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兒島——
此時,航一的外公周吉正一個人喝着啤酒看着新聞。曾經是點心店的房間裡現在擺放着桌椅,用來放置和果子的貨架已經全部撤掉,屋子裡顯得十分寬敞。
與曾經的店面相比,客廳要稍微高出地面一點。航一、秀子和希美正在那裡吃着晚飯。裡外兩個房間之間原本有一道門,如今也拆掉了。
直到幾年前,周吉還在這裡做着輕羹
的生意。秀子在店裡招呼客人,他在後邊製作點心。
單從體力上來講,繼續做下去也未嘗不可,但是恰好到了能拿養老金的年紀,周吉就以此爲契機選擇了退休。而且,曾經一度十分熱鬧的點心店,還有這條商店街,那時也已經變得冷冷清清了。
兩個月後,伴隨着新八代站到博多站之間線路的開通,新幹線將迎來全線貫通。而九州新幹線全線開通之後,鹿兒島中央和博多之間將實現最高時速260公里的直線通行。對此,各地都滿懷期待。
周吉一手端着啤酒,默默地看着電視。
他將手伸向煙盒,想了想又收了回來。(雖說已經到了這個歲數,還是在以每天數支的速度減少着煙量)。視線的前方,電視里正播放着新幹線的畫面。
在經濟高度成長期的中期,隨着東京奧運會的開幕,昭和三十九年十月一日(1964年),連接東京和大阪的東海道新幹線作爲日本最早的新幹線開始運營。
新幹線啊,周吉心想。一想到新幹線的事情,他內心深處不禁百感交集。曾經被稱爲“夢之超特急”的新幹線,終於來到這個地方了。
女兒回了孃家,外孫也回來了。等到新幹線全線開通,久違的活力也會回到這條街吧,換句話說,總算也能看到些希望了。
新幹線“瑞穂號”列車將連接新大阪站和鹿兒島中央站,行駛時間三小時四十七分。
周吉起身去客廳倒茶。
“這裡,這裡怎麼樣?時薪750日元以上。”
“只是臨時工嘛。”
秀子和希美正在客廳裡翻看招聘雜誌。女兒希美半年前回到這裡,最近開始找工作了。
“這裡寫着‘可升職,依具體能力可作爲正式員工聘用’。”
“哪裡哪裡?”
希美對秀子念出來的內容產生了興趣,她身體前傾,湊近雜誌仔細看着。
“說是‘以二十多歲的職員爲中心,職場氣氛活躍’。”
聽到秀子後來唸的話,希美失望地嘆着氣,“唉”的一聲癱倒在了椅子上。
“什麼意思嘛,真討厭。”
希美憤憤不平地說道。
“爲什麼不直接寫上拒絕三十歲以上的人應聘。”
希美把茶杯端到嘴邊。
“如果去超市收銀的話,萬一遇到老同學來買東西多不好意思啊。”
“如果你爸還能多掙些錢的話,多你們兩個人也不算什麼,可是你爸已經是個老
頭子了。”
秀子瞥了一眼周吉,因爲找不到倒茶的時機,他一直呆呆地站在那裡。
“倒茶……”
周吉說道。秀子嘆了口氣,開始泡茶。
被稱爲老頭子的周吉,今年七十歲,已經不再是掙錢養女兒和外孫的年紀了。
“我吃飽啦。”
航一默默吃完有點晚的晚飯,雙手合十說道。隨後他從桌前站起來,走向電視。
“哎呀,又把卷心菜剩下了。”
“明明很好吃呀。是不喜歡嚼起來脆脆的感覺吧。”
“嗯。小龍也不愛吃捲心菜。”
提起另一個孩子的名字,希美不禁嘆了口氣。周吉的茶還沒泡好。
“那孩子,不知道有沒有好好吃飯呢。”
“所以當初我不是說了嘛,孩子是帶一個還是帶兩個回來,我們都不介意。”
顧及到航一,秀子壓低了聲音。秀子曾讓希美把兩個孩子都帶回來。
“可是,是那孩子自己說要去那邊的。”
電視裡不時傳來綜藝節目的陣陣笑聲。希美凝視着手邊的茶杯,露出難過的表情。她在深夜裡哭泣的樣子,周吉見過好幾回。
“差不多有半年沒見了吧。”
秀子一邊說着,一邊終於給周吉倒上了茶。周吉接過茶,向原來是點心店店鋪的外間走去。
“那孩子,現在該開始想媽媽了吧。”
“嗯……這還用說。”
“不用說,不用說。”
背後傳來母女兩人小聲說話的聲音。
航一盯着電視。
是在意航一的關係吧,媽媽和外婆的聲音逐漸低下去,可還是清晰地傳了過來。
一家四口重新生活在一起的那一天會再回來的,航一期待着,也相信着。電話裡雖然什麼也沒說,龍之介大概也是想和媽媽生活在一起的。
航一裝出看電視的樣子,陷入了回憶。
你們會跟我一起去鹿兒島吧?媽媽這麼問。龍之介卻毫不猶豫地回答要和爸爸在一起。
爸爸一定也和他們一樣又難過又寂寞吧,龍之介彷彿出於本能般想要在兩人之間製造某種平衡。龍之介就是這樣的人。
電視裡又傳來笑聲。綜藝節目結束之後,航一站了起來,向二樓自己的房間走去。
“記得把泳衣晾乾。”
身後傳來叮囑。
上了二樓,航一把泳衣和浴巾掛在了晾衣杆上後,坐到書桌前,打開了今天的作業。看着“父親的職業”那一欄,航一想,乾脆寫EXILE上去好了!我爸爸是EXILE的KENJI!
結果,他既沒有寫EXILE,也沒有寫“不賣座的搖滾樂隊”,而是寫上了“公司職員”。航一又想嘆氣了。媽媽雖然很想念龍之介,卻彷彿沒有要跟爸爸和好的意思。到底怎樣才能回到四個人的生活呢,航一毫無頭緒。
他一口氣喝掉從一樓拿
上來的養樂多,凝視着桌前貼着的畫。畫中的櫻島正在猛烈地噴發着。
這幅畫,表明了自己的什麼想法呢,航一思考着。自己是怎樣看待這個世界的呢?炸裂般的紅色,是想要描述自己內心的什麼呢……
躺到牀上閉上眼睛,航一凝視着眼瞼內側的黑暗,想象着櫻島的紅色。但此時浮現在他腦海裡的紅,仍舊是畫中的紅。
那紅色,現在就貼在書桌前。閉上眼睛時,感覺那幅畫像是在凝視自己。這樣的想象,令航一的呼吸變得有些凌亂。
但是,因爲游泳而疲勞的身體,很快就被睡意包圍。漸漸沉入睡眠的航一,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一家四口在公園廣場上鋪好藍色的塑料布,在春天燦爛的陽光下吃着飯。
媽媽擦掉野餐籃子上厚厚的灰,取出了一大堆章魚小丸子。眼前一亮的航一和龍之介,用寫着“中獎啦”的“喀哩喀哩君”木棒叉起章魚小丸子,迫不及待地往嘴裡送。
父親眺望着天空,彈着吉他。
“在車裡啊,到了巴士裡邊,哥哥把頭盔摘掉,轟隆一下子,蒸汽都從頭盔裡冒出來啦!”
龍之介腮幫鼓鼓的,嘴裡都是章魚小丸子,好像含着滿嘴葵花子的倉鼠一樣。
“居然!真的冒出來了哦。我嚇了一跳!”
龍之介一邊和嘴裡的章魚小丸子咕嘰咕嘰地搏鬥,一邊說道。
“那可真是不得了。”
“簡直跟漫畫一樣啊。”
父親、母親和龍之介開心地交談着,航一在他們身邊,正拭去章魚小丸子表面的灰。從籃子裡取出章魚小丸子正要送往嘴邊,這短短的距離內,上面就已經沾到灰塵,怎麼擦也擦不乾淨。
到底怎麼回事!心頭火起的航一站起來開始尋找灰的來源。公園的中央有個跟父親差不多高的太陽之塔,火山灰正從那頂上噴出來。
這可真是沒辦法了。航一放棄了似的,開始吃剩下的章魚小丸子。太陽之塔的話,噴灰也是理所當然。灰不停落下,沾了灰的章魚小丸子好像加了佐料一樣,說不定變得更好吃了。
這時,公園外邊走來一羣穿黑色西裝的男人,開始拆除太陽之塔。
太陽之塔的羽翼被接連取了下來,航一默默地看着。究竟是怎麼回事……他們爲什麼要拆掉太陽之塔……
不要啊!突然反應過來的航一,想要衝過去制止穿黑衣的男人們。太陽之塔是很重要的東西!
這是已經決定好的事情!男人們冷漠地答道。
等一下,等一下啊。航一哀求着想要制止,可男人們的胳膊卻像電線杆一樣沉重。航一回頭想尋求家人的幫助,三個人卻只是在開心地聊着天,絲毫沒有動作。
太陽之塔不一會兒就被拆掉了,父親揹着吉他站了起來。
“這地方已經完蛋了!”
“是啊。”
之後,父親牽起龍之介的手,不知走到哪兒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