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清晨,雲彩卻沉甸甸的將太陽遮得嚴嚴實實,對面的崖頂上,生長着茂盛的花叢,鮮綠肥美的葉子遠遠看上去像鑲着奇異的白邊,它們的懷抱中還捧着朵朵豔麗的花,整個空氣裡瀰漫着一種溼潤的氣息。
山崖的這一邊,七寶呆呆站着,片刻後不知所措地回頭看看顏若回。
想要去到那一邊的崖頂,只有一條路。
七寶的面前,這條路像是長在雲裡,生在霧中,只有鐵鎖在雲霧中若隱若現。
“若是害怕,就閉上眼睛。”顏若回看着七寶,眼中有些不忍。
“我看你還是算了,回去賀蘭府,繼續做你的大小姐!過段日子你就是賀蘭公子的愛妻,富貴快活的日子可是等着你呢!你可想清楚,後悔就掉頭回去。現在還不晚!”杜良雨臉上的笑忽然又變得很愉快,七寶卻聽得出來,他在諷刺她。
或者,是在用激將法。
對付這樣的人,最好的辦法就是漠視他。所以她盯着顏若回,看也沒看杜良雨一眼,“我乳孃真的在對面?”
顏若回毫不遲疑地點頭。
七寶狠下心,“我要過去!”
她很清醒的知道,一旦過去,除非有人肯帶她回來,否則她絕對不可能獨自逃出來。但她不想逃,不能逃!站在崖邊,她一度真的很後悔,爲什麼這麼隨便就相信他們的話,跟他們到這裡來,現在她才明白,她沒有選擇,這是第一次得到乳孃的消息。
就算他們告訴她,乳孃在崖底,她也只能爬下去。
顏若回只笑了笑,“別害怕,不需要你走這條鐵鎖,你往下看。”
七寶探了探頭,便發現有個很大很大的竹籃,用滑鉤掛在鐵鎖上。
“這邊山崖比那邊地勢要高,藉着風力,在這邊解開繩子,竹籃可以自己滑過去。”
顏若回幫着七寶坐進竹籃裡,腳一點籃底,籃身立刻晃了晃,七寶一把抓住顏若回的手,“你陪我好不好!”
顏若回憐惜地看了眼她驚惶的神色,嘆了口氣,“我不能跟你一起。”
說話間,杜良雨已經跳了進來。
七寶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杜良雨無奈:“我不會武功,不坐籃子,難道要我跟他一樣飛過去?”
七寶緊緊抓住籃身,眼睛悄悄瞄了一眼下面,深不見底,她回頭幽幽看了一眼杜良雨。
杜良雨立刻覺得身上冷颼颼的,他懷疑,深刻地懷疑,等籃子到了中間,七寶極有可能把他推下去!
看來她還是在記恨,他混入賀蘭府的事!
顏若回解開了繩子,竹籃立刻開始向另外一邊滑動。七寶看着他,不知道他待會要怎麼過來,誰知道眼睛一眨的功夫,他已經凌空上了鐵鎖,衣袖在雲中張開,像是一隻飛鳥,生出緋紅的雙翼,竹籃還沒有到一半,他已經到了對面。
“喂,你既然不會武功,當初是怎麼離開這裡的。”竹籃只能向下滑而不能往上拉,杜良雨難不成是顏若迴帶他過去的?
杜良雨像是回想起當時的情景,冷汗直流,心裡也十分後怕,但是他總是喜歡跟人說話的,尤其七寶已經很長時間不願意跟他說話,所以他實話實說道:“爬過來的。”
呃……
七寶仰望那鐵鎖,想象杜良雨撅着臀部很不雅觀地從鐵鎖上爬過去的情形,不由自主面帶微笑起來。
在這樣不明敵我的情況下,她還能如此輕鬆,膽量也是不小的,杜良雨搖搖頭。
“把手伸給我。”山崖邊已有一道緋紅色的人影等在那裡,他向七寶伸出手來。
……
顏若回指着一處精緻的竹屋,“惠姨就在裡面。”
七寶推開門,看見一個女人躺在牀上。她心裡有好多好多話想要說,卻怕話還沒說出口,淚水已經要落下。
以爲自己可以忍住淚水。
但是等她走近了,她已經是淚流滿面,連一句話都已說不出來。
“七寶——”乳孃看起來還是跟五年前一樣,不,顯得更和藹更溫柔。七寶跪在她牀邊,握住了她的手。
雖然她心裡清楚,現在的乳孃,跟她記憶裡的那個女人並不完全一樣。
“你已經長成大姑娘了,”乳孃摸摸她的頭,笑着道,“你別怪我。”
七寶拼命搖頭,她怎麼會怪她?雖然很多事情都是假的,乳孃的腿不能動是假的,乳孃對她隱瞞了很多真相,可是乳孃就是乳孃,七寶十二年相依爲命的人,她怎麼能怪她,連父母都放棄她的時候,乳孃也沒有離開她,一直照顧了她十二年。
她們之間沒有血緣關係,就算乳孃是有目的來接近她,能夠陪伴她十二年,她已經覺得很好很好。
乳孃的臉上泛起笑容,“雖然你越變越漂亮,不再是當年那個小丫頭,可是乳孃還是覺得,你跟以前沒什麼兩樣,別哭了。”
她手上的薄繭擦得七寶嬌嫩的臉頰微微有些發疼,但是她不躲也不避開,“七寶的病都好了嗎?”
七寶用力點頭,“好了好了,全好了!這還要謝謝杜良雨!”
“藥君?”乳孃看了一眼站在門邊沒有進來的杜良雨,笑容有一瞬間的凝住。
顏若回推了杜良雨出去,將門輕輕從外邊帶上。
屋子裡一時間只剩下她們兩個人。
乳孃握緊七寶的手,“七寶,時間不多,乳孃下面要跟你說的話,千萬要記住!”
七寶不明所以地看着她,不知道她爲什麼突然轉開了話題。
“能見到你一面,我心裡就已經很高興,待會你就回去,再也不要到這裡來!”
七寶驚詫地看着乳孃,她的眼睛裡明明充滿感情,說的話卻如此的讓她不能理解,難道她不希望她留下來陪她嗎?
“你父親的事情,是乳孃錯了!”
“我父親,他不是已經死了嗎?”
乳孃點頭,非常肯定地點頭,眼中隱隱泛起淚水,“我一直以爲他還活着,可是到最近我才發現,墨淵教主根本不是你父親!”
“不管他說什麼,做什麼,都千萬別相信他!”
“七寶,別再到這裡來了!好好去過自己的生活!只要你過得幸福,乳孃就安心了,能見到這一面已經是老天額外的恩賜,乳孃說的話,你都記清楚了沒有!”
她這一番話說得顛三倒四,一會兒是墨淵教主,一會兒是孔鬱之,七寶都不能明白她到底在說些什麼,正要問清楚,門突然被打開!
出乎意料的,門外站着的,不是顏若回,也不是杜良雨,而是一個紅衣男子。
乳孃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攥着七寶的手,隱隱有些緊張,七寶的手背,因了她此刻的緊張,覆上一層細密的汗珠。
七寶直愣愣地看着走進來的紅衣人,這人一舉一動十分的優雅,但是優雅中又帶着一點高不可攀的清華之氣。
七寶見過很多俊美的男子,賀蘭雪的容貌風度就已無人能及,海藍有一派天塌下來也照樣無畏無懼的瀟灑氣魄,顏若回更是生得玉面朱脣,比之女子更爲俊秀。可是若是與這個人比起來,七寶卻覺得都有所不及。
但真讓她說,又實實在在說不出這個紅衣人特別在何處。只覺得世間的光華,都凝聚到他身上,叫人自慚形穢,不能直視,偏偏讓人生不出半點嫉妒之心,連羨慕也不曾有,只是欣賞。
這世上,竟然還能有叫人欣賞到忘記產生嫉妒之心的人,七寶還是頭一回見。
“既然有客人來,怎麼不告訴我?”
他開口說話,那聲音卻極其嘶啞可怖,讓七寶大吃一驚,這樣風姿的人,上天怎麼會讓他生出這樣一副可怕的嗓子!他一開口,立刻破壞了這份如畫一般的美好,讓人立刻從雲端跌落下來!
這聲音,猶如砂石在瓷器上刮過,七寶差點捂住自己的耳朵,可是她沒有,因爲她的手,還被乳孃緊緊握在手裡。
男子的年紀,七寶實在是看不出來,他的視線落在她臉上,本是神色淡淡的臉上卻突然升起一陣溫暖之意,像是久已不見太陽的人盼到了陽光一般欣喜。
七寶也注視着他,眼神清澈而明亮。
“你是明月嗎?是明月對不對!”他突然手足無措起來,不知道想要說什麼,更不知道想要做什麼,慌亂中踢倒了凳子,然後又立刻慌張道:“你等着我,千萬不要走,我去換件衣服梳洗一下,馬上就來見你,千萬別走!”
七寶目瞪口呆地回過頭來看着表情漠然的乳孃,“他是誰?他這是做什麼?”
乳孃嘴角泛起一絲嘲笑的意味,“他是個瘋子,一個以爲自己就是孔鬱之的瘋子。”
像是爲了讓她明白,乳孃強自撐起身子,半坐直才輕聲道:“他騙了我這麼多年,我一直以爲他就是鬱之少爺,誰知道,他不但騙了我,連他自己都騙過去了。”
七寶不做聲,她分明聽寧歌說過,孔鬱之已經死了,既然他死了,那這個人,又是誰?
乳孃似思考了一會兒,理清了自己的思路,才慢慢說下去,“當年鬱之少爺有一個弟弟,不,應該說,他是孔家的庶子。”
庶子?
七寶的眼中泛起疑惑,她不知道乳孃怎麼會突然提到這個,這跟孔鬱之又有什麼關係?
“他一直不被孔家承認,他母親是個低賤的歌妓。孔家所有人都厭惡他們,他母親在被孔家納進門來沒多久受不了世家大族裡的那些規矩,跟一個男人跑了,卻把他丟了下來。我到現在還記得,他那時候很可憐,沒人理睬他,連吃飯都沒人叫他,他總是窩在角落裡哭,屎尿滿身也沒一個丫鬟理他。這樣的情況持續了一年多,他本會就這樣過下去,可是,鬱之公子回來了,他從外遊學回來,家中爲他舉辦了盛大的宴會,衆人卻怎麼找都找不到他。”
“後來才發現,他在後院照顧這個傻弟弟。那時候,我們大家都一度以爲,那個總是渾身臭哄哄的孩子,已經傻了。”
乳孃突然鬆開了七寶的手,伏在被子上哭了起來,淚水打溼了薄薄的被子,也打溼了七寶的心,她哽咽地接着說下去,“要是死的是他多好,不是公子多好,爲什麼死的不是他……”
“我怎麼會這麼傻,怎麼會這麼傻,相信了他十七年,一直一直以爲他就是公子……爲什麼……”
“那張面具,他戴了十七年,七寶,你能相信嗎,他戴了整整十七年,連我都被他矇騙了過去……竟然一直以爲,他就是公子……”
七寶驚得不能動彈,聽着這個匪夷所思的故事。
顏若回走了進來,扶住乳孃的肩膀,“惠姨,你現在不能這樣激動,你先休息一會兒,有什麼話,讓我來對七寶說吧。”
他手上輕輕點了陷入激動情緒的女子的睡穴,將她安頓好,拉了愣愣的七寶出來。
“你聽明白,剛纔惠姨所說的話了嗎?”
七寶搖搖頭,似懂非懂。
顏若回嘆了口氣:“你父親已經死了,但就是我,也不過剛剛得知。”他輕聲咳嗽了一下,臉微微有些泛青,“惠姨是孔家的丫鬟,卻不是一般的丫鬟,當年本該是孔家人選出來爲鬱之公子侍寢的房內人,可是你父親對你母親太癡情,便只當她是一般的侍女,從來不曾越禮。孔家出事以後,她一直追隨着鬱之公子,聽從他的吩咐去照顧你。”
七寶點頭,這些她都大概能猜出來。
“可是連我們這些與教主相處多年的人,也不知道,鬱之公子早已去世,留下來的,不過是當年孔家的庶子而已!”
“既然乳孃與他如此親近,怎麼會認不出來?”
“不光你乳孃認不出來,連他自己都以爲他是孔鬱之。”顏若回淡淡道。
七寶只覺得自己呼吸已忽然停頓,因爲紅衣男子此時正站在不遠處。
“明月!”
“我不是海明月,我是孔七寶。”七寶大聲道。
語氣堅定得毋庸置疑。
紅衣人一愣,眼中涌上悲哀的神色,接着喃喃自語道:“不是明月,是七寶嗎?”
“對,是孔七寶!”
紅衣人眼睛亮了起來,“是我女兒!”
鬼才是你女兒,七寶心裡反駁,卻不露聲色。
他奔過來,顏若回想要阻擋他,卻被他一把推開,他撲過來抓住七寶的肩膀,“你是我女兒!”
七寶看了一眼顏若回,不知該點頭,還是搖頭好。
他突然換了一副欣喜若狂的神色,“你既然是我女兒,就可以幫我去殺人!”
殺人?七寶想要後退,可是卻被他緊緊抓住不放,“你要殺誰?”
紅衣人大笑,聲音越發讓人覺得刺耳,“殺了勃家人!爲我報仇!”
顏若回冷冷看着紅衣人,“教主,她手無縛雞之力,根本殺不了人。”
紅衣人卻看都不看他一眼,像是觀賞一件精美的玉器,仔細端詳着七寶的臉:“美麗的容貌就是她最大的武器,可以用來殺死她的敵人,只怕他一邊流血,一邊還要謝謝她!” wωω ▲ttκǎ n ▲¢Ο
這人簡直是個瘋子,七寶覺得他說的都是瘋話,開始後悔剛纔就該離開這裡。如果顏若回真的爲她好,就不該告訴她這些事情,她寧願自己什麼都不知道,寧願自己從來沒有來到這個地方!
“我不會幫你去殺人的。”七寶咬着嘴脣,語調顫抖。
“你會的,你一定會的!因爲——”紅衣人笑起來,十分溫柔,十分優雅,七寶卻感覺被毒蛇咬了一口,“你會的,惠兒在我手上,你不得不聽我的!”
“乳孃不會讓我幫你殺人!”
紅衣人拍拍她的肩膀,激動的神色一下子舒緩下來,甚至鬆開了她:“藥君,恐怕你要跟她解釋一下,爲什麼她必須幫我。”
杜良雨早已站在一邊,七寶卻直到這個時候纔看見他。
他低着頭,不敢看她的眼睛,吞吞吐吐,“教主……教主讓惠姨受了百日之刑……”
“如果,如果百日內,沒有六匹葉參寶,她全身…全身會漸漸萎縮,到了最後,可能只剩下一張皮……還會……還會因爲百日之刑其中一味紫瑾草的毒素髮作……皮膚潰爛……只有六匹葉參寶……可以救她……只有六匹葉參寶……”
六匹葉參寶……
全天下最後的一株,已經沒了。
可是藥人,倒是有一個。
勃長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