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未亮,七寶剛剛聽見鄰居家木門嘎吱響了第一聲,她便迅速地從牀上蹦了起來。
臉都來不及洗,便匆匆去廚房煮好了香噴噴的豆漿,將熱燙的米粥倒入小碗,準備出一塊雪白的醉腐乳,小心地盛在小碟裡,搭配妥當,她還不忘將一片潔淨的巾子放在蒸籠頂部,隨時取出。
將這一切擺好,七寶鬆了口氣,想起乳孃的吩咐,便迅速衝到井邊,嘩啦啦洗漱了一遍。終於順利將早上的工程完成啦!七寶美孜孜地看着餐桌,所謂餐桌,也不過是一張只剩下三條腿,不得不再嫁接了一條勉強放平的小木桌而已,但是放在乳孃的膝蓋上高度正好。
一切都在乳孃起牀前準備好了。
七寶是天才,七寶捏着小拳頭,眼睛笑成了一條縫。
乳孃皺了皺那本來已有不少皺紋的眉心,“七寶,我沒告訴你,沒有洗漱前不能碰乾淨的食具麼,規矩都忘了?”
七寶笑咪咪的小臉頓時垮下,乳孃就跟大仙一樣,這都能知道。她不過是把那個步驟押後了而已,她居然也能發現。
七寶搬來小凳子坐在乳孃的牀邊仰視她,準備聆聽她的教誨。“乳孃,你有話要快點說喲,七寶呆會要上工了。”
乳孃乜了她一眼,嘆了口氣,“你總讓我想起陳田陽。”
七寶瞪大了眼睛:“乳孃,陳大哥是你家的親戚嗎?”
乳孃的豆漿頓時嗆在喉嚨裡,差點從鼻孔裡噴出來,“丫頭,你乳孃家怎麼會有這種親戚。他是前朝一個殺人越貨的土匪。”
七寶天真地望着她,不明白自己怎麼會跟土匪扯上什麼關係。
乳孃見她一副懵懂的樣子,知道她根本什麼也不明白,就給她解釋:“一個女孩子,坐成你那個樣子,就是陳田陽了。”
七寶委屈地低頭,自己撇着兩條小短腿,膝蓋大大分開地坐在小板凳上。“乳孃,那是因爲板凳太矮了,七寶已經長高了,七寶記得你教的坐姿,七寶記得的!”
乳孃看着這個一臉認真的小女孩,眼神有了一點柔和。她嘆了口氣:“七寶,不是乳孃愛訓你,雖然咱們已經不同往日,但是如果你自甘如此,跟蓬門小戶裡面的丫頭一個樣,乳孃就愧對你爹孃了。”
坐姿跟爹孃有什麼關係?七寶默然。這個時候跟乳孃爭辯是不明智的,但是家道中落,爹孃早逝就是事實,從大家閨秀變成蓬門小戶的丫頭,對於七寶來說沒有什麼感覺,因爲從她記事起,就沒有見過爹孃的面,只認得乳孃一個人而已。
“乳孃,七寶也覺得你像一個人。”七寶想了想,笑咪咪地回道。“像前門樓大街上的黃大爺。”
乳孃盯着這個小女孩,眼光如同蛛絲般細密認真,“他是什麼人。”
“他是地主哦,七寶聽大廚講,黃大爺每天最愛做的事情,就是站在大街上訓人,他訓人的樣子跟乳孃可像呢!”
乳孃一口氣沒上來,差點背過氣去。七寶已經挎着小籃子出了門。
前門樓是一塊風水寶地,這裡餐館茶樓酒樓妓院商鋪無一不有無一不精,整個麗水城最繁華的就是這塊好地方。七寶挎個小籃子,走在幫工去的小路上。
路過奴隸市場的時候,她加快了腳步,彷彿後面有鬼追她一般跑得飛快。
前門樓的黃大爺果然又插着腰在訓奴才,七寶看天色還早,便磨蹭了過去。
七寶的任務是在一家特別出名的酒樓幫工。七寶提着竹籃穿街走巷,麗水城的街道非常有特色。一邊是高樓美酒,連石子路上都被太陽打磨的光輝燦爛;另一邊是照不到陽光的陰面巷子,巷子裡極其沉靜,偶爾有一兩個婦人挎着菜藍走過。每到吃飯時候,這裡是杯盤交錯,猜拳行令,那邊是乞丐成羣,等着廚子或者小二把殘羹冷炙端出來給他們飽餐一頓。七寶當然知道這些人都是白等,因爲所有的剩菜剩飯,除了被大廚打包帶回家,就是給了七寶帶回去做了幫工費。
七寶悄悄從後門走進去,熟練地穿過後堂進了大廚房。早晨還沒有什麼客人,小二趁着掌櫃在帳房碼帳的功夫在前門偷偷打着瞌睡,大廚們卻不得閒,開始忙碌中午要用的食材。七寶先被派去燒火,然後是給小廚子打下手,接着是給大廚師遞擦汗的巾子,一上午忙碌個不停。
直到掌櫃派小二來叫她,七寶高興地應了一聲,跟着來到大堂。
是黃大爺來酒樓吃午飯,按照慣例,樓裡有的菜就招待,可是黃大爺十分挑剔,要吃東街的臘腸,西街的醬肉,南巷的酒釀,北門的排骨,然後帶一罐前門樓最偏的小巷裡陳寡婦家的香酒。七寶很不明白,爲什麼要隔着老遠來這裡喝,黃大爺不是每天吃完飯都摸去陳寡婦家麼,幹嘛不乾脆喝過了再來或者回去再喝。但是她非常識相,從來不會多嘴,因爲只要跑跑腿,她能拿到一個銅板的賞錢,小二是不屑做這事兒的,小二有小二的事情,也不能離開大堂。
一個銅板也是錢,女人一定要有錢。七寶非常認真地記着黃大爺泛着黑的大板牙裡吐出來的字眼,然後撒開小短腿就跑了出去。
“這個小娃倒十分有趣——”二樓一個年輕男子笑道,“個子那麼矮,跑起來還真快。”
另外一個年輕人也不過露出淡淡的笑容,替自己的杯子斟上了一杯茶水。
“喂喂,好不容易出來一趟,能不能喝點酒啊,”那個年輕男子抱怨着。
喝着茶水的男子笑道:“我從不喝酒。”
過了一段,矮子小姑娘,不,七寶挎着滿滿的小籃子進來了。
坐在二樓的年輕男子玩心大起,酒桌上的花生米在指尖輕輕一彈,那花生米輕巧地落在小姑娘的頭上,七寶擡起小腦袋,四處看了看,唯獨沒有發現到底是誰作了惡作劇。她一不留神,不知道被誰伸出來的腳絆了一跤,小籃子飛了出去,四周吸氣聲,驚呼聲一片。
七寶爬起來,不得了,那小籃子正巧扣在黃大爺的腦門上,排骨汁順着他的大腦門往下淌着,七寶瑟縮了下。
黃大爺臉上橫肉直抖,兩眼一翻,舔了一下嘴角的漿汁,旋即左手一抹,騰地站了起來。嘩啦一下子掀開了桌子,掌櫃見這情形,立刻口中唸佛,心痛不已,那是前陣子剛配的黃花梨啊。大廳的客人見此情形,全都默不作聲,站得遠遠地,唯恐殃及池魚。
七寶回頭一看,掌櫃已經陰沉着臉堵在了門口。現在只有兩個地方可以逃跑,一個是廚房,一個是二樓雅座。但是廚房裡決計不會有人救她,二樓倒是有客人,都是貴客,還有幾分希望,她迅速判斷着形勢,其實被抓住了不過是兩個大耳刮子,但是黃大爺的耳刮子她挨不住,怕有好多天會爬不起來。
“孃的,你個小丫頭片子,老子逮着非扒你一層皮!站住!”黃大爺罵罵咧咧,三步並兩步,眼看就要到跟前。
真可惜,這份差使可能要丟了,七寶瞅個空子,撒開小腿便往樓上跑去。還來不及看清人,便一頭鑽進一張桌底,躲在下面瑟瑟發抖。
七寶氣喘吁吁地抱住一個人的腿,仰頭道:“大哥哥,我能不能在你這裡躲一躲?”
腿的主人沒有說話,也沒有拒絕。七寶聽見黃大爺蹬蹬蹬的上樓聲,心裡一緊。
黃大爺一看這丫頭片子居然敢跑,返身在櫃檯拎起一樣東西就要跟上,誰知道突然惹來一陣悶笑,他低頭一看,是個算盤珠子。他氣得七竅生煙,啪嗒一摔,急步去了廚房,居然拎來把菜刀,立刻跟着跑上樓。
他滿臉兇光,舉目一看,二樓只有一桌人,他氣勢洶洶地將那菜刀一下鑿桌面上,厲聲道:“把人交出來!”
那正在飲茶的年輕人擡頭看了他一眼。
黃大爺一看清他相貌,氣勢頓時矮了半截下去。
世人皆知女人之間會比較容貌,卻不知即便是男人,不在意相貌,倒在意氣度。這飲茶的公子生得俊美之極,任何人看到,都只覺這樣美好優雅的人,以前沒有碰到過,今後也再不會有,不管什麼人,只要心中生出一點自慚形穢的念頭,氣度就遠不能及。
黃大爺在這麗水城40多年,卻從未見過這般風度的公子,登時呆了呆,直覺這人大概是外地來的貴公子,那又怎樣,他混了這麼多年,難不成還怕個弱不禁風的臭書生!
七寶抓緊了男子的袍子,偷眼看着外面的黃大爺,只覺得他滿臉漿汁十分滑稽,神情卻說不出的猙獰可畏,於是她便一聲不吭地蜷縮成一小團。
她聽到另一個少年笑道:“你這人好沒道理,人家不過是被絆了一跤,並非故意,何必這麼計較!要我說,回家換衣服便是,嘮嘮叨叨像什麼男人!”
黃大爺剛纔只光注意飲茶的白衣公子,卻沒看到旁邊笑呵呵地望着自己的藍衣少年。
“你!”
樓下已經哄了好多人,如果今日善罷甘休,還怎麼在這麗水城站住腳根。一個小丫頭和兩個外鄉人都敢在他頭上拉屎拉尿,那他這地頭蛇算是顏面無存。
“老子今兒還非把這丫頭剁餡兒下了菜不可!看誰敢多管閒事!!”
思及此,他也不再客氣。一把伸到桌子底下,想要拽七寶出來。七寶整個人縮在白衣男子的腳邊,如受驚的白兔般哆嗦的厲害,心中卻在盤算着是不是應該挪到另一人的腿邊,這男子剛纔一直都沒說話,會不會根本不想救她。
白衣男子只輕輕地一揮袖子,黃大爺壯碩的身體便輕巧地原地三百六十度打了個旋兒,如同陀螺一般原地轉了一圈,暈頭轉向地剛剛站穩,他怒氣上來,再也沒有半點顧忌,衝上去就想拔出那菜刀,誰知道藍衣少年一根筷子輕輕壓在刀柄上,笑嘻嘻地望着他,那刀竟然不能挪動分毫。他一心急,抄起一邊的凳子便要砸了這桌子。
藍衣少年微微一笑,腳尖輕輕一踢,黃大爺膝蓋一軟,整個人如同爛泥一般倒了下來,那長凳子失去準頭,眼看要砸向白衣男子,他看也不看,手臂一轉將那長凳輕巧接住,長凳弧度優美地飛了出去,引來樓下衆人一片驚歎。
“嘖嘖,以大欺小,實屬無賴!你這身肉,小爺我也看不上,不如用鹽醃起來,到街上當豬肉賣,一個銅板三斤,小爺還替你擔心,這身臭鹹肉,恐怕賣不出去喲……”藍衣少年眼睛眯着,十分喜樂。
黃大爺倒在地上,正好與桌子底下的七寶眼睛大眼瞪小眼,聽了這話更是咬牙切齒,可是他卻沒有力氣再去抓她,剛纔藍衣少年那看似輕巧的一腳,實則力道很大,他癱倒在地,疼得冷汗都已流了出來。
他立馬爬起來,顧不得自己膝蓋劇痛無比,頭也不回地爬下樓,明明是一瘸一拐,可是下樓比上樓還要迅猛。
白衣男子手一伸,將桌下的七寶拎了出來。
七寶的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對面的藍衣少年。
那少年夾起一個花生米丟進嘴裡,眯起眼睛衝着她樂。
七寶頓時想起,剛纔砸在她腦袋上,害她沒看清路就摔跤的元兇。但是她沒吭聲,乳孃說過,聰明人從來不做無謂反抗。所以她就傻愣愣地望這個,又望望那個,最後對着白衣男子哀求道:“大哥哥,放我下來吧。”
白衣男子彎起脣角,將她放在了地上。
安全着陸的七寶,非常恭敬地給兩個人分別行了禮:“謝謝兩位哥哥救了七寶。”
哦?明明知道是他丟了花生米,居然還好聲好氣地向他們道謝,藍衣少年歪着腦袋靠近七寶,這個小姑娘蠻有趣嘛!
七寶一愣,這個藍衣少年十七八歲年紀,他的臉突然在她面前放大,只看到眼睛和嘴巴的彎曲弧度一個上拱一個下凹,本該束好的頭髮卻頑皮地幾乎要落到她臉上來一般。
七寶後退一步,看看樓下故作鎮定的衆人,壓低聲音道:“兩位哥哥,你們快走吧,黃大爺肯定要回家叫幫手,再不走來不及了。”
那白衣男子這時候才正眼看這小姑娘,“那你怎麼辦呢——”
這人的聲音十分好聽,七寶覺得這聲音如同只偷偷爬到鄰家樹上摘過一次的熟透的紫葡萄一般圓潤柔和,極其動聽,劃過耳朵的同時能夠滋潤人的心底,她笑起來:“我不要緊,一出門我就去求陳大姐,求她去幫我說情。”
陳大姐,說的便是賣香酒的陳寡婦,她這一年多來給客人送酒上門,都是七寶包攬下來,按照道理不會拒絕才是。黃大爺不過是抹不開面子,他多半會把帳算在七寶頭上,所以先讓陳大姐去說情,她再當着所有人的面給他磕頭認錯,黃大爺可能就會饒了她。七寶心裡有一點後悔,剛纔挨兩個耳刮子,不就什麼事情都沒有了嗎,鬧成這樣,真不知道怎麼收場。
藍衣少年當然不知道那陳大姐是何許人也,但聽這小姑娘說得篤定,他也伸出手掌揉碎了她一頭的頭髮。只覺得觸手的髮絲像絲綢一般柔軟,不由得更大力揉了揉,看到七寶的眼裡已經隱隱有些淚光,白衣男子阻止了藍衣少年的惡趣味,“海藍,放她走吧。”
七寶如蒙大赦,飛快地下樓,看也不敢看一眼掌櫃陰沉得快要下雨的臉色,奔了出去。
藍衣少年無趣地看着兔子一般跳脫的小身影在門邊消失,嘆了一口氣,悵然若失地挑起一根筷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盤子。
白衣男子笑道:“這孩子的眼睛——”
藍衣少年一下子來了精神,“怎樣怎樣,很可愛是不是——”
白衣男子看他一臉雀躍,搖了搖頭,“有這樣一雙眼睛的孩子,真不該到這塵世上來……”
藍衣少年一下子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