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六姑娘突發病倒那日後,沈老夫人待蔡氏便頗爲冷淡,時常以身子抱恙婉拒相敘,彼此間生疏不少。身爲兒媳,自不能放任婆媳關係繼續惡化,故而除卻在廣盛樓處理內宅事務,蔡氏得空便往頤壽堂來。此刻在廳堂裡等候通傳的結果,她面色從容,眉宇間未生絲毫不耐和埋怨。
“夫人,您都侯了大半個時辰,老夫人怕是才午睡呢。”蔡媽媽不忍主子受冷落,上前安慰道:“不如晚些時候再過來吧?”
“母親近來身子不好,我身爲晚輩,等個半晌有什麼關係?”
世子夫人用茶蓋撥弄着浮葉,兀自悠哉道:“她是婆婆,有時想立立規矩,也在情理。”顯然是對沈老夫人的脾性瞭如指掌,眼前情況亦是意料之中,滿不在乎地喃喃道:“今日進去的時辰比昨兒久了些,想是能得見。”
果不其然,蔡氏這話音沒落多久,白薇就過來請了她進屋。
沈老夫人外罩了件薑黃色的壽紋褙子,神態懶懶地斜靠在炕上,胳膊下枕了個攢金絲彈花軟枕,眯着眼正由葛媽媽捶肩養神。聽着腳步聲,眼縫動了動,並未正視,敷衍式地淡淡道:“祈哥兒媳婦來了?”
世子夫人畢恭畢敬地行了禮,“媳婦特地來給您請安,母親的身子可好些?”
老夫人和七姑太太發生口角,當夜就難受着病倒,雖說正細細調理着,但畢竟年紀大了且心情不舒暢,便總是倦倦無神。聽到眼前人關切,伸手就衝左右擺了擺,有氣無力地說道:“坐吧。”
心知對方惱着自個,世子夫人並未落座,反走到婆婆身後,續了葛媽媽的動作服侍起對方。
兩人均不曾言語,屋裡添了幾分溫馨。
半晌,老夫人感慨:“你這雙手就是巧,旁人服侍着就沒這麼舒服。”後仰了身子,淺笑着回憶道:“我還記得你剛進門的時候,時常來我跟前說笑。俗語常說新婚夫妻是如膠似膝的好,你卻最懂分寸,從不粘着祈哥兒,對我倒是孝順得很。”
“母親還記得呢。”
“自然是記得的,家裡四個媳婦,唯獨你最貼心,當初我可是早相中了你留做兒媳婦的。”一改先前冷淡,老夫人竟是同她說起從前的事,“我和你母親是好友,你和阿姝在閨中亦有手帕情分,我待你和她們是不一樣的。”
世子夫人溫和而笑,“媳婦心裡知道。”
沈老夫人就側身拉過對方,令她偎着自己而坐,拍着對方掌心便語重心長道:“你最懂事亦有本事,我待你亦放心,否則這偌大的伯府就不會交到你手上。”
“母親器重,媳婦必會讓您失望。”
“我知。”
接過話,老夫人悠悠再道:“這些年,府裡諸事皆妥,都是你的功勞。”
“兒媳不敢居功,都是母親栽培有方。”
“瞧瞧,我私下裡就總和伯爺說,府裡幾個媳婦,唯你最懂我的心思。”慈祥地看着對方,似念起了什麼,老夫人話鋒突轉,“可這回的事,你便是心裡有疑惑,大可問了我咱們婆媳商量商量再做定奪,怎麼能和阿姝說那些話呢?”隱透薄怒。
“媳婦有錯。”
世子夫人抽回雙手,垂首立在踏板前,解釋道:“只是,芫兒待陽哥兒的心思是自幼就起的,這個母親亦知曉,我着實不忍見她傷心難受,纔在七妹妹面前說漏了幾句。”
蔡氏不會否認自己在安沈氏身前搬弄言語的事實,對跟前人她着實太過了解,心知在何等狀況下該有何等反應。
“芫姐兒對陽哥兒……”沈老夫人鎖緊眉頭,嘆氣道:“你身爲她母親,明知是不可能成的,還縱地芫姐兒生出這樣的感情?上回我就說過,你平時怎麼管教蔓姐兒,今後就怎麼要求芫姐兒!你當時也應了,可轉身呢?過去的那些年就是對她太鬆太寵了,才讓她都沒了大家閨秀的德行。”
“母親,您說的是。可兒媳、兒媳……”世子夫人擡起的面容悲慼,連聲音都沙啞了幾分,“想疼的想寵的,妾身沒法疼沒法寵。看着芫兒就想到附哥兒,總覺得疼她和疼附哥兒都是一樣的,便總狠不下心。”
聽兒媳扯起了往事,沈老夫人聲色俱厲,繃緊臉斥道:“說的是什麼混賬話,什麼叫疼芫姐兒跟疼附哥兒是一樣的?!女兒和外甥,能是一樣的道理?我做婆婆的不過才說了幾句,你腦子就泛起糊塗來了!”
世子夫人即跪在原地,悔意知錯道:“是媳婦失言,母親莫要怪罪纔是。”
見眼前人如此模樣,跪着還總舉起帕子抹眼睛,沈老夫人心生愧疚,開口的語氣便緩和了些,“當年確實是對不住你,你心裡可別怨母親,不是我心狠,那換出去的是我的親孫兒。”
憶往昔,她眼眶亦是婆娑,“可當時的形勢,萬貴妃和桂王殿下方伏法,咱們家娘娘就突然沒了,朝堂上和後.宮裡都是安襄侯府在獨大。飛鳥盡,鳥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你是個明白人,我和伯爺亦信任你,纔有了那個決定。”
安襄侯府乃功勳門第之首,素來勢力頗大,而沈延伯府當年不過只是個平平的公爵府邸,哪能不擔心安家過河拆橋?畢竟安太后既
然已經決定撫養尚是四皇子的德隆帝,血緣的關係奇妙,對沈淑妃的孃家哪能沒有顧忌?爲防安府過河拆橋,將自家作爲接下來的打壓對象,方過門的安沈氏就必須在侯府站穩腳跟。
老夫人新添蔡氏爲兒媳不久,愛女沈姝就出嫁,將眼前人是當女兒般疼愛。世子夫人比七姑太太早月餘有孕,胎相很穩,年長有資歷的產婆都說定是個男嬰;而安沈氏婚後並不幸福,回孃家埋怨亦是常有的事,有孕期間動胎氣就有過好幾次,老夫人就擔心即便降生亦難保平安長大,何況若是個女兒,對岌岌可危的安沈關係就起不到絲毫作用。
某日見着小腹均隆起的蔡氏和安沈氏走在一起,便有了個計劃。在蔡氏將要生產的前幾日,以祈福爲名接了兩人同去寺中,待她臨盆後但凡是個男孩,安沈氏即用引產湯藥,無論是兒子還是女兒均調換,定要確保兩府姻親地位。結果蔡氏生子,安沈氏產下虛弱女兒,當即就移換了子女,爲防惹人猜忌,還對外聲稱是安家少爺首先降生。
當時是形勢所迫,沈老夫人和安沈氏對蔡氏心存愧疚,便承諾瞭如若六姑娘能夠平安長大,必定讓兩個孩子結爲夫婦,好讓安三少爺喚她聲岳母,亦稱得上是半個兒子。而安沈氏的親女寄養在孃家,因衆人格外呵護,且安沈氏引產後元氣大傷這些年再無所出,六姑娘自然就成了府中的掌上明珠。
“媳婦不敢有怨言,妾身知道,若是當初不那麼做,咱們府裡怕難有今日。”
這話說得沈老夫人心軟,暗想到若不曾有那計,自家現在即便沒有落難怕亦不會有如此富貴。望着對方,這心底裡就分不清是感激還是愧疚,親自下炕扶了她起來,“苦了你們母子。”
“母親千萬別這麼說,如今不都好好的嗎?”蔡氏破涕爲笑,露出抹牽強的笑容。
沈老夫人自看出了其中的苦澀,拉過她柔聲道:“這些年你待芫姐兒視如己出,我們都是看在眼裡的。”對兒媳婦的善解人意很欣慰,但念起方纔的事,終究忍不住沉聲:“但陽哥兒是芫兒的親大哥,小時候處着還好,現今年紀都大了,咱們不能不看着點。”
“媳婦明白。”
世子夫人很是得大體,語氣漸變輕鬆:“這麼多年,妾身都寵着芫兒,是真將她看做親生女兒的。就是有時候寵着寵着習慣了總不忍見她難過,難免就糊塗了些,不過您若將四侄女真許給了陽哥兒,那芫兒豈非得喚他姐夫了?”
“不論今後如何,咱們府和安家必然是要親上加親的。”老夫人強調。
聞者就滿面疑惑,“這個妾身知曉,可親上加親的事,當初不是說好了嗎?等到再過兩年,芫兒和附哥兒年紀到了,必然就有好事了,您何必這麼急着撮合萱姐兒和陽哥兒呢?”
老夫人就面露爲難,似有隱情避開了對方視線,思忖了纔回道:“你方纔都提了芫兒中意陽哥兒,若真嫁過去,那今後豈不是生活在同個屋檐下,試問關係得多尷尬?”
“那母親您的意思是……”不可思議地望着對方,世子夫人慢慢就站起了身子,“是不將附哥兒給我做女婿了?可、可當年明明說好的呀,母親您不好這樣的。”
素來成穩的兒媳變得激動,老夫人忙出言安撫:“母親不是這個意思,你別慌,就是覺得那兩個孩子自幼不合,是不是緣分淺了些?”語調極輕。
世子夫人卻當即反問:“緣分哪裡淺了?他們同日降生,這些年咱們府裡能這麼平靜,少不得是芫姐兒和附哥兒的功勞,媳婦瞧着他倆是最合適不過的了。”
“是的,本是該極合適的。”
老夫人費了番脣舌才讓蔡氏情緒恢復平靜,她心裡清楚對方這些年對附哥兒的付出,十幾年來就盼着這門婚事,若告訴她不能成怕是會即可崩潰。可惜……搖了搖頭,待等氣氛融洽之際,出言試探道:“祈哥兒媳婦,蔓姐兒年紀也漸漸大了,她的事你可有想過?”
世子夫人則笑,“蔓兒比芫兒小了三歲,還早着呢,母親您不必費心。”
“其實這些年,陽哥兒對姝兒倒也敬重,和附哥兒兄弟關係亦好,我瞧着他人品、能力什麼都還不錯。”
對方剛開口,世子夫人就明白了其深意,難得失禮地打斷道:“陽哥兒模樣英俊,對您和七妹妹都孝順,怪不得母親想招他做孫女婿。不過咱們家怎麼可能兩閨女都嫁過去?便是我們盼着,七妹夫怕是也不會同意呀。”
想將她的蔓姐兒說給安家世子?怎麼可能!
見她拒絕得乾脆,便是心裡憋着許多不能言明的話,老夫人亦得受着這份鬱悶。
婆媳話語了好些時候,世子夫人才離開頤壽堂,扶着蔡媽媽的手下了門前臺階,她擡眸望着天空,自言自語輕道:“如果我的孩兒在身邊,現就是長子,身份是何等的尊貴?不說前程似錦,便是這整個沈家,也都會是他的。”眸角溢出晶瑩。
望着這樣主子,蔡媽媽目露悲狀,無奈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