在福州,不要回洛陽了。”柳少楓淡淡地說。
“可是也不能讓你獨自冒這個險呀!”比起慕容昊,柳少楓現在在趙芸孃的心中是更重。
“人家看得起欽差大人,點了名的。我若不去,就永遠不知真相。”
“那我陪你去!”
“趙將軍,人家在暗,你在明,你能敵幾人?”
“可是。。。。。。我就是不同意”。
“不要聲張,做好接應,我想我應能平安回來的。”柳少楓說,“特別不要對太子提起。”
“少楓!”趙芸娘聲音放輕了些,小心地問,“你是不是有點喜歡。。。。。。”
“芸娘!”柳少楓搶着堵住了話,“你是朝中的將軍,不要象市井婦人亂猜測。我是有妻有家之人,還能喜歡誰?”
話是不錯啊,可是傻到拿命去保護一個人,感情應該不簡單。芸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信好吧!可是,少楓,可以喜歡別人,那個人一定不能喜歡的,我捨不得你受傷。”
那個人,不言而喻。
“寒宮一入深似海,暗無天日的生活,你想過嗎?”
“芸娘,你扯到天邊去了。那是與我毫不相干的事!好好發揮你大將軍的特長,至少把我的全屍拖回來!”他白了她一眼。
“不準胡說!”趙芸娘紅了眼,捂住他的嘴,緊緊抱着讓他,“縱使丟了我的性命,也不會讓你。。。。。。”
“好了,爲了日後我能轟轟烈烈地娶你,我們都要小心又小心。”柳少楓撫下她的臉,逗笑着。
曾經,有一個人也說過轟轟烈烈把他娶回去,才幾天呀,誓言就隨風飄走了。
他悄悄地嘆了口氣。
趙芸娘擔憂地握緊了他的手。
一天,柳少楓真的沒有露面。慕容昊俊眉擰得很深。就連茉莉的琴聲和輕語也不能讓他平靜,他讓人把自己擡到涼亭內,這樣可以看到上山的人。
眼都瞪酸了,他也沒看到想見的那個人。
真是心狠,昨天午時到的,硬是到今日早晨纔來看望,不知他是個病人嗎?虛僞地表示下臣子的關心也可以,就硬是一幅漠不關心的神情,讓人心寒。早晨話講得那麼疏離,硬生生把從前所有一切忽視,理直氣壯說什麼皇命,什麼旨意。
一個假小子,神氣什麼!
慕容昊臉都氣歪了。
“太子,還要嗎?”纖細的手指捏着一顆剝好的龍眼伸了過來。
慕容昊窩心一笑,側身接過,“辛苦茉莉了。”
“小女又沒有爲太子做什麼!大夫今日說太子的腿再有幾日就可以下地試着走走了,那時,茉莉陪太子到山莊外走走,去看看海!”嬌容乖巧地擡起,小小的酒窩,可人又體貼。
“茉莉這樣一說,小王真的心動了。這次小王雖然遇到不測,但卻因此認識茉莉小姐,也算值得。”
茉莉臉一紅,羞澀地低下頭,低聲輕笑,“小女能與太子相遇,真是做夢都不敢想的。”
“不必做夢,小王就在你面前呀!”慕容昊擡起她的下巴,溫柔地看着。
茉莉一下就失神這對眸光中。
“咳,咳!”亭外有人清咳。
慕容昊不捨地鬆開茉莉,擡起眼,趙芸娘不知何時站在山坡上,背對着他們。
“茉莉,你去爲小王端點糖水過來。”
“好的!”茉莉對趙芸娘一笑,嫋嫋婷婷地下山去了。
“下官見過太子!”
“他呢?”都是黃昏了,有個人影還沒看到。
“太子所指何人?”趙芸娘恭敬地問。
慕容昊怒了,“你說是誰,還能有誰,不是那個很有本事的欽差大人柳翰林嗎?他不能走了還是故意輕視小王,竟然不親自過來稟報?”
趙芸娘沉靜地擡手,“柳大人去城內追查暗殺太子的兇手,還沒回?”
“呵,真盡職!”慕容昊冷笑,“去,給小王把他叫來。”
“大人要到明天會回山莊,請太子耐心等候!”
“明天?”慕容昊大吼,“沒有小王的命令,他敢夜不歸宿?趙將軍,把那種目無小王的罪臣給小王抓來。”
不是叫來,改抓來,慕容昊真是急了。
“太子,就是抓來,也要明日。”
“爲什麼?”慕容昊冷濘的目光直直地瞪着趙芸娘。
“答案,下官明白向你彙報。今夜,高山和東宮的侍衛們會過來守護別院,請太子不要讓任何外人靠近別院,哪怕是,”趙芸娘掃了眼慕容昊,“太子心儀之人。”
“趙將軍,你們到底在搞什麼鬼?”
“出洛陽時,皇上有旨,下官一切行動聽憑欽差大人調遣。恕下官不能像太子說明。”趙芸娘鏗鏘有力地回道。
“你們真是無法無天了。說,那個柳少楓哪裡去了,小王要見他,現在、馬上、立刻!”
“下官也想,但是隻能等到明日。”趙芸娘毫不退讓,“大人這樣做,也是爲了太子!”
“見鬼!”慕容昊怒火沖天地把身邊的一切又掃到了地上,“小王不要把他這麼好心,只要他站在小王面前就好了。”
“太子息怒,明日太陽升起的時候,大人也許就能站在你面前了。”
趙芸娘拱手施下禮,不再看慕容昊,決然轉身下山。
“趙芸娘,你給小王回來。”
身形未動,穩步走着。她不擔心慕容昊會如何,她心中只有今夜該如何靠近那個小漁港,把柳少楓平安地就回來。
這不是戰場,可怕的程度卻勝似戰場。
天邊最後一絲霞光褪去,黑暗慢慢籠罩了山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