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兒島——
晚飯前,周吉在玄關前抽着煙。
這已經是今天第五支菸了,明天就只抽四支吧,正想着這些事情的時候,航一從游泳學校回來了。
“哎呀呀,外公啊。”
“怎麼不好好打招呼?”
“我回來了!”
“歡迎回來。”
周吉偏過頭去向旁邊吐出菸圈。
“外公啊,我跟你說。”
航一在周吉面前停下腳步。周吉注意到外孫的神情與平時不太一樣,緩緩掐滅了煙。
“怎麼了?要找我辦什麼事啊?”
“你怎麼知道……”
“都一起住了半年了,這點事情還看不出來嗎?要零花錢吧?”
“不是。”
航一搖了搖頭,看着周吉。
廚房的方向傳來希美和秀子的聲音。正做着豆飯的兩個人,一邊試吃一邊聊着天。
航一瞥了一眼站在那邊的媽媽,又看向周吉。
“外公,你能不能幫我保密……”
見航一說起秘密的話題,周吉心裡癢癢的。自己在不久之前,也曾經讓外孫保守過秘密。
這是個安靜的夜晚。
像是連櫻島也睡着了一般安靜的夜晚。
“活着。谷川俊太郎。所謂活着——”
航一被阪上點了名,正站着讀教科書。九州新幹線開通的前一天,電視和報紙都興奮不已,小學校園裡卻一切照舊。
“所謂現在活着,就是口渴,是枝葉間射下的耀眼陽光,是忽然向起一支旅律——”
航一撓了撓頭,更正道:
“是忽然想起一支旋律,是打噴嚏——”
航一的聲音,教室裡逡巡的阪上那穿着涼鞋的腳步聲,還有窗外正在踢足球的低年級學生的聲音混合在一起,像是主旋律、節奏和伴奏一樣。
“是與你手牽着手。所謂活着,所謂現在活着——”
念着課本的航一瞄了一眼時鐘。掛在黑板正上方的時鐘,指針正指向十點。
“是超短裙,是星象儀,是——約瀚施——特勞斯,是——畢加索,是……”
在旁人看來,大概是突如其來的突發事件吧。一直語氣平穩地讀着教科書的航一,忽然扔下書本,搖搖晃晃地倒在了課桌上。
“你沒事吧?”
旁邊的女生問道。一時間,教室裡的視線都集中到了航一身上。
“是貧血嗎?吃過早飯了嗎?”
阪上以不緊不慢的語氣問道。
“對不起……”
航一維持着趴在桌子上的姿勢說道。
“新原,你送他去一下保健室。”
“好。”
“能站起來嗎?”
“嗯……”
航一搖晃着站了起來,被新原領着走出了教室。緊接着,“咣噹”,小真也趴在了桌子上。
“老師,太田同學好像也不舒服。”
旁邊的女孩子說道。
這演技也太差勁了吧,小佐一邊想一邊抱住頭。
保健室裡,航一和小真、小佐三個人腋下夾着青木老師給他們的體溫計,悄悄說着話。
“這下麻煩了。肯定會在阪上那裡露餡的。”
小佐這麼一說,小真也面帶不安地點頭。第一個裝病的航一因爲很快就出了教室,所以不知道後邊發生的事情。在那之後小真馬上就倒下了,再然後連小佐也舉手說不太舒服,想要去保健室。
雖然阪上是個笨蛋,教室裡的其他同學卻投來了疑惑的眼神。最後帶着滿身懸念走出教室的小佐,覺得這計劃可能露了破綻。
“已經沒戲了。”
“沒關係……爲了以防萬一,我還留了一個殺手鐗。”
“殺手鐗?是什麼來的?”
“就是我外公。如果我十一點還沒回家的話,他就會來接我。”
“那……豈不是被大人知道了?”
“沒關係。外公欠我一個人情呢。”
“人情……?”
悄悄說話的當兒,保健室的青木老師走了進來,像是要配合三個人的口吻一樣,她悄聲說道:
“今天,你們三個,到底有什麼計劃?”
“沒有,纔沒有那回事呢……”
果然敗露了,小真和小佐幾乎就要發出悲鳴,航一卻在拼命否認。
“老師還是小學生的時候,也曾經裝病跑去看孩子先生的演唱會哦。”
青木老師的臉上浮現出惡作劇似的笑容。
“老師那時候,把體溫計放在胳肢窩下邊這樣……”
青木老師手裡拿着體溫計,把它放在腋下,擺了個摩擦的動作。
“這樣子溫度就會升高了。”
三個人看着青木老師笑呵呵的臉,也開始努力摩擦起體溫計來。對對,就是這樣,青木老師不知爲什麼看起來挺開心的。和圖書室的小幸老師並列爲阪元臺小學兩大美人的青木老師,或許是保健室裡的天使吧。
此時,走廊那兒響起了穿着涼鞋的腳步聲,航一他們不由得一震,這是已經聽習慣了的恐怖的涼鞋聲。
“咔嗒、咔嗒、咔嗒”,拉門被打開了。穿着運動服和涼鞋的阪上出現了。
“你們幾個——”
阪上一開口,嗓門就很大。
“三個人一起,想搞什麼啊?”
“好像是有點發燒。”
不知道爲什麼會那麼親切,保健室的天使替他們做了回答。
“什麼?發燒?”
三個人迎着阪上嚴厲的目光,把體溫計遞了上去。從體溫上看,好像是流行性感冒的初期症狀,三個人總算是努力讓溫度上升到了那種程度。
“我說,”面對舉着體溫計的三個人,肌肉男班主任絲毫不爲所動,“只要這麼做的話溫度想怎麼上升都行,這就是你們所謂的發燒吧。”
阪上重複着剛纔青木老師教給他們的動作,把手放在腋下來回動着。
航一他們緊張得喘不過氣來,身邊的青木老師仍然袒護着他們。
“三個人好像都有點感冒,最好不要傳染給其他學生。我正準備給他們的家長打電話呢。”
但是阪上連看也不看那邊,繼續用強硬的視線瞪着航一。正在此時,“咚咚”,響起了敲門聲。大家都向門口看去,航一的外公周吉正站在那裡。
“航一,沒事吧?”
越過驚訝的阪上,外公的視線投了過來。
“怎麼現在就來了……太早了吧?”
小佐小聲說道。航一悄悄點了點頭。
“哎呀,真是,航一昨天就感覺有點發燒。今天早上也是,對吧?”
“嗯……”
航一點頭,旁邊的青木老師也不住地點頭。
“怎麼辦呢,剛跟他媽媽也說過了。”
之後,外公看着阪上,深深地低下了頭。
“老師,一直以來,給您添麻煩了。”
“您好……我叫阪上,是航一的班主任。”
“哎呀,是班主任老師啊,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平時無論講話還是動作都很遲鈍的外公,今天卻顯得很不尋常。
“一直以來真是謝謝老師了。外孫在家整天說阪上老師、阪上老師的……這孩子的父母之間,也是發生了一點事情……如果可以的話,麻煩阪上老師像父親一樣照顧照顧這個孩子吧。他啊,真的整天唸叨阪上老師、阪上老師什麼的。”
“好的,我只是個沒什麼能力的年輕人而已,實在是太榮幸了。”
面對外公的請求,阪上看起來十分感激。
“我父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所以,航一所經歷的痛苦,我也感同身受。”
外公和阪上正熱烈談話的同時,保健室的天使向三個人眨了眨眼。
周吉和航一他們走出教學樓,橫穿校園。走在周吉前邊的三個人,邊走邊小聲交談着。
“本來是想全靠自己的力量去做的啊……”
“……”
“不過,無所謂了。”
走出校門,小佐和小真轉過身去,向着周吉鞠躬。
“謝謝您!”
嗯嗯,外公點了點頭。
周吉揮揮手,三個人跑開了。
“如果小幸老師不行的話……”
小佐看着教學樓的方向說着。
“我覺得青木老師也可以。”
“我也是!”
“青木老師好可愛哦。”
“不行,是我最先說出來的!”
三個人一邊走下長長的坡道,一邊回想天使般的青木老師。
大家先各自解散。爲了取行李,必須先回一趟家。
回到空無一人的家裡,航一大口喝着麥茶。終於等到了這天,想到這一點,他有點緊張。
媽媽去工作了,外婆也出門不知道去了哪兒(這件事情昨天已經跟外公確認過了)。
“去小真家進行小組學習”,航一寫下便條放在桌子上。這麼一來,媽媽和外婆就會知道自己是回來過一次然後又出門了。
航一快步跑上二樓,把書包掛在書桌旁的鉤子上。桌子上擺着的照片讓航一的呼吸一頓,他盯着照片里正衝自己笑着的兄弟二人。
和龍之介已經有半年多沒有見面了。回憶起弟弟活潑的笑臉,航一感到有些如願以償。
他脫掉校服,在衣櫃裡翻找。最後拿在手裡的,是照片裡自己身上那件和弟弟一模一樣的黃色T恤。在離開大阪之後,航一第一次把手伸進這件衣服的袖子裡。
背上事先準備好的背囊,準備離開房間的時候,航一又一次停下了腳步。他回過頭,凝視着書桌上方牆壁上那幅火山大噴發的畫。在平常的白天看到的大噴發,跟夜裡看到的大噴發像是有點不太一樣。
航一爬上桌子,取下那幅畫。帶上它的話,感覺像是能增強許願的力量似的。要摺疊的時候航一有點猶豫,但又覺得已經沒有必要再掛着這幅畫了(因爲很快就要成爲現實了)。本來折了兩下想塞進揹包,但塞不進去,於是又折了兩下。
重新背上揹包下樓的時候,航一正好遇上剛剛回來的外公。
“要走了嗎?”
“嗯。”
外公並不知道航一要去哪裡,但他知道,接下來要開始的肯定不是什麼小組學習,航一他們一定是去搞什麼冒險。航一還告訴他,龍之介也會參加。
“好好照看着龍之介啊。”
嗯,航一點頭,正準備出發,外公又開口了。
“昨天晚上,我又試着做了做……”
做了什麼?看到航一回頭,外公向着茶櫃擡了擡下巴。那裡放着用粉紅色包裝紙包着的輕羹。
“做成粉紅色的了?”
航一驚訝地看着外公。把輕羹做成粉紅色——面對這樣的要求,外公曾露出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的爲難神色。
“啊啊,只是換了包裝紙而已。”
外公臉上露出一絲得意。
“我能拿幾塊帶着嗎?”
航一笑了。
“嗯。”
“當成零食太合適了。”
航一抓起兩塊用粉紅色包裝紙包着的輕羹,放進了行李。
“我出發啦!”
背囊變得鼓鼓囊囊的,航一向着外公揮了揮手,從玄關飛奔了出去。
在離車站不遠的集合地點,小真遲遲沒有出現。
“小真好慢啊。”
“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難道是計劃敗露了?兩個人越來越擔心。已經遠遠超過了集合的時間。
又過了一會兒,小真終於拖着遲緩的腳步出現了。
“小真!好慢哦!”
然而兩人的喊聲並沒有讓小真的腳步有所變化。他把大大的背囊背在身前,低垂着視線,腳步沉重地走了過來。
即使航一和小佐跑到了身邊,小真依然低着頭。他把背囊摟在懷裡,死死地盯着背囊裡邊的東西。
“怎麼了?”
小佐小聲問道。
小真把揹包傾斜過來,給他們看放在裡邊的彈珠。兩個人的目光落在彈珠耳邊那黑白相間的長毛上。
“彈珠死了。”
“啊……!”
航一和小佐條件反射似的後退了一步,屏住呼吸,再次戰戰兢兢地看向揹包。
彈珠蜷縮成一團(至少看上去是這樣……),看不到它的臉。雖然紋絲不動,但那就是彈珠,或者說,那曾經是彈珠……
“這個……你也要帶去嗎?”
航一小心翼翼地問道。
“嗯。”
小真終於擡起了頭。
“是不是不行?”
“那倒不是……”
“不是說不行……”
帶着這樣的彈珠去那邊打算怎麼辦啊?還是早點埋掉會比較好吧。
“我不要當職業
棒球選手了,我要許願讓彈珠重新活過來。”
航一和小佐面面相覷,又一起看向小真,兩個人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雖然不知道小真剛纔的話裡有幾分認真,但他的表情十分嚴肅。
“那……那就這麼辦吧,對吧?”
航一說。小佐點了點頭。
三個人勉勉強強趕上了定好的慢車,一上車就舉起座椅靠背,把座位轉成面對面的方向。
在座位上坐好之後,小真忽然打開揹包撫摸起彈珠來,表情十分焦慮。
“還是儘量別把揹包打開吧。”
聽到小佐的話,小真沉默地又合上了揹包。
“已經活得夠長了,差不多100歲了吧。”
即便聽到航一的話,小真仍然一言不發。
車門即將關閉,請小心。
聽到列車廣播,航一朝窗外看去,映入眼簾的是站臺上的一家四口——父親、母親和兩個兒子,是和自己家一樣的家庭構成。夫婦二人正配合着孩子的腳步,緩緩向臺階走去。
航一看着他們的身影。一家人走得十分緩慢,但是,隨着列車啓動,那身影轉瞬之間就變小了。
感謝各位今天搭乘JR九州線。本次列車從鹿兒島中央車站發車,終點站爲川內站。請各位旅客將座椅上的行李都放置到行李架上,帶幼兒的乘客請將孩子抱起來,讓更多的乘客都能——
終於出發了啊,航一想,他靠回座位上。都到了這裡了,之前發生了這麼多事,但我們終於還是出發了。航一向窗外的櫻島望去,想着——我出發了。
“午飯怎麼辦呀?”
對面座位上的小佐小聲問道。
“這個嘛……”
“吃漢堡怎麼樣?”
“漢堡?”
航一和小佐驚訝地看着小真。
“那,吃車站便當?”
令人意外地,小真在除了彈珠之外的事情上還維持着正常狀態。
“車站便當啊……吃哪個好呢?”
“如果是車站便當的話,買來馬上就能吃掉了。”
“也對。到了那邊也沒空吃飯,那就吃車站便當吧?”
小真點頭。
“在川內換乘的時候有十四分鐘,趁那個時候去買吧。”
小佐也點頭同意。
距離換乘的川內站,還有五十分鐘。車窗外的景色,也早就從高樓大廈等人工建築換成了樹林、小河和山川。
那邊也差不多了吧,航一想。
從博多到川尻,坐快速列車兩個半小時就到了。比自己晚出發兩個小時的話,差不多來得及,所以已經是龍之介要從學校出發的時間了。
“你好——”
此時,龍之介正去接惠美。你好呀——出來開門的惠美媽媽可能剛剛起牀,還帶着一臉睡意。
“惠美,小龍來找你啦——”
惠美的媽媽向着二樓的方向喊道。
“咦——好早哦——”
二樓傳來微弱的聲音。
惠美的媽媽在LUNA的櫃檯邊坐下,啪嗒啪嗒地用打火機點着了香菸。呼——她慵懶地吐出細細的菸圈。
“小龍,現在是跟爸爸住在一起吧?”
“是……”
惠美的媽媽微微地笑了一下,看着龍之介的眼睛。龍之介的心怦怦直跳。
“惠美沒有爸爸,要和她好好相處哦。”
“好。”
龍之介點頭。惠美的媽媽又呵呵地輕輕笑了。龍之介感覺背後有點麻麻的,不知怎的沒法像往常那樣說話了。
“久等啦——”
看到走下樓梯的惠美,龍之介鬆了一口氣。
“替我向環奈的媽媽問好。”
好,惠美小聲回答。
“我們走啦。”
“路上小心。晚上別熬夜,早點睡覺。”
“好!”
龍之介匆忙地點頭行禮,跟在先走出門去的惠美身後,走出了LUNA。
“不知道戴哪頂帽子纔好,猶豫了一會兒。”
“這頂挺好看的。”
終於回到正常狀態的龍之介,又恢復了開朗的聲音。他總能若無其事地說着這些話,和父親一樣很受女孩子歡迎。
“快走吧!”
兩個人跑了起來,不一會兒來到了商店街轉角的章魚小丸子店門前。已經事先在這裡集合的廉鬥和環奈,正朝着他們揮手。
會合後的四個人,向着車站跑去。
“奇——跡!奇——跡!”
龍之介衝在最前邊,他身後是個子高高的惠美,往後是動作敏捷的環奈。在稍遠一點的地方,體力很差的廉鬥正拼命地跑着。四個人跑過了橋,穿過車站前的環形路口。
“廉鬥!”
“嗯。”
廉鬥就連買票的動作也十分笨拙。
“快點!”
“等我一下!”
四個人穿過檢票機,衝上臺階。
“哪個站臺?”
“我看看……五號站臺,這邊!”
其實完全沒有着急的必要。四個人到達站臺的時間,遠比規定的乘車時間要早。
“趕上了!”
儘管如此,龍之介還是要這麼說,他“哈——哈——”地喘着氣,滿臉笑容。
“你太着急了!”
惠美和環奈埋怨他,已經無法呼吸的廉鬥蹲在了站臺上。
此刻,另一邊,小真正用興奮的語氣說道。
“好厲害哦,那是鹿兒島榮之隊的明星球手摺田啊,今年夏天的八強選手之一。”
航一他們正在川內站的站臺上等待列車,高中棒球聯賽的選手們也站到了一旁。右手被繃帶吊在肩膀上的那個人,好像就是小真所說的折田選手。
正驚訝的時候,小真已經跑過去要簽名了。他拿着那個總是握在手裡的棒球,和航一借給他的馬克筆,背上還揹着彈珠。
回來後的小真向他們展示簽了名的棒球,不知是不是用左手的緣故,那字可真是難看,中間寫着大大的“贏在春季”。
“沒可能贏吧,受了那麼重的傷。”
“就是。”
但是小真仍然很興奮,一個人自言自語地說着“好厲害哦”,一邊把簽過名的球珍惜地收進揹包裡。這時,彈珠的長毛又露了出來。
“我說——”
小佐說道。他手裡拎着一到川內站就買來的三份薩摩便當。
“你還是許願成爲職業選手吧!別許彈珠的願望了。”
小佐的態度頗爲認真,小真卻像是沒聽見一樣,仍然小聲自言自語着“好厲害哦”。
不一會兒,只有一節車廂的列車到了,航一他們上了車。要和高校棒球選手們乘坐同一輛車,感覺有點緊張。出發後的肥薩橙鐵道線列車以非常緩慢的速度行駛着。
三站之後,球員們一邊把球棒弄出噼裡啪啦的響聲,一邊下了車。車廂裡瞬間變得空蕩蕩的,航一他們吃起了便當。
列車沿着海岸行駛,不時能看到在岸邊岩石上垂釣的人。時而靠站,時而出發,時而開過鐵路橋,時而穿過隧道,直線延伸的線路上,列車緩緩行進着。
“看。”
小佐看着窗外說道。
“那裡該不會是新幹線的鐵路吧?”
事到如今才留意到,窗外一直能看見連綿不斷的高架鐵路。
“是啊,那就是新幹線啊。”
航一打開地圖確認着說道。新幹線是沿着肥薩鐵路延伸的,頭上連綿不斷的高架鐵路,就是新幹線。
“但是,一直都是高架啊。”
“這樣的話就看不到新幹線列車了。”
三個人面面相覷。如果高架一直像這樣延續的話,從下邊大概是看不到新幹線列車的。
航一心中的不安漸漸擴散開來。
就在這時,電車進入了隧道,什麼也看不見了。
此時,龍之介他們懷着遠足般的心情,正在面對面的四人座位上說笑。
——穿過原野,越過山脈,走過山谷。
他們唱着歌,時而雙手交叉,時而伸出手,啪啪啪地相互拍手。
列車開過鐵路橋,從鳥棲往久留米開去。
“這個不好玩嘛。”
“哪有,很好玩啊。”
龍之介和廉鬥正在學女生常玩的、面對面的兩人啪啪啪地拍手的遊戲的好幾種玩法。
“啦——啦啦——啦啦——的時候要怎麼樣?”
“啦——啦啦——啦啦——再這樣?不懂啊。”
電車穿過隧道,從玉名開往肥後伊倉。
“黑白——配,男生女生——配……贏啦!”
這次換作男孩子把經常玩的遊戲教給環奈。如果猜拳贏了的話就捏對方的右邊臉頰,如果又贏了一次的話就捏左臉頰,最後用說的來猜拳。
贏了三次的話,要把對方的臉頰豎着拉兩次再橫着拉兩次,滴溜溜地轉一圈,最後再用力拉住放手。
“豎豎橫橫,轉一圈再放手!”
“好痛——最後一下好痛啊!”
龍之介像是在向環奈演示這個遊戲有多嚴格。
“好了!”
“再來一次!”
列車從上熊本向熊本進發。
四個人一路上投入地吵鬧、做遊戲,盡情玩耍,在到達目的地之前就耗盡了體力。龍之介靠在窗戶上睡着了,廉鬥佔着旁邊的雙人座橫躺着,惠美和環奈也在椅子上互相倚靠着睡着了。
窗外,新幹線的高架橋伴隨着列車靜靜地延伸着。
列車到達川尻站。在這一站下車的人,只有航一他們幾個。
三個人目送着電車遠去,爬上臺階向對面的站臺走去。他們沒有出站,直接在長椅上坐下,等待龍之介。
眼前就是一直和列車並駕齊驅的新幹線高架。
“好高哦。”
小佐自言自語。航一和小真呻吟着點頭。如果前邊也是這種高架的話,從下方可能就看不見新幹線了。
這之後要和龍之介他們會合,然後沿着高架尋找“奇蹟”發生的地方——那個地點應該比這裡更靠近宇土。必須要在那裡找到一個能俯視高架的地方。
在高架的柱子和柱子之間,田園景色舒展開來。遠方像是有森林,更遠的地方能看到山。
“那個,應該不是櫻島吧?”
“不是吧。”
“那是雲仙嶽的普賢嶽。”
三人身後,年紀很大的車站站員忽然開腔說話。不知道該如何反應,航一他們看着站員。
“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啊。”
大概誤以爲航一他們是什麼小學生記者之類的,站員以理所當然的語氣開始講述。
“之前的大噴發,好像還沒過去多久似的。”
站員凝視着普賢嶽,三個人也追隨着他的視線。從這裡看過去,普賢嶽就是一座安安靜靜的普通的山,一點也不像是會發生大噴發的火山。
“山下的街道變得一塌糊塗,那光景,真是不想再來一次。”
站員衝他們點了點頭,在三個人的目送下往檢票處走去。
二十年,航一想,那是多久遠的事情啊……
雖然自己還沒出生,不過父母已經出生了,正過着普普通通的生活;外公做着輕羹,外婆一定正迷戀着夏威夷舞吧;而阪上,說不定正和父親生活在一起;小幸老師和青木老師,大概也剛出生沒多久吧。
如果那時火山大噴發的話,他們會變成怎樣呢……
“啊!”
這時小真喊出聲來。
“車來了。”
在航一他們來時的相反方向,出現了一臺小小的列車。列車正緩慢地靠近三個人所在的站臺。
像是能讓對面的人看到自己似的,航一向着列車用力揮手。等車一進站,就開始從車頭仔細地向後查找。
感謝各位搭乘,川尻站,川尻站到了。
小小的廣播響了起來。車門隨着廣播聲打開,龍之介從後邊的車廂裡飛奔出來。
“小龍!”
“啊!哥哥!好久不見!!”
迎着奔跑的龍之介,航一也飛奔過去。喂,好久不見啊。他一邊喊着,一邊用力揉着弟弟的頭。
突然,他注意到前方有三個不認識的小學生,正看向這邊。
“啊,哥哥,這是我的朋友!”
龍之介像是介紹他們似的揮了揮手,一個男孩和兩個女孩向着這邊鞠躬行禮。
航一驚訝得說不出話。
“你好。”
“初次見面。”
不過,航一身後的小佐和小真也低頭行了禮。
“你這傢伙……不是自己一個人來的啊?”
“嗯,我把朋友也帶來了。”
弟弟身上穿着畫有吉他的黑色T恤。
“你好。”
“初次見面。”
“你好呀。”
航一向着依次朝自己打招呼的三個人,含糊地低下了頭。
小佐和小真走到三個人身邊,高興地問着諸如“從哪裡來的”之類早就知道答案的問題。大概是因爲有一個在鹿兒島看不到的、超級可愛的女孩子在場的緣故吧。
掉頭折返的航一,獨自向着檢票口走去。等等我呀,龍之介從後邊追了過來。
航一的心裡有好多不滿——對龍之介帶着朋友過來的事情感到不滿,對他穿着新衣服過來也感到不滿。那件從沒見到過的T恤衫,一定是在福岡跟父親一起去買的。
“怎麼樣?你也看見了吧?”
航一用不耐煩的語氣向走到自己身旁的弟弟發問。
“看到什麼呀?”
“新幹線的鐵路呀。”
嗯?龍之介側頭。
“你什麼都沒注意到嗎?”
聽到責難似的語氣,弟弟的頭更歪了。
“從沒聽說過你要帶朋友過來。”
“反正要來,人多的話會比較開心吧。”
“你以爲是遠足啊!”
航一像是嫌棄般地大聲說。
“礙手礙腳的我可不管。”
像是要把龍之介扔在原地,航一邁開了腳步。
龍之介帶着困惑的神情看着航一的背影,惠美和環奈追了上來。
“什麼態度嘛……感覺好差。”
環奈看着航一的背影說道。沒事啦,龍之介辯解。
龍之介小跑着追上航一,和他並排走着。在他們身後,惠美和環奈走在一起;再往後,小佐、小真和廉鬥走在一起。
小真和廉斗大概找到了什麼共同語言,早就已經意氣相投,摟起了彼此的肩膀。
離開車站的七個人互相交換過姓名後,沿着河岸邊的道路走着。
走在最前邊的航一保持着沉默。除了右手邊能看到的新幹線高架之外,四周什麼建築物也沒有。後方傳來逐漸相處融洽的六個人交談的聲音。
“絕對有人掉下去過,‘撲通’一下掉下去。但好像也沒那麼深,不過也不淺。”
是小真的聲音。
“什麼味道呀?”
“好吃的味道。”
“什麼樣的?”
“好吃的味道。”
說着味道的事情的是小佐的聲音,大概說的是薩摩便當吧。
“啊,剛剛有魚跳起來了。”
“跳起來了嗎?”
女孩子們的聲音。
“啊,這裡偶爾會有,要仔細盯着,會‘咻’地一下跳出來。但是從這邊就不太看得到。”
弟弟的聲音。
“那是什麼呀?看起來好大。”
“不知道,魚嗎?”
“啊,又跳起來了。”
“啊,快看!”
“真的假的?在哪兒?”
航一也把臉轉向右邊,往河裡看了看。沒看到有魚,卻看到了波光粼粼的河水。
道路漸漸地偏離了河道,接近了在來線
的鐵路。前邊能看到隧道,航一決定穿過隧道,從另一頭出來。
“啊!”
一進隧道,龍之介忽然大喊了一聲。隧道的牆壁強烈地反射着迴音。
“嚇死了!”
“好大聲哦。”
這傢伙每次一進隧道就來這招,航一想。正在這時,有列車從頭頂上開過。
“啊——”
龍之介配合着大喊了起來。
“好厲害!”
“好快!”
頭頂上電車通過時的震動感,讓一行人沸騰了。
“好吵哦。”
“咔啦咔啦咔啦——的。”
七個人從隧道出來,走上田間小路,稻田在他們眼前鋪展開來。
“好厲害哦,快看,這邊全是田。太厲害了吧?”
“不知道是什麼人在這裡種田呀。”
“還有塑料大棚呢!”
七個人沿着新幹線高架走着,但是不管怎麼走,都沒有能看到新幹線的地方。不久,路上出現了散落着的民居,回過神來時,已經走到了鎮上。
“能看到新幹線嗎?”
“在這裡應該看不到吧?”
聽到後邊傳來的討論,航一大聲說:“再往前走走!”
“哦!”龍之介答道。
路旁有條小小的河流。
“剛纔那個簡直太髒了。”
“髒髒的河裡會有好多小龍蝦和泥鰍。”
“這裡沒有小龍蝦吧。”
“小龍蝦好吃嗎?”
“不好吃。”
“話說回來,小龍蝦不能吃吧。”
“能吃啊。”
“能吃嗎?”
路過的民居院子裡,種着柿子樹。
“桃慄三年,柿八年。”
“八年好長哦。”
“超級長,但是要經過八年,纔會結出柿子。所以纔會這麼好吃。”
附近沒有見到高樓,航一走到路口四處張望。因爲來到了鎮上,所以不能隨心所欲地沿着高架行走了。
“啊,好漂亮!”
走到航一身旁的小佐說道。
那是無人居住的荒地,只剩下混凝土的斷垣殘壁,大波斯菊像是從牆壁那一端溢出來的一樣。
“好漂亮。”
惠美像是被那景色吸進去了似的踏進了荒地。荒地上長着滿滿一片怒放的大波斯菊。
“是大波斯菊啊!來看看有沒有種子。”
龍之介、環奈和廉鬥緊隨其後,小佐和小真也走了進去。真沒辦法啊,航一也跟了過去,又在中途停下腳步。天色已經開始漸漸昏黃。
“好厲害。”
“不知道有沒有種子。是不是這個?”
“好多種子啊。”
“花枝好漂亮哦。”
“種子?”
“哇,有好多。”
“給我看看,給我看看。”
“啊!”
惠美被花裡忽然出現的蜜蜂嚇了一跳,向後仰去。
“在這裡住過的人,現在去了哪裡呢?”
“肯定曾經很喜歡大波斯菊吧。”
龍之介和惠美他們開始高高興興地蒐集起了種子。看着那興奮的勁頭,航一卻絲毫不覺得有趣。明明是爲了全家團圓,是爲了達成這個心願纔來到這裡的,爲什麼龍之介會這麼開心呢。
“小真,小佐,走了!”
航一大聲說。
“其他人也是!龍之介,走了!”
航一一個人走在了最前邊。
“來啦!”
身後傳來龍之介的聲音。
“其他人也是,不跟上來就不管你們了!”
航一快步向前走,身後六個人凌亂地跟了上來。
“哪個是種子?”
小佐問環奈。
“這個黑色的。”
環奈把種子給小佐看。
“今天不找好位置的話,明天可就看不到列車了。”
夕陽下,航一踩着被拉得長長的影子,獨自向前走去。
天色已經十分昏暗了。走在前邊的航一十分焦慮。
第一趟列車交會的地方,差不多就在這一帶,但他們卻找不到能俯視高架的地方。
“今晚睡在哪裡呀?”
穿過道口的時候,龍之介追上航一問道。
“先找到能看到新幹線的地方吧。”
“話是這麼說了啦……”
航一走過道口,忽然回過頭來跟小佐說話。
“我說——”
“嗯?”
航一伸手指向前方。
“要不要爬到那個超市的屋頂上看看?”
前邊有一個寫着“宇土CITY→前方500米”的招牌,在它的前方,有新幹線的高架,再往前,有一個看起來像是超市的建築物。那是這一帶最高的建築物了。
“不錯啊!去看看!”
“嗯!”
航一和小佐跑了起來,龍之介也立刻跟上,緊隨其後的小真、環奈和惠美也跑了起來。
七個人跑在通往超市的路上。
“不要緊嗎?跟上來!”
航一在高架轉彎的地方回頭,確認是不是所有人都在。夕陽下,背上的背囊搖來搖去,七個人稀稀拉拉地跑着。
龍之介看着航一的背影笑了,惠美、環奈、小真和小佐也一邊跑一邊笑起來。
好開心。
馬上就能看見了,懷着這樣的期待奔跑,真的很開心。既不是迫不得已地奔跑,也不是在比賽,但仍然竭盡全力地奔跑着。馬上就能看到了!
但是,廉鬥一個人落在了後邊。
不行了,廉鬥氣喘吁吁地想。水,總之先要喝水,他停下了腳步。前面的六個人向着超市停車場的方向跑去,不一會兒就看不見了。
廉鬥摘下背囊,正準備把水壺拿出來。這時,一個騎着自行車的巡警從前面靠過來。廉鬥趕忙轉身背對着他。
水什麼的不喝也就算了,此時的廉鬥只想趕緊把巡警應付過去,早點和大家會合。
知道巡警正徑直向自己靠近,廉鬥向反方向邁出腳步。
“喂,小朋友。要去哪兒呀?”
巡警騎着自行車向廉鬥搭話。
廉鬥儘量保持自然地開始往前跑,可是巡警就像森林裡的熊一樣,在廉鬥身後緊追不捨。
怎麼辦?要怎麼說纔好?廉鬥邊跑邊想。
自己來熊本的事情根本沒有和父母交代,萬一跟家裡聯絡的話,事情肯定會鬧大,二話不說就要被帶回家去,那可太糟糕了。
廉鬥繼續跑着。
“小朋友,別跑了。你在幹什麼呀?”
“在慢跑。”
廉鬥頭也不擡地回答道。
“慢跑?”
巡警還跟在屁股後邊,廉鬥一直往前跑。
廉鬥之外的六個人,已經沿着超市屋頂停車場的坡道向上跑去。
“馬上就到了,加油啊!”
航一途中好幾次回頭鼓勵大家,順便掃視新幹線的高架確認位置,可是,他仍然看不見高架牆的那一邊。
終於來到屋頂,能夠向下俯視了,大家都已精疲力竭。四周的景色十分暗淡,夜色正逐漸吞噬着夕陽。
“看不見啊。”
即便是這個高度,也還是看不見高架橋隔離牆的另一邊。航一仍然不想放棄,在屋頂上仔細巡視着高架橋四周的建築物。哪裡……在哪裡,會不會有比這裡還高的地方呢。
可是,看不到任何比這裡還高的地方。
“咦?”
最先發現的人是龍之介。
“廉鬥呢?”
大家四處張望,確實如龍之介所說,廉鬥不見了。
“怎麼搞的。”
航一雖然語氣很不耐煩,卻第一個向下坡走去。
“是在下邊嗎?”
一邊說着,其他五個人也一邊朝下邊走去。
“廉鬥——”
龍之介喊道。
來到停車場下邊,也依然沒看見廉鬥,六個人沿着來時的路尋找。
“廉鬥——”
“廉鬥——”
他們一邊大聲喊着,一邊穿過高架,一直回到了道口的位置,又試着走到更早的地方,但是仍然找不到廉鬥。
太陽已經落山,六個人在星星點點的街燈下走着。大家早就沒有精力和體力再跑了,都累到了極點,既不知道該去哪裡找人,也不知道接下來該去哪兒。
“怎麼辦呀……”
“已經天黑了。”
六個人一邊走着夜路,一邊小聲交談。走在最後的惠美時不時回頭,走在最前邊的航一也謹慎地向左右張望。
“爲什麼要把那種傢伙帶來啊?”
小佐口無遮攔地向龍之介發問。
“來都來了。這……哥哥,到底怎麼辦啊?”
龍之介向航一求助。
“你的朋友,我可沒辦法。”
“可是哥哥,你是我們的頭兒啊。”
龍之介頂嘴。
“唉。”
“到底去了哪兒?”
“去巡警室問問?”
像被叫到老師辦公室一樣,六個人腳步沉重。他們在前方拐角處看到了人影。
“廉鬥?”
“廉鬥!”
兄弟二人幾乎同時喊出了聲,但是當看到正和廉鬥在一起的巡警時,他們停下了腳步。
六個人呆住了。推着自行車的巡警一邊向他們打着招呼,一邊停在他們身邊。
“他們是你的朋友嗎?”
巡警看着廉斗的臉,語氣溫和地詢問着。廉鬥慢慢地搖了搖頭。
嗯?巡警用疑問的眼神看了看六個人,又看看廉鬥。廉鬥有氣無力地繼續搖了搖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