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的風雅茶室一向清雅寧靜,是文人墨客烹茶吟詩的所在,也是京中樂友切磋的地方。茶室院中有一口千年古井,水質甘冽,寒暑不涸,以其烹茶茶香醇正,因此不少文人雅士也多愛在這兒品茗小憩或聽琴會友,相反一些慕名而來的鉅商富賈來過一次後多半不會再來第二次,旁人若問起印象,這些俗客多半說:淡而無味。
於是,這茶室真的成了一處雅室。
慕容昊和謝明博便是在這裡相識的。
謝明博是常客,又撫得一手好琴,這樣的人,茶室是最歡迎的。茶博士一見他二人進來,忙迎上前來,“謝先生,今日雨大,客人不多,樓上清靜些,請二位隨我來吧!”
謝明博張眼一看,只見偌大的廳堂中,只有寥寥幾個茶客在靜靜品茗。他回頭看看慕容昊,慕容昊微微點頭。二人跟着茶博士拾級而上,二樓客人更少,兩人找了個臨窗的雅座坐了下來。
茶博士又抹了下已鋥亮的木桌,送上兩條熱氣騰騰的手巾,讓二人淨面淨手後,依着謝明博的口味,砌了壺清淡的碧螺春,又選了兩碟乾果和點心後,便退下去了。
謝明博端起茶碗,放在鼻下閉上眼,深深地嗅了一口,連聲讚歎,“真是好茶啊,昊!”
慕容昊沒有應聲。謝明博睜開眼,只見慕容昊的視線定格在樓梯上。他忙順着他的視線望去,一位身着冰藍長衫的公子正與家人拾級而上,那公子清秀超羣,白淨端雅,一雙黑如寶鑽的眸子灼灼有神,舉手投足間斯文有禮,手拿一把摺扇,一看便知是富家子弟,但似乎太單薄了些。
他四處張望着,象在尋人。
“少楓!”慕容昊含笑站起身,十日不見,他怎麼眉心間象打了個結。
“莫公子,你早來了。”白少楓有點氣短,困在旅舍中多日,差點忘了十日之約,還是宗田偶然提到同船的莫公子,他纔想起。
“沒有,也剛來。過來坐,我給你介紹位先生認識。”他和和氣氣地執起他的手,走向桌邊。
謝明博擡頭一看清了白少楓的面容,溫和的笑意象被抹去,頭暈目眩,連手中的茶碗都無法握住,任由它“哐嗆”一聲落在地上,碎片散了一地。
“先生?”莫容昊驚訝地握住他的手。那雙手冰得沒有一絲溫度,而且還在發抖。
一位茶博士跑過來收拾碎片,謝明博難堪地恢復神態,“對不住,失態了,失態了。”收回視線,眼角的餘光卻還止不住地瞥向白少楓。“這位公子,讓你受驚了。”
“沒有,沒有。”不知爲何,白少楓覺得眼前的長者非常親切,象很熟識般。
“說來好笑,京中風雅的公子見過不下上百,只是沒見過如此氣質高雅、俊美無比的,一時怔住了。”謝明博嘆然地搖頭,倒滿茶杯,遞給白少楓。
“年紀輕輕就有如此神儀,再長大後,風度會更加出衆。”慕容昊淡淡傾傾脣角,拉着白少楓坐下。
白少楓侷促地衝謝明博點點頭,接過。
“這就是昊講的小朋友?”
“是,在靖江城遇到的,當時少楓妙聯爲一對情侶解困,我看得直想拍手叫好。”
“公子是江南人?”
白少楓謙恭地一笑,“我是姑蘇人氏。”
謝明博又一次不慎碰翻了茶杯,水漫得滿桌都是,而這次他沒有注意,直直地看着白少楓,“你說你是姑蘇人?”
“嗯!”白少楓不安地看看慕容昊,又看看謝明博。忽看到靠牆有張琴架,上面放着的把古琴造型雅緻、木質發亮,琴尾微焦,不禁技癢,說起已多日不摸琴了。
“我可以彈那把琴嗎?”他激動得兩眼閃光,輕聲詢問慕容昊。
慕容昊招手喚過茶博士,指着那把琴,“我朋友想彈彈那把琴。”
“公子也好此道?”茶博士打量了白少楓幾眼。
“會一點。”他臉兒微紅。
“這是東漢時蔡邕留下的一把名琴,名喚‘焦尾琴’,價值連城,公子彈奏時可以小心點。”茶博士細細地叮囑着。
白少楓一聽,驚異得臉脹得通紅,“真的是焦尾琴嗎?”他聽孃親講過,東漢音樂家蔡邕有次路過蘇州,在江邊彈琴時,看到有人在燒火煮開水。他發現那點火的木頭是一塊難得的上好梧桐木,他猛一步從火中搶過,從燒火人手下買下這塊木頭,製成了一把古琴,被燒焦的那端做成了琴尾。那把琴彈奏起來,音質很優美,別有神韻。沒想到,他今日居然有幸親眼目睹並彈奏這把琴。
茶博士點上香柱,打來一盆清水,讓他淨手。白少楓款款走向琴架,盤腿坐下,兩手輕放在琴上。只那麼隨意一撫,廳內立刻如風清吟,如水流淌,意在聲前,韻在曲間、弦間,風呼葉飄,雨泣琴咽。他忽又換曲,旋律飄逸瀟灑,意境清雅,一種悠然自得的神態飄在指間。
樓梯間,不知何時站滿了客人和茶博士,個個神態沉醉,。
慕容昊也聽呆了,宮中絃樂師個個都是朝內高手,謝明博更是行家,但象他彈得這種造詣,有如出神入化的境界,他從未見過,一雙冷目眨都不眨地看着那抹淡雅的背影。而謝明博卻聽得淚流滿面,一雙手顫抖得更兇了。
一曲終了,白少楓擡起頭。謝明博再也剋制不住,急步走來,擡手於胸,“很冒味地請問,公子是蘇州白府二夫人柳如琴的何許人?”
白少楓清顏失色,驚恐地地看着謝明博。
“謝先生,你嚇着他了。”慕容昊走過來,欲扶着謝明博回桌。他搖頭,固執而又急切地看着白少楓。
“你的面容與她相極爲相似,你彈琴的指法和風格也與她一般模樣。你和她一定有關係的,告訴我,好嗎?”謝明博盡力剋制住音量,慢聲說。
“你。。。。。。你。。。。。。怎麼會認識我孃親?”白少楓扶着琴架站起身,茫然地看着謝明博。
“你是如琴的孩子。”謝明博激動地握住她的手,“天啦,都這麼大了。如琴她好嗎?”
“先生,回桌慢談如何?”慕容昊話說給謝明博,眼睛卻看向白少楓,他不自然地低下眼簾。
“好,當然好!”謝明博慌忙應道。四人復回到座位上,茶博士重新送上新茶,看着白少楓的眼神多了抹尊敬。
“請問公子今年多大?”謝明博疼愛地看着白少楓。
白少楓忙拱手說道:“請不要這樣,先生與家母相識,我自然是晚輩。小侄白少楓,今年一十有六。”
“一十有六!“謝明博神色錯亂起來,眼神遊移,心思不寧。
“你娘。。。。。孃親她好嗎,說來我們已十六年沒見了。”謝明博小心翼翼地問。
白少楓眼中閃爍着淚光,嘴解浮出一絲痛楚,“謝伯不知,孃親她已離開人世八年了。”
“什麼?”謝明博崩潰地急問。
白少楓哽咽地點頭。
謝明博象承受不住地掉頭而去,只聽到“咚咚”地下樓聲,然後便聽着院中響起一聲聲男人狂痛般的悲鳴。
白少楓白了臉,慌慌地看向慕容昊。
“我想他是悲痛過度,不知故人已逝,哭過便好了。先生是性情中人,你不要擔憂。”慕容昊握住他的手,輕拍着安慰。
“少楓,現在你信命運嗎?”
“嗯,有一點,好象誰和誰的相識,都是冥冥之中的註定。”白少楓憂心地看看窗外,“那位謝先生不礙事吧?”
“無法承受失去之痛,心會疼的。少楓,你尋到親人了嗎?”他扯開話題,分散他的注意力。
“沒有,兄長不在。對了,莫公子,你認不認識我兄長白少楠?”
“你是白少楠的弟弟,”慕容昊笑了,“我和他不是一般的熟悉。這冥冥中的註定可真厲害,全撞一塊了,我想再見你的想法是對的,不然怎知道世界是這麼小呢?”
白少楓有點意外地看着他,今天的莫公子沒有船上的高深莫測、居高臨下,好象有點平易近人,他不太適應。
“你哥哥去四川了,過幾月才能回。想起來了,你現在住在白府嗎?”
“我住在旅舍中。可能過幾日,要回蘇州了。”他無意提白府家人的惡劣,確定兄長真要很久回來時,他不知所措地吶吶說道。
“不可!你可以留在洛陽邊等你兄長,邊溫書。”慕容昊俊眉一展,“住旅舍不方便,這樣,和謝先生住一陣吧!我記得謝先生住處院落很大,有許多空房間,你先搬過去住吧!租在外面總歸不方便,不宜讀書和奏琴,也能和先生敘敘舊。”他沒什麼表情地看着他,象是建議,聽着卻是命令。
“怎麼能打擾謝先生呢?”白少楓婉聲拒絕。
“他可能非常樂意你打擾他吧!”從先生剛纔的表現,他明白先生所講的一生沒有夫妻之緣是怎麼一回事了。這白少楓已這般優雅俊美,他的孃親一定是個清麗非凡的佳人,先生想必戀她極深,無緣也深愛不悔。能夠照顧她的孩子,謝先生怎麼會不盡心盡意?
無由的他就不願白少楓落在市井之中,受點委屈,他希望他被呵護得好好的。
夜夜聽他撫琴,俗人也會成雅士的,誰有這樣的福?
“謝謝公子的好意,只是素味萍生,我還是住在外面的好。”白少楓不知這位悲痛的謝先生到底是何人,出於安全,他仍謝絕了。
“先生今夜已不宜談事,天色已晚,你先回去吧!明晨,先生會差人去搬行李,你關照家人收拾下。我有空會去督促你溫書的。”慕容昊象沒聽到他的答話,自顧站起身,先行下樓。
“你。。。。。。我。。。。。。”白少楓瞠大眸子,過於震驚而無措辯駁。
門外,一頂輕轎已等候多時,四位高大的壯實男子持刀站在轎邊,看見慕容昊出來,忙掀開轎簾,恭敬地扶着他進轎。
一行人,淋着雨,消失在夜色中。
白少楓站在窗口,這情景全落在他眼中,他不由地瑟縮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