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御花園,走過水榭、曲轎,穿過議政殿,便是東宮。
清一色紅牆青磚,一塵不染的廳室。沒有繁複的雕飾,更無錦幔柔紗相綴。侍妾和宮女們,在後面的殿閣居住,輕易不準踏進前殿和書房,這裡只留下幾個手腳勤快的太監。
他喜歡孤獨,太親近的友誼讓他覺得不安全。
有相談頗歡的大臣,有賞識的功將,有討好於他的小人,他都一視同仁,不遠不近地相處着,心中有把尺就可以,不便放在面上。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最親的人也許就會傷你最深。慕容昊過了純善的年紀,太多的前例,他對於世事已不存在什麼奢望。
李公公守在書房裡等候着他,見他進門,急忙地把燭火挑明,拉上窗櫺,掩上門,又回身從門縫中查看了下門外,確定沒有什麼異常,這才走近,俯在慕容昊耳邊說:“太子,今日魏娘娘和傅丞相見了面。”
慕容昊臉色微漾,一會便無事人似的問:“哦,皇帝知道嗎?”
“知道呀!傅丞相下得一手好棋,娘娘說,想和傅太師手談幾招,皇帝便允了。”
潘芷樺貌比西子,才勝婕妤,對棋藝也頗精通,在當時候選太子妃的幾位大臣的千金中,一下就顯出優勢來,所以皇上纔不惜年歲差異,不顧他的感受,先自取一瓢。
自古英雄愛美人,沒什麼可講的。她集三千寵愛於一身,那點小要求,皇上怎會不允呢?但真的僅僅是手談嗎?
“太子,傅丞相權傾朝野,朝中許多重臣都是他的門生,潘娘娘這麼積極的與他接觸,你心裡一定要有個主見。”李公公擔憂地說。
慕容昊陰沉地一笑,她不就是想要太子之位嗎?母憑子貴,她想的可真遠呀?人的心,海底針,看不到,摸不透。如果當初還爲她的清靈美麗有過一絲動心,那麼這一點點好感也早隨着她日欲擴大的貪心而煙消雲散。
但她會不會太天真了?他真的顯得那麼無能嗎?
慕容昊神情一冷,眸中射出兩道寒光。“下去休息吧,李公公,這些小事不要掛在心上。”
“太子。。。。。。。”李公公不放心地看着慕容昊,欲說還休。
溫和地衝忠心的總管頷首,“沒事的,小王有分寸。”
李公公一步一回首,疑慮地退了出去。慕容昊打開一本書,端坐於案,天大的事掉下也不管,例行每日的夜讀。
孤燈單影,一卷史記翻到中部,鐘樓已敲四下,再有一兩個時辰天都快破曉了。他揉搓酸脹的雙眼,站起身,舒展了一下手臂。
敏感的鼻間突然嗅到一陣輕微的花香,慕容昊身子一怔,冷峻的嘴角掠過一絲嘲笑,伸手彈熄燭火,室內重歸黑暗,他移向門側。一道纖細的身影輕推門,飄進室內。
“昊!”嫵媚的呼喚,有着毫不掩飾的深情,一雙惹人心動的眸子四處張望着。
慕容昊厭惡地背過身,朝着窗外。“這冷寒的秋夜,娘娘不在暖牀上呆着,跑到東宮合適嗎?”
森冷的語音,讓來人發覺了他的站處,脈脈含情的媚波一陣流轉,欲上前。
“呆在那裡別動,不然小王會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呵,你是想喊人幫忙,還是想親手殺我?不管哪種方式,你都會陪着我走的,那樣也好,黃泉路上有人同行,而且是昊,好幸福哦!”潘芷樺不在意的輕笑着。
“不要直呼那個名字,娘娘?”他咬着牙低吼道,深深不悅她要挾的方式和親暱的語氣。
懊惱的美眸看不盡他俊雅的風姿,那讓人怎麼也看不出的性情高深難測,偏偏這樣性格如風、行事若冰的男子最讓人無法抗拒了。當年,她憑着美麗與智慧,博得他的心,定下相許的誓言。雖然以後她成了皇上的嬪妃,但心底深處卻對他總做不到忘情。
一生之中,有些東西比愛情更重要的。
難眠的夜,她會控制不住的飄到這東宮,只爲看他一眼,可惜他太冷,對她的柔情從不回顧,似乎那久遠的記憶從未存在。她愛他惱他恨他怨他,有了昱之後,她開始防他,皇上一日日老矣,而他漸漸壯大,她害怕有一日,他會爲她的捨棄,爲昱奪去皇上對他的關心、爲他幽怨的母后,而報復於昱。容顏會蒼老,一切都會改變,只有昱是她所生,永遠不會變。如果昱能站得最高,那麼誰就傷不了他了。
昱是她的命,爲了昱,她什麼都願意做。
今夜,趁皇上熟睡之際,她要親自來試探他一番。宮內宮外的謠言太多了。
她哀婉地輕嘆一口氣,“當年我也是身不由已。”
“當年有過什麼事發生嗎?”他諷刺地看着她,好笑她的厚顏。
她愕然看着黑暗中他挺撥的背影,算了,他忘了就忘了吧,“太子,昱是個孩子,他不會對你有任何妨礙的。”她迂迴地說。
慕容昊哈哈大笑,“娘娘,你這麼晚過來就爲告訴小王這個嗎?小王有說過昱對小王有妨礙嗎?小王有做過抵防昱的事嗎?昱才六歲,你如此講,是高看昱,還是小瞧小王?”
潘芷樺被他一席話塞得爲之氣結。
“不要把簡單的事炒得過於複雜,更不要無事生非。你現在的日子呼風喚雨,爲所欲爲,好好珍惜着吧,潘娘娘。”慕容昊微有深意的話語,引來她倉皇的一瞥。
他轉過身來,兩道銳利目光灼灼逼視於她,她打消辯解的企圖,怯怯地懾喘道:“我,我只是提醒你一下。”
響亮的爆笑聲差點衝破殿閣,“娘娘,你這樣提醒的方式可真是特別,深夜,從皇上身邊跑來?”
潘芷樺又急又氣,“等你日後爲人父,你就會明白我現在的行徑了。”
“今生我不知小王有沒有爲人父這樣的福氣,但如小王有,小王也不會爲了孩子做下這等見不得人的事。你是父皇的后妃,於情於理,都不宜深夜來訪。日後你若想表示對小王的關心,請告知李公公,讓他打開大門候着,而不必偷偷摸摸趁黑飄進這書房中,這樣的行爲,讓娘娘太委屈了。”
“你。。。。。。”潘芷樺隔着夜色瞪視他,怒火狂燒。
慕容昊眯着眼,移身把門打開,東方已微露一絲魚肚白。“娘娘,恕不遠送,走好!”
“太子,你不必太張狂。”她現在還有皇上寵愛,還有幾位重臣守護,想扳倒他也是有可能的。只是顧了舊日情意,她有些不忍。可如果他逼她,那麼魚死網破,就看誰狠了。
“這句話我同樣奉還給娘娘。還有,皇上便不象你認爲的那樣年老,再有,東宮之處,請你日後不要再踏髒一步。”慕容昊冷然地回視。
血液霎時凝結成冰,潘芷樺慘白嬌容,不自覺地後退一步,無法相信剛剛聽到的話。掩住狼狽,落荒而去。
“李公公!”慕容昊步出書房,在曙光中大聲叫道。
李公公從後院的睡處繫着外衣,急急跑來,“怎麼了,太子?”
“給小王把書房從裡到外沖洗一遍,一絲灰塵都不可殘留。”說來,真的要佩服她的勇氣,敢在他這東宮來去自如。爲了昱,她可真夠強悍,但太過了,過得忽視了別人,以爲天下都隨着她的貪心而轉。
“哦!”李公公摸不着頭腦地胡亂應下。瞧着太子進了睡房,換上朝服,“時候還早呢,太子。”
“小王要先出去走走,這東宮髒得讓人受不了。”
李公公呆了,太子有些潔癖,太監們對於清掃從不怠慢,昨兒剛徹底抹過、洗過,一夜間,又髒了?
耳邊傳來報曉的晨鼓聲,眼前是一座座巍峨的殿堂樓閣,一切都那麼莊嚴繁重。但在慕容昊眼中,卻毫無生氣。
侍衛們裝束齊整地巡視着,宮女們神色緊張地穿行在各殿閣間,御膳房里正在準備早膳,小太監掃起滿階的落葉,宮中的每一日就是這樣開始的。
司空見慣的一切,那麼無趣,而又機械,十年,二十年後,也會是這樣吧?慕容昊似乎看到五十年的自已,獨倚着欄杆,眼光渾濁,神態老朽,木然地看着這一切。
太子又如何,皇帝又怎樣?沒有尋常人家的一半情趣,沒有一絲溫馨,無法寬慰母后,不敢與父皇靠近,一切心事都深埋,這樣的人生有何意義?
長嘆一聲,步向太極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