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何物]三
天色陰沉,連日都下着瓢潑大雨,雨下得那麼大,彷彿天地末日一樣.
這雨不祥,兇如猛獸,似上天降下了懲罰。
“你看這天上沒有水龍布雨的雲,這麼昏黑一片,不吉利!是大凶之兆!”老僧手中數着念珠兒,手有些抖顫。
“今年的大河被雨一瀉,已氾濫成災,如不能及時止雨,有多少百姓受難啊!”另一老僧搖頭嘆息,忽聞山門外一陣異樣**,哭號驚懼的聲音響成了一片。
小沙彌驚慌失措地衝進殿來:”方丈!方丈!大事不好!!”小沙彌一個踉蹌,跌在地上,竟然是駭得不能站起,趴在蒲團上嘶聲道:”出了妖事啊!!!那大河……大河……”
老僧擡頭,看見百姓蜂擁闖進寺中,在大雄寶殿前跪成一片,哀聲四起。
“什麼事?到底是什麼事?!”即便是出家人,也不能不爲面前的劇變所動。
只聽小沙彌道:\";大河中有條龍,是一條蛟龍!”
“怎麼?那龍?”老僧望見四周驚駭的面孔,就知道情勢不對。
“一條青色蛟龍,大得很,足有一里長!滿頭都是角!”一個船工模樣的中年漢子滿臉的鼻涕眼淚,不住磕頭,一邊磕一邊嚷道:”龍死啦!……大河出凶事!方丈,方丈,這叫咱們怎麼辦!!?老天要降禍給咱們呀!您普渡衆生,大慈大悲!救救咱們沿河上下的百姓!”
又一人道:”從蛟龍所在地方決堤,洪水就漲起來!那屍身一路被水衝了下去,河裡都是血,都是血!!”
百姓從未真正看見過什麼異獸,不驚慌恐懼是不可能的。
一個老人突然趴到了臺階上,手裡溼漉漉一團物件。
老方丈定神一看,眉頭急皺,口中低喝,往後退了一步。
只見那是件破爛衣物,全被血染紅了,但若說是血——這血的顏色也太妖異了!被雨水和河水猛烈沖刷下,血跡紅得發黑,在衣服上噴灑飛濺的痕跡一一可見,彷彿剛濺上就凝結固定了似的。沒有被血掩蓋的地方則也是一片絳紅,說明這衣服原本就是紅色。殘破的衣袖寬寬的,不像如今的服飾。
“……這是?”方丈口中誦着佛號。
那老者只管磕頭,嘴裡說:\";沒敢驚動了神靈屍身,先是那蛟龍的龍首擱淺在礁上了,斗膽挑了下來……河水兇,還欠下條人命哪!”說罷把那團事物奉到了方丈面前。
血液雖然乾涸多時,放出的卻是大雨也蓋不住的奇異腥臭,殿上每人都聞着了,幾乎讓人無法忍受。
方丈又唸了句佛:“恐怕,是隻孽畜……”
衆百姓聞言大駭。
“龍亦有善惡,死去的那一隻,可是滿頭生角,中額一個巨大的肉瘤泛青色?”
“正是!”
方丈只是一顫,白眉倒豎:“雖惡,亦是龍啊!——它何處受了損傷,竟爾殞命?”
“看不真切,不知道……只見那屍身隨波逐流,一會就不見了,只是血染了河水,滿河都是鮮紅的……駭人哪!!怎能有這許多血.”
這一年夏,正是蓮心面壁第三年,河套以東連日不雨,已近成旱。
突而一日天地變色,落雨傾盆,連續十日,河水暴漲,氾濫成災。
大河水患由來已久,本是連年爲禍,並不罕見。偏是這一年,深峽忽現一蛟龍.
百姓所見已是屍身。
大河決堤,中游至下游,百里中河水被那血水染得鮮紅,千里還可聞見腥臭。
試想一條氾濫的血河,如何慘烈!簡直是地獄風景。
百姓惶恐,幾乎不敢飲水。
大雨狂暴,只二日工夫,那血水流過諸多水網,到洛陽開封一帶,就消失無痕,不知是一路歸了海,還是自行消退了。
龍身則早沉入河中萬年淤泥,不知所蹤。
然民心已亂,謠言四起,都說這是百年一遇的凶事.
這喪亂世道中也不知道要滋生多少慘絕人寰!
其時朝廷昏庸腐敗,無力賑濟,註定今季是修羅劫難。
可憐大河沿岸,一片哀鴻遍野,民不聊生。
有這和閻羅地獄一無差別,酷烈昏亂的一樣的人間,纔有這麼多鬼狐精怪肆虐的異聞。這神鬼,原多是人心中有魔作祟,便應和世間的氣運而做妖邪之行,亂世中妖魔亦多,而亂世,也就從這個時候開端。
佛渡不了這樣的塵世。
蓮心在禪房中打坐,額上汗水淋漓。
雖然身上的刑枷早去,他卻仍然佝僂着身子,着實不像當初那個意氣剛健,立志普渡衆生的紅蓮行者。
方丈進來時,正有三位老僧坐與陣法要位,口中誦着咒。
紅光從佝僂赤裸的脊背上發出,在硃砂色的文身間隱約閃爍。眉心的痣無端流下一行血跡。蓮心壓抑着痛苦,只是嘶啞地低吟,他雙手攥着身前蒲團,終於禁不住匍匐於地,痛楚掙扎着。
老僧們仍然急促地念動法咒,彷彿在催逼。
紅光愈盛,眉心的血滴滴灑在杏黃的蒲團上,瞬間就凝固起來,紅得異常妖異。
老僧們汗出如漿,神色灰白,幾要脫力。蓮心則在陣中翻滾,終於忍不得,大聲慘叫着。
佝僂的背挺起,再扭曲,直到皮膚上豔冶的文身滴出血來,混合着他的汗水,猙獰地淌下,一路滴落地面。那血水凝固盤踞在地上,老僧們咒誦未停,血水被催逼地沸騰起來,慢慢化做血霧飄散,不見蹤影。
在符咒下,那種不是個凡人能夠承受的,彷彿抽乾自己血液的痛苦,蓮心卻獨自苦苦支撐着,嘴中嘶喊地間隙,仍然艱澀地要一同唸誦咒法。他必須如此,他需要解開這個禁咒。
紅色的光芒逐漸明晰,文身上枯骨不見蹤影,額上硃紅亦恢復顏色。只一瞬間,蓮心就感覺到了那熟悉又陌生的炙熱。
老僧們睜開眼時,只見蓮心已恢復了端坐的姿勢,瘦弱的身體現在端嚴挺拔,彷彿那人的靈魂亦回還了似的。由死及生的火,焚燒在他眼底。他的火——他的紅蓮業火,妖孽冰冷的血終於還是沒能封住它,它終於還是回到他手中,那是上天賜他的無上法力。
方丈口誦佛號,沉聲道:“終於是揭開了。”
三位老僧這時早癱軟於地,其中一人顫聲道:”不!這妖咒還沒揭開!”話未說完,蓮心只一口鮮血噴了出來。連連咳嗽,咳着咳着,只聽他狂笑起來:”哈哈……他還沒死!那妖孽,他一日活在世上,這咒就解不開!”背脊上原本消失的枯骨繼續流淌着血,這血是鮮紅的,是那凡人自己的血。
方丈頓時發了急:“這,這可如何是好!!”
沒等他說完,蓮心收住了猛咳,問道:“我的錫杖呢?”
當他還是行者的時候,素是杖不離身,之後爲妖怪所擒,錫杖也就遺留在那個青桃圍繞的院落裡,這件法器,被寺院收回。
方丈道:“若法力不復,你始終也……”
“把它給我,那妖孽雖活着,咒禁已經鬆動。”似乎不願意再多說,恢復了力氣的蓮心慢慢站起來,他看着自己的手,唯自己可以看見那浮動的幽光,他的紅蓮業火回到了掌控中。
“時間……不多了。”說了句沒有前因後果的話,他苦澀地看着周圍的僧人們,突然擡頭,看向窗外傾盆的雨,“這雨……”
老方丈長嘆一聲:“正要對你說這件事,大河中司水的龍被殺,這雨乃是咒怨。”
看那雨,沒有要停的樣子,蓮心動了動嘴脣,心中隱隱惶恐着,卻沒說他要說的那句。
“就像我身上這個。”他說。青年拂過自己的後腰,一手滑膩的血跡。血沒有停止的跡象,強硬解開那妖怪咒術所造成的傷口,是不容易癒合的,或者,根本無法癒合。
當初那麼溫柔刻上的印記,只讓他微微疼痛罷了,妖怪小小的任性,說了句:”你是我的了,不是寺院的。”當時也並不在意。可是,誰又能想到這束縛的酷烈?只要企圖擺脫它,它就不只是束縛,而是懲罰。這是蓮心事先也不知道的規則。會這樣不停的流血直到死吧?對他來說,好象是種不錯的報應,但是很意外的,他原本的法力解脫了額上封禁,竟可以使用了。爲什麼會出現這樣的情況,和尚的心中很清楚——那妖孽時日無多。
這時候老僧道:“在蛟龍身上殘留一些東西,你要看看。”
當蓮心看見那件殘留的血衣,自然認出它的主人,這款式太特別,見過一次就不會忘記,想來長老們也一樣。他們爲何將自己叫出來,也就可以理解了。
那妖怪,果然是個厲害的角色,他竟可以殺傷神君。蓮心微微露出嘲弄地神情。還能是誰?一定是他——也只有和蛟龍一戰,才能讓那妖怪衰弱至此,他身上妖怪以血封契的那個禁咒,纔會失去了力量。
你是不會甘心受縛的,就像我一樣!但是,你付出的代價很大吧?奉桃,難道你所付出的,竟是你的性命?
“如今暴雨成災,越是災厄頻發,世間邪魔鬼怪越是橫行,已經十年,沒有再找到你這樣的孩子……我們寺中這些老朽,心有餘而力未逮,三年內都是勉力而爲,遇上這次的大災厄,枷葉寺實在無人……你面壁三載,赤心不改,看來是真心悔罪。蓮心,放你出來只爲要你再做紅蓮行者,擔起救助百姓,除滅妖魔的職責——怎樣?你的法力可曾恢復?”老人有些哀慼地看看他。
“恢復了。”忍耐着痛楚,青年只輕聲說了句,他現在穿回了灰色僧衣,背上包裹的繃帶溼透,血跡斑斑滲到外衣。他之後再找不到紅蓮,能夠擔負劫難的人,只有他。怎麼,還要當個紅蓮行者麼?要救苦難,平災厄麼?難道不是天在戲耍他?
方丈又嘆一聲,頗有些躊躇地說道:“這妖怪不知道現在何處,既然能殺傷龍族,也委實可怕!當初你既從他那裡逃脫,他可會尋你而來?”
那時候,蓮心沒有說出他逃脫的原委,只是含糊領罪,寺院中人鄙夷他,也不屑詢問就下了刑責;就算當時逼問,蓮心也絕不會把那段不堪回首的經歷說出來。
如今,妖孽重現蹤跡,寺中人怕那個殺死龍的妖孽,想想有點可笑——寺院懼怕一個妖孽。
蓮心真的微微笑了,他心裡雖然明明白白,可是已經沒有什麼好諷刺了,他拿起久未見到的錫杖,輕輕撫摩:”他尋不到我的,我可以即刻就出寺,然後去行我除妖滅魔的職責,可好?”青年的聲音聽來淡漠,就像個看透世情的老者。
方丈也不能多言,訥訥道:“那也由你了,紅蓮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