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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門,像個天然的關口。

一頭是團霧、破落、陰暗、搖搖欲墜,另一頭是寶藍色的天、瓷白的雲、和風、還有喧囂世界的人聲。

這就是出口嗎?

曹嚴華忍不住往前走了兩步,探着腦袋去看,忽然聽到木代大聲在問:“羅韌呢?一萬三呢?”

那層薄霧裡,有譏諷似的怪異笑聲,然後像是疊加,一條影子疊住一條,合二爲一,再合二爲一。

最終,只剩了一個,就好像是簡言,最初以爲各有所指,後來才發現,面目不同,說的都是人心。

木代覺得那是小七,它脖子上還掛着她憤怒時扔出去的鞋子。

它說:“他們出不來啦,你們走吧,再不走,可就來不及了。”

木代只當它說話是放屁:“是不是你們,花言巧語的,騙的羅韌他們出不來?”

小七哈哈大笑,上身笑折了一百八十度,和下身疊在一起,乍一看,像是腰斬少了半截。

說:“沒有,我們一句話都沒跟他們說過。”

羅韌做事冷靜,習慣聽取各方信息然後自行判斷,一萬三自己就是個鬼靈精,是能反把騙子給騙了的人。

兇險也許也瞭解他們各自的秉性,知道跟聰明的人說話,多說多錯,於是索性不說。

木代的腦子裡亂作一團。

其實有兇簡作陪,事情反而簡單成了選擇題,你或者信它,或者不信,或者挑着信,撐死了也只三個選擇。

但如果全靠自己摸索,以羅韌的小心謹慎和一萬三的事事懷疑,聰明反被聰明誤,這題會解出無數方向,他們也會在觀四蜃樓的泥沼裡越陷越深。

小七說:“我早跟你說了,我是好人,想幫你出去,你就是不信。好話歹話我都說盡了啊,再不走,就不讓你們走啦,我可要翻臉了啊。”

木代的胳膊上激起細小的顫慄,說不清這些兇簡到底是什麼東西,它不是人,笨拙地模仿着人的形體和語言,卻缺少圓融的僞裝和過度,它像個老朋友,用閒聊的口氣說“我可要翻臉了啊”——但木代覺得,它是認真的,而且這翻臉,一定猙獰可怕。

她梗着脖子,大聲說:“沒有隻我們走的道理,羅韌和一萬三都還沒出來。”

小七乾笑:“你們人不是講究舍小保大,捨車保帥的嗎?原本只犧牲兩個就好了,你們三個還有活路——現在要一起陪葬嗎?那就都別走了,跟你們玩了這麼久,玩累了,不玩了。”

話音未落,一隻手臂驟然伸長,驀地纏向那扇門。

炎紅砂大叫:“它要毀了這門!木代,門沒了,我們就都出不去了!”

她衝上前去,迎面揪住那根手臂,突然間雙腳離地,已經被那根手臂拋翻了出去,曹嚴華大吼一聲,直直撲翻小七,也說不準它是什麼材質,開始覺得軟綿綿的,忽然又縮成了紙片一樣的厚度,倏的一下,就從曹嚴華的鉗制裡脫開了,觸鬚樣的手臂,向着門身重重一擊。

吱呀聲響,那門,隱隱的傾歪了。

一團混戰,木代也顧不上什麼招式了,和炎紅砂兩個猱身而上,拽、踢、踹、扯,什麼招都用,小七的肢體此刻如同蟒身,沉重、膩滑,折彎到難以想象,越伸越長,或勾脖子或纏腳,很快把幾個人纏在一起,嗤嗤笑着,就地迅速滾翻開去。

越勒越緊,三個人,像扭曲疊加在一起的球,被小七帶的急速翻滾,頭重腳輕,昏天黑地,木代覺得自己的意識都模糊了,忽一瞬被壓翻在最下面,忽一瞬就滾到最上,可以看到薄薄的霧和五道往濃霧中延伸的浮橋,還可以看到,她們離滾落的崖邊越來越近……

電光火石間,木代忽然想到什麼,大叫:“血,它怕我們的血!”

下一瞬,覷着翻滾下的位置,她手臂伸出,直直蹭過地上突兀的尖石,手背刺痛,眼見見紅,不管不顧,反手就往小七身上抵了過去。

果不其然,魔音穿耳似的嗤笑聲變作了痛籲,身上的鉗制一鬆,幾個人跌散看來,木代剛剛站起,就聽到小七猙獰的吼聲,整個高臺震顫着晃動,石塊從崖邊滾落,那幾座浮橋搖搖欲墜。

木代反應過來:“他們出不來,我們就去找!只要把人帶出來就可以!”

她跌跌撞撞地奔到一座浮橋口,隱約看到入口的踏板上有篆體的“木”字,不是這個,這是她出來的路,她要找羅韌的。

高臺晃動的更厲害了,木代被震的翻倒在地,手腳並用着爬,終於看到那個古體的“金”字。

她交代了句:“我去找羅小刀,你們分一個人去找一萬三,留一個防住兇簡!”

說完了,咬牙起身衝到了浮橋上,說來也怪,上了橋反而晃的沒那麼厲害了,越往前走霧越濃,木代伸手握住兩邊的攔繩,手心都是汗。

也不知走了多久,擡腳邁步甬道的剎那,漫天遍野,四面八方,忽然都是小七那怪異的聲音:“每個人都只能走自己的道,你以爲,這樣硬衝進去,就能把他帶出來了?”

——你以爲,這樣硬衝進去,就能把他帶出來了?

這是什麼意思?

進去了才發現,不是她之前走過的那種甬道,沒有山壁,也沒有波影,像一大片荒蕪的,看不到邊的空地。

木代茫然的,一路往裡。

一個不留神,忽然步入裝飾豪華的房間,四面去看,那種繁華透着落伍,像是數十年之前。

有個中年女人,立在雕龍飾鳳的餐桌前,兩手顫抖着擰開手裡的藥瓶,有幾片藥滑落在桌上的湯碗裡,泛起氣泡。

那個女人神經質似的拿起湯勺,在碗裡拼命的攪。

木代問:“你是誰啊,你認識羅韌嗎?”

那個女人置若罔聞,木代疑惑的轉過頭,發現自己正對着落地穿衣鏡,穿衣鏡裡,卻怎麼都看不到自己的臉。

正驚出一身冷汗,整個房間忽然漂浮起來,她還在原地,那個房間越飄越遠,像是盛在巨大的肥皂泡裡,顫顫巍巍,似乎伸個手指就能戳破。

木代囑咐自己沉住氣,也許這一次,規則跟之前不一樣,不能慌,穩住了,再看。

又一次落腳,是在一個髒舊卻喧譁的巷子裡,面前圍了一堆人,有男人暴怒的喝聲:“我叫你不學好!養你還不如養條狗!”

木代過去時,正聽到咯嘣一聲,木尺抽斷,一箇中年男人氣喘吁吁的退了兩步,扔掉手裡的斷尺。

而站在他面前的那個人,那是……

木代幾乎叫出聲來:那是羅韌。

是少年時的羅韌吧,身量已經很高,比那男人高了足足一頭,梗着脖子,嘴裡叼着煙,斜睨着那男人,臉上脖子上,都是木尺抽出的血痕。

滿不在乎地衝着那個男人笑,說:“爸,打完了?沒事了?沒事我走了。你歇歇,有勁了再打。”

說完了,理了理扯歪了的領口,分開衆人出來,木代迎上去,小腿一直髮顫,說:“羅小刀,你記得我嗎?”

羅韌手臂擋開她,說:“不好意思,讓讓。”

木代趔趄着後退,目送着羅韌走遠,羅韌的父親破口大罵,狠狠扔出一塊磚頭,那磚頭噌着羅韌的肩膀飛過去,羅韌活動了一下脖子,連頭都沒回。

人羣議論紛紛着散去,木代愣愣站着。

羅韌說,不好意思,讓讓。

他看見她了,卻似乎聽不到她的話。

正怔愣間,這條巷子,連帶着周遭的一切,又飄起來了,只留她一個人,在原地,仰着頭,看巨大的肥皂泡,顫顫悠悠往天上飛,到了某個高度,似乎承受不住壓力,炸開。

爲什麼這麼奇怪,爲什麼羅韌明明看到她,卻像沒看到——而不是像曹胖胖一樣,一見到她就撿起了漸漸忘卻的前塵往事?

木代走的躑躅起來,眼前一明一暗間,忽然進了長長的走廊,盡頭處呼聲雷動,兩個面色黝黑身材高大的白人打手,倚靠着牆壁在吸菸。

木代從他們面前走過,他們像是沒看見。

一直走,到盡頭處,推開門。

呼喝聲、掌聲、煙氣、酒味,撲面而來。

這是地下拳場。

羅韌從拳臺上下來了,嘴角青了一塊,邊上的人小跑着給他遞上冰袋,拳臺上,一個壯碩的大塊頭伏在地上呻吟不已,而拳臺下方,身材惹火穿着金色亮片比基尼的女郎端着紅酒迎上來。

木代大叫:“羅小刀!”

他聽不見,這裡,沒有人聽見。

木代咬着嘴脣站着,看着他把紅酒端起了一飲而盡,代理人喜滋滋的上去,大概是報備着打了幾場、佣金多少,比基尼女郎向他拋媚眼,眼皮上金粉浮動。

有那麼一個瞬間,羅韌無意間回了下頭,看到木代,似乎是奇怪爲什麼這個場子裡有這樣的姑娘孤零零站着,向着她笑了一下。

木代盤着腿,慢慢在地上坐下來。

再然後,這整個地下拳場,連同那些喧囂,連同她的羅小刀,像離了吹口的肥皂泡,慢慢飄起來了。

木代覺得一籌莫展。

這裡,所有人都聽不到她的聲音,包括羅韌。

所有人都看不到她,除了羅韌。

但那又有什麼用呢,想到對着鏡子,怎麼樣都看不到自己的臉,木代沮喪極了。

那個巨大的肥皂泡升空,無數的人影都像浮色,貼在肥皂泡的表面,晃花了人的眼。

然後碎開。

木代喃喃:“像個夢幻的泡影。”

她撐着地慢慢起身,撣撣身上的灰,才向前走了兩步,忽然停下。

——你以爲,這樣硬衝進去,就能把他帶出來了?

——像個夢幻的泡影……

木代突然明白了。

她根本進入不到羅韌那重新經歷的人生裡,她進入的,是羅韌的夢!

夢的時間有長短,所以,會有無數的肥皂泡,一一升空,然後破碎。

所以,所有人都看不見她,唯獨羅韌可以!

但這種“可以”,也是打了折扣的,她沒法用聲音或者自己的臉去提示他,去喚醒他心底深處始終存在的、對她們的記憶和眷念。

木代奔跑起來。

她需要找到一個羅韌的夢,不被人打擾,可以接近他,即便面目模糊不能講話又能怎麼樣?不是說愛人之間可以心有靈犀嗎?

她一直奔跑。

跑過勁歌熱舞的酒吧,跑過棉蘭帝國酒店血污森然的走廊,跑過小商河的漫天黃沙,然後猝然停下。

月色如銀。

這是菲律賓,棉蘭老島,叢林。

高大的密樹,葉片上森冷的水滴入脖頸,近處有悄細的蟲鳴,遠處,有不知道什麼野獸的低低的吼聲。

木代撥開旁枝,小心地繞過荊棘,向着不遠處那一片營地走過去。

這是她見過最簡陋的營地,地上的那些人,枕着木枝,抱着槍,蚊蟲在周邊飛舞,篝火堆被小心的撥散開——用燒木的氣味薰蚊,但又確保煙氣不至於過大,不會引來潛在的居心叵測的敵人。

倚着樹樁守夜的羅韌警覺的擡頭,然後拄着槍,慢慢站起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