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節

“住手,”黃石傷心地叫了一聲,緊跟着補充說:“本將的命令,絕無更改,你們跪死在這裡也沒用。”

趙慢熊忍着劇痛叫道:“大人啊,軍心已經不穩了!”

見黃石沒有斷然喝斥,賀寶刀也喊起來:“大人,並非卑職等不盡力,但是士兵落水凍斃者已經有二十人了。患病倒下足有百五十人,每天更都有人死去,士兵已經開始譁然,這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我說過,如果我們不堅持鑿冰,全島官兵都會有性命之憂,”黃石走到他們跟前,彎下腰恨鐵不成鋼地說道:“這麼簡單的道理,你們怎麼就不明白呢,嗯?”

“我們寧可和建奴奮戰而死,也不願意連敵人都沒看見就白白凍死。”賀寶刀眉毛挑了起來,兩邊受氣的委屈一涌而出:“大人,士兵們怨聲載道並非一日,我等罵過、也打過,實在是無法再彈壓了……大人啊,我們對您都是忠心耿耿,纔來大人這裡進言的啊。”

黃石也冷笑着反問:“遼東的軍規上明明寫着,鑿冰是沿海各營的規章,別人做得到,你們爲什麼做不到?”

“大人,那軍規是百年前制定的了,誰知道是不是真行得通,士兵們都說鑿冰就是和老天爺作對。”趙慢熊的膽氣也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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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卑職不怕建奴,但可沒有和老天爺作對的本事,”賀寶刀也跟着嚷嚷:“螳螂的腿哪擰得過大象鼻子啊?逆天而行會造天譴的。”

黃石站直身體,冷笑着說:“軍規既然有,那就說明可行。你們是土匪麼?連軍令都敢不執行,連士兵都管不住,就這點本事還想上戰場殺建奴?可笑,真是要笑死我了。”

“我們不是土匪!”一向對黃石尊敬有加的楊致遠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也憤憤然地擡起頭,黃石看見他眼眶中已經有淚光了。

“我們原是廣寧軍本部精銳,從廣寧到旅順不遠千里,不遠千里地一路追隨大人,九死不悔。卑職敢問大人,有土匪能做到麼?”楊致遠說完就怒目和黃石對視,嘶聲喊道:“鑿冰讓我部近一成士兵倒下,可仍然沒有譁變,卑職敢問大人,除了我長生島救火營,還有哪支軍隊能做到?”

除了處於死地外,最優秀的封建軍隊也不過能忍受一、兩成的傷亡而不崩潰。歷史上很多次明軍才數百人的傷亡,上萬軍隊就開始解體,最後全軍覆滅。即使是這個時代最精銳的後金軍隊,它的野戰傷亡忍耐力對近代軍隊來說本也不值一提,可在明末就是縱橫無敵。

黃石部是他一手帶出來的鐵桿,無數次艱苦和危機的考驗,讓他們的凝聚力甚至比一般將領的家丁還要高,否則在和平狀態下這麼高的損失率早就讓軍隊徹底混亂了。這些部下拼命彈壓士兵,努力完成了他們認爲幾乎不可能完成的目標,但還是要被毆打――現在黃石有些理解他們的憤怒了。

一時間,營帳中的氣氛如同這天氣一樣寒冷,黃石覺得自己發現問題所在了,也知道自己錯在什麼地方了――用封建手段去控制軍官,自然得不到近代軍隊……

黃石負手而立地站了很久,他再次開口的時候,平視着前方的目光也變得神往:“如果我說一支流寇也能遠征千里,你們信不信?”

“不信!”一衆軍官同時大吼,他們都豁出去了。

“如果我說這支流寇不是遠征千里,而是遠征了五萬裡,你們信不信?”

跪着的軍官們像看一個瘋子一樣地看着黃石,一個個嘴巴張得大大的,都說不出話了。

“我還可以告訴你們,這支流寇在五萬里路途上(好吧,黃石記錯了,把公里和裡搞混了),竟然都不用靠燒殺搶掠來維持士氣。”黃石低頭看着他的手下,表情平靜安詳完全沒有一點兒撒謊的跡象。

“哪有這種事?”趙慢熊首先反應過來:“這還是人麼?”

黃石惡狠狠地拋下了一句話:“我也認爲不是!”

一把扯掉自己的斗篷,黃石大步走到門口――“外面很冷啊,我真該感到羞愧”。他用力把頭盔緊緊繫住,頭也不回地向着海邊走去,把目瞪口呆的軍官和親兵們留在了帳篷裡。

口中呼出的熱氣已經在鬍鬚上凝結成冰凌,強風把黃石吹得東倒西歪,扛在肩上的粗的木棍現在已經被他當作柺杖來用了。

“大人……大人……”後面傳來遠遠的呼喊聲,他沒有回頭。

在黃石的記憶裡,中國出現過一支堅忍不拔,百折不回的軍隊,那軍隊的平均素質恐怕不比所有的農民軍或是流寇高多少,也肯定不是黃石部這種正規軍出身,有系統軍官體系和權威。

有些人認爲那支軍隊的堅強是靠洗腦、蠱惑人心和分田地造就的,黃石不知道他們說得對不對,但他總覺得這無法解釋這支軍隊面臨困境時的頑強――事情應該並不這麼單純。

沒有讀過多少書的黃石印象裡還有幾件小事:

――中央蘇區爲了對抗經濟封鎖,下令刮茅坑來煮鹽。這種鹽煮好後大家都不太願意吃,換誰誰願意吃啊……朱德吃了第一口,而且從此他只吃這種鹽。

――過草地的時候,普通士兵給米一斤……黨員給米八兩。

――很多父母捨不得留下孩子……把兒子送給老鄉。

“既然無力讓部下跟我同甘,那我至少要和他們共苦……”

黃石不小心摔了一跤,但隨即迅速地爬起繼續前進,雖然對這個時代的人來說匪夷所思,但黃石相信軍隊是可以更加鋼強、更加堅韌的:“這纔是軍隊,我們差得太遠了,以致我都不指望能達到他們的一半,只要有三成我就很滿意了,應該就可以縱橫天下了。”

……

“這位是鄧肯,耶穌會推薦的軍人。”

張再弟和金求德回來了,還帶回了一個長鼻子的老外,這個西洋人有一雙灰藍色的眼睛,還留着一抹神奇的小鬍子,身上穿着一套中式的衣服。

“好好休息,多喝些熱水。”黃石大病初癒,神情還有點萎靡,他向那個洋人伸出了手:“歡迎你,先生閣下。”

他們返回長生島的時候,北、西、南三面都出現了浮冰層,一直找不到地方下岸。金求德一邊把手放在爐火上烤着,一邊叫道:“沒想到北信口那裡還沒有凍上,竟然還有裸露的岩石和岸基。”

不等黃石說話,鄧肯就接上了茬:“將軍,恕我直言,我並不明白將軍爲什麼要在哪裡鑿冰,我們登陸的地方並不是一個良好的港口。”

“這是防禦需要。”黃石笑着介紹起眼下的情況,失敗的築冰牆計劃,和不得已爲之的鑿冰行動。

“已經有三成士兵病倒?”金求德聽得愣住了,

“不錯,金求德你一會兒去看看趙慢熊,他都燒得已經說胡話了。”

鄧肯也變得很嚴肅:“現在還在繼續鑿冰麼?

“正是,我長生島安如泰山。”

(第十二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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