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利

[舍利]

奉桃第一次來奉詔寺。

自百年前,他都在很窄小的區域棲息,只爲了等待某人的歸來。

可是他沒有等來那個人,卻等來了蓮心,從此他就不再等待。

這妖怪只管若無其事的往裡走,蓮心沈默的跟隨他,稍給多些的香火銀錢,知客僧便態度殷切禮讓他們入寺遊玩,奉桃輕搖著摺扇,悠閒踱步,蓮心則踩這過去依稀的回憶往園林深處走去。

夏日裡樹木蔥鬱,只把寺院遮擋在陰影裡,大雄寶殿中透出森森的涼意,午時烈日當空,遊人稀疏,不知躲到哪個茶肆去,這樣的空曠卻也和了兩人心意。

已經失去紅蓮法力的蓮心不能像從前那樣,對於炎熱的天氣無動於衷,如今他汗溼重衣,只覺得有些乏力,奉桃卻始終滴汗未出。

兩人初時還走在一處,不多時奉桃轉身,卻不見了蓮心的身影。

他只是微微凝神,立刻了然那人的去處,非因爲他妖狐的法力無邊,只因爲那人身上已帶著他的氣味,那是淡淡的妖異血腥和濃濃的桃花香氣。

現在蓮心走得不緊不慢,剛好讓妖怪追尋而至。

他所以走得這樣順遂,所仰賴的是他少年時的回憶,這寺院多年都沒有改變,一磚一石還是夕日模樣,其時他剛成爲紅蓮行者,發大心願要爲世間除妖滅魔,在此地有不少作爲,當初感激他的救命恩情,要在家中立他長生位的苦主,不知現在如何了……如今他再也回不去從前。

他繼續分花拂枝,走到了那座浮屠前(*佛塔),那浮屠只有一層,青石森森,肅穆威儀,有皇家氣派。

看到這浮屠,蓮心微笑了。

自從他看見那張觀世音的卷軸,自從看見那個端秀的提款,自從妖狐自述他過不得大河,自從他想起這裡有一座奉詔寺。所有的線索串聯了起來,要說是巧合,不如說註定。這是他在回憶中無數次檢索的東西,他需要的東西,他仰賴自己少時聽到的隻字片言,確認模糊的記憶,也許他是對的也許是錯的。可是他不會放棄。

身後,桃花香氣暗自浮動,青年微微偏過自己的身子,立刻就被擁入一個懷抱,那不知羞恥的妖怪道:“可別離我太遠!”

“那是你走得太慢。”青年輕輕掙開他的懷抱。

那浮屠前守門的是個小沙彌,忙不迭跑過來招呼:“施主可是要遊這舍利浮屠?”

妖怪輕輕瞟了一眼那森然屹立的東西,只嗅出他厭煩的符咒禁界的氣味:“這是何物?”

“浮屠,爲了存放舍利而造的浮屠!”蓮心從袖中拿了幾顆銀錁子,遞給歡天喜地的小沙彌,“你帶我們進去看看可好,小師傅?”

小沙彌哪裡見過這許多錢,殷勤的過來帶路,他把門打開,上了臺階,頻頻相請。

“有什麼好看的?”妖怪雖不把這小小寺廟的禁咒放在眼裡,卻也不想進去,那是妖孽都討厭的法術氣味,而且還相當濃烈。

“兩位檀越怎的不知?且聽我細細講來:這奉詔寺原來是座破落寺廟,叫明覺山院,是個老財主的私廟,連本地都沒幾人知曉,可是啊,偏有這奇事!四十多年前竟有位聖僧在此圓寂,朝廷立刻就下詔修繕寺廟,造舍利浮屠供奉,那皇詔還在裡面放著呢……如此這般的善緣實在是難得!從此後,遊玩的香客們也常來此瞻仰,本寺的名字就改叫奉詔寺了。”那小沙彌顯然是事先背下了長篇大論以此招攬遊客,雖然油滑,所言卻還是有幾分真實。

“聖僧麼?”妖狐嘆息一聲,略微悵惘,“何等樣人,才能爲聖?”

小沙彌聽不懂他的感嘆,只當他問起那人,就繼續道:“要說那聖僧,真是個大名鼎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奇人。聽得師傅們講起,聖僧年方十歲,就被稱做神童,學棋三月便能勝國手,方會彈琴就引來黃鶯,更難得小小年紀精通佛理,開壇講經時觀者如雲,那幾百人聞講鴉雀無聲。那聖僧自小就入京城皇寺出家,從十歲開始朝廷就封賞不斷,每日都可見到宮中白馬來傳令賜物,真是榮寵無比。誰知道,聖僧性情淡薄,厭惡朝廷封賞,不多久便一去無蹤做了遊方僧人,而且,這聖僧竟然還有降妖伏魔的大法力,一路上救苦救難,給百姓除掉鬼怪妖魔!,聽說,這位聖僧的法力就如現在枷葉寺的紅蓮行者!這位聖僧定然是明王轉世投胎的!聖僧來去無定,誰都不知道他的行蹤,直到四十年前……”

即使那小沙彌言辭支吾,脫前漏後,奉桃還是專注的聽著,似乎從沒有如此認真的聽一個凡人說話。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臉色越來越蒼白,一步一步向浮屠中走去。

他面前是一個巨大的佛龕,黃銅所鑄刻著佛祖釋加之典故情境,一朵檀木蓮座包著金箔,上承一座金身佛像,長明燈火中紅光幽幽,那是隻有異類纔可見到的封印禁咒。

奉桃的手指微微伸去要碰那像,卻劃破了肌膚,蒲團上點點殷紅。

小沙彌叫道:“檀越,不可以上前對聖僧不敬啊!”話未說完,卻被妖怪狠狠的抓住衣領。

“說,那個人,叫什麼法號?”冷澀的聲音如利刃刺透空氣,小沙彌看著這美麗男子冰冷的眼神幾乎要說不出話來,只知道發抖。

“說!”奉桃的聲音生硬沙啞。

“小,小時,叫,叫空覺……”

“那麼,圓寂之時呢?”妖怪咬著牙,顫抖起來。

“叫,是叫無可……”那嗆咳恐懼的童音裡躥出教人震驚的答案。

妖怪爆發出一聲尖叫,猛地把供桌上的東西都掃到了地上,全然不顧禁咒會給他的傷害。

是的,他疼痛,手臂上細小的傷口流出血來,可是他只是失聲狂笑著。

這算什麼符咒!?保護你屍骨的這個東西,空有你的殘念,沒有你的法力了!如果是那個驕傲的你還活著,還能容我在此放肆嗎?無可!

他緊緊抓住了手中的金色人像。那不是神佛那是人,是那個禁不起塵世牽纏的凡人!黃金的眉目還是如從前一樣的恬淡清秀,只是被歲月切割,變得那麼蒼老。

你也只是個凡人,無可!只是歲月就可以消磨你!

你所要堪破的,你所要超脫的東西,現在何處,可是隨你去了輪迴中了嗎?這世上,到底還有沒有你?

小沙彌早就嚇得呆了,癱在一旁不能動彈,只看見面前那白衣紅裳的男子瘋狂的砸開那個人像,黃金的像那麼堅硬,卻在男子纖細的手裡碎裂開來。忽然小沙彌感到臉上有一點點熱,用顫巍巍的手一摸,才知道是滑膩的血跡,他頓時驚叫一聲,昏死過去。

妖狐的雙手血跡斑斑,那是自從紅蓮火的燒炙後第一次流血。

他感覺不到那種刺痛,只因爲此刻他已經全然的陷入失去的痛苦裡,手心裡就是那人剩下的殘餘了,只是幾顆小小的舍利,淡淡的金黃,似琥珀。

聽說凡人死後,焚身亦化爲塵土焦灰,而得悟的高僧,才能焚身化爲舍利。

──無可,難道你是離開了我之後才得了覺悟,才了了情孽,才斷塵緣,才超脫了輪迴嗎?

──我不相信,不相信!

──重逢的時刻,居然是這樣的一場虛空!對於那人的思念只似煙塵,無可寄託,教他心何以堪!

熾熱的**自他的眼裡涌出來──這是什麼?疑惑,紛亂,恐懼,驚詫,痛苦,茫然,還有思念!妖怪流下淚來。這是這個妖怪自己所無法理解的感覺!

他看著那舍利,驚悸而苦悶。

奉桃經歷的是他所從沒有過的陰暗的悲痛,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他記不得自己到底幹了什麼,或者該幹什麼,只是依稀的有人打擾了他,而他拒絕這些打擾。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奉桃清腥過來了,他自痛苦的邊緣迴轉,雖然他的神色鬱郁,卻眼神清明,再看看自己緊緊握住的手掌,掌心中有炙熱的東西,無可的舍利。

妖怪小心的把那小小的舍利放在自己的手中,這東西可不好,是他的對頭,也許並不該屬於一個妖怪,可是他還是要好好的保管它,一思量間,他將它放入信手造的黃金盒內,那亮光和炙熱消散在黃金封盒中湮滅,那壓制一切邪魔的浩蕩氣息也就收斂了。

如今奉桃獨坐懸崖的危巖上,並不知道自己如何來了此地。

那危巖高入天穹,四面雲海濤生。冰冷的風呼嘯而過,猿不可攀,人不能至。極目遠望,天邊只半輪黯淡的蒼月,空寂孤寥,彷彿天地唯剩他一人。

風動他單薄的衣衫獵獵作響,妖怪長長的嘆息了一聲,紛亂的思緒漸平。

妖怪與天地同壽,到底是爲了什麼?要是妖怪死了,也有輪迴麼?

那麼輪迴到下一世,還記得這一世的痛苦麼?

如果不會記得,一切儘可從頭,輪迴也未嘗是辛苦的,對不對,無可?

無人應答,只依稀聽到周遭風聲呼嘯狂飆,隱隱混雜著舊時餘音,聽見儒雅沈厚的聲音斷續吟著那闋笑紅塵,那人所愛吟謳的世俗調兒。

那輪迴的苦到底有多苦?

妖怪聽完,倒有些可笑之處,不能輪迴的苦好象只有自己能知道纔對,凡人如何可知?

那人說,這闋歌是皇帝提了名命他作的,但是要他作這樣豔媚的曲子,卻是空玷了他的清修,他做不出來,只好嘆一嘆輪迴辛苦……

其實輪迴本沒那麼辛苦,當時的還是少年的那人也並不理解……他說,他作完歌,就該去了,他也確實就那麼去了,浪跡四方。

無可去了,他終究是個從沒人能羈絆的人!

即使是倔強如奉桃,也無法抓住這人。

現在,還有誰在?

還有蓮心在,那個倔強的孩子,那一場無端闖來的命運。

如今,蓮心又在何處?

如是我聞三千煩惱如是我聞終局林中燈階前雨歌斷如電亦如露牽纏還願貳空實無華肆空實無華肆還願牽纏貳蹤跡貳菩提隔世背離非人三千煩惱無心林中燈忘川非人菩提桃花情何物三如是我聞終局參禪情何物三歌斷空實無華肆如電亦如露隔世階前雨歌斷情何物三背離舍利尋歡情何物淨土林中燈情何物參禪舍利參禪前塵隔世隔世林中燈牽纏貳牽纏空實無華貳牽纏貳情何物舍利階前雨參禪菩提空實無華肆忘川無疚牽纏貳離喪尋歡報應絕心情何物三無心離喪尋歡蓮心空實無華叄蹤跡情何物階前雨情何物落魂落魂貳三千煩惱還願三蓮心情何物三無心忘川離喪情何物三參禪空實無華叄尋歡桃花無心三千煩惱忘川歌斷牽纏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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