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甲骨—殷墟

第一節陳龜版

光緒二十五年的春天,身爲國子監祭酒的王懿榮王大人出現在了北京城鶴年堂藥鋪的門口。鶴年堂掌櫃的看到王大人的身影后連忙起身迎接,恭恭敬敬地把王大人讓到藥鋪側廳,同時讓夥計奉上一盞香茗。

要說在北京這個遛彎都能碰上二品大員的地方,一個從四品的京官實在算不得什麼,曾經有一句笑話說:城頭掉下一塊磚,砸着三個四品官。京城的老百姓大概也從不認爲四品的京官還是官,但掌櫃的卻知道這位王大人來歷絕非一般,且不說王大人祖上曾任山西巡撫這樣的封疆大吏,就是王大人自己也是光緒六年的庶吉士,天下讀書人眼裡最光耀的成就,王大人在年紀輕輕的時候就得到了。等到了甲午年,王大人回老家山東辦團練抗擊倭寇,和自己的堂弟提督王鴻發馳援威海衛的時候也是身先士卒。可以這麼說,王大人自己是能文能武,而且功勳彪炳的這麼一個人。再往深了說,王大人和內閣大學士翁同龢是金石密友,自己的妹妹更是嫁給了湖廣總督張之洞,那麼王大人不管是朝內還是朝外,都是有大影響力的人物。可這位王大人偏偏就喜歡自己來藥鋪抓藥,掌櫃的對此一直是百思而不得其解。

兩人落座,掌櫃的笑臉向問:“王大人,您今天來點什麼呀?”王懿榮一聽就笑了:“掌櫃的,多虧你我相熟多年,要不然就衝你這麼問,我還以爲是進了東來順而不是你鶴年堂。”,“您看看,我知道您精通岐黃之術,看病您是不會來找我們的,即使有求,也有太醫院的太醫們給您打理,所以我就猜着,您八成是想看看小店這裡有沒有您用的着的東西。小的這就讓人給您看看我們新來的藥單。”掌櫃的一邊笑着回答一邊指使着夥計。

“是呀,最近我是有點不舒服,不像去年,一頓能吃八兩抻面配上寬汁兒的溜肉片,再喝上二兩的蓮花白。所以自己給自己抓點藥吃。”王懿榮邊說邊笑。掌櫃的聽到這裡趕忙一作揖:“哎吆我的王老爺呀,您可不要說笑,這些市井粗食,那是您這樣高官吃的,您要真愛吃,今天中午我做東,咱們就寬汁兒溜肉片加抻面。給您,這是新來的藥單。”掌櫃的就着話茬把夥計遞來的藥單雙手送給王懿榮。

王懿榮接過藥單輕輕的放到茶几上,臉上頗有幾分歉意,好像是在爲自己的玩笑致歉一樣慢慢的開口說:“我今天來也不爲別的,有一種藥材叫陳龜版,你這有沒有?”掌櫃的一聽就笑了,王大人還是那個質樸的王大人,既然如此,那就還是說正事要緊,趕忙回答說:“今天您來的太是時候了,不但有新近的陳龜版,連供藥材的範維卿範老闆也在我這兒。說來,範老闆也是您的山東老鄉,您要不要見一見他?”

王懿榮聽到這裡,連忙說:“快請,我正找他有事。”掌櫃的雖然納悶,但卻不敢遲疑,連忙去後院客房來請範掌櫃到前廳。少時,一箇中等個子的中年男人出現在了王懿榮的眼前:“王大人,聽掌櫃的說您找我。”男子的態度有些不卑不亢,話語裡更多的透着一種耿直。“是呀,我找你來就是想問一問你,你的這些陳龜版是從哪裡尋來的?”王懿榮問到這裡停了一停,同時看了看範掌櫃的眼睛。範老闆知道王大人的意思,誠懇的回答說:“大人但有所問,小人一定照實回答。這些陳龜版絕大多數來自河南,也有一小部分來自山東其他同行手裡。”。

範老闆回答完後,王懿榮滿意的點了點頭,接着問:“能確定都是來自河南嗎?每月產出量幾何?”,“不能確定,產量也不穩定,有時一次能收一大批,有時一點也收不到,據河南老百姓講這些陳龜版大都是從洹河南岸的安陽農田裡挖出來的,有時一個坑裡有幾十片,有時連刨幾片地也找不到。”。

聽完範老闆的回答後,王懿榮思考了片刻,突然哈哈大笑,接着便說:“範老闆這樣吧,你去全力收購陳龜版,我願比市價多三成的利付給你錢,您願不願意?”,“小人不敢多要大人您的藥資,只是敢問,大人您需要這麼多的陳龜版做什麼用,如果是有大疫,小人會抓緊準備,如果不是,還請大人告知用途,如果致用不良出現什麼不好的後果,依據藥行的規矩,恕小人無法提供。”範老闆的回答依舊是那麼不卑不亢。

王懿榮聽後,臉上露出一絲讚許的表情,稍稍的思考了片刻回答道:“嗯,你說的對,我應該告訴你。其實,我發現這些陳龜版上面有我們中華先秦時代的文字,大概要比周朝的金文還早的文字,雖然現在我們無法全部辨識,但其中的許多文字都與周朝的金文一脈相承,一旦我們破解了這些文字的秘密,那麼我們就可以解讀先秦的歷史,這就表明,我中華幾千年來文明從未斷絕,更表明了我中華得天下之正。這是利國利民的好事,更是可以青史留名的大事。”

聽到完這番話,範掌櫃連忙一作揖:“即是如此,小人當加緊收購,不瞞大人說,陳龜版量大時的購價只要6文一斤,想來只要少提價格,就會快速蒐集到大量的龜板:而且聽大人說上面有我中華先秦時代的文字,據小人所知,因爲藥商以龜板的光潔整齊爲上等藥材,所以有很多農民將挖到的龜板上的細紋打磨掉了,小人這就通知其他同行以收取帶細紋的龜板爲要,不知大人以爲可否?”。

王懿榮聞言臉上的表情從讚許轉爲敬重,一個商人爲了文明的傳承把自己看家底的話都拿出來說,這充分說明此人絕不僅僅是一個求本逐利之徒,他更明白聖人的繼往聖之絕學的天下胸懷,既然如此,信任此人當無大錯。王懿榮肯定地說:“嗯,很好,你去吧,一切開銷等你回來後,去我府上結算。”王懿榮說完後,只見範掌櫃道了聲再見就出了門。看着範掌櫃離開的身影,王懿榮笑着對鶴年堂的掌櫃說:“老掌櫃,你找了個經商的好夥伴呀,就衝他的性子,我就信你鶴年堂的藥材貨真價實!”。

第二節 國難

1900年的北京註定了滿城的躁動和狂熱,從山東到河北因爲乾旱讓大地都變得熾熱,顆粒無收的飢餓農民紛紛參加了號稱是“神助拳”的義和團運動,團民們相信“天不下雨地發乾,都是教堂遮住天”,所以紛紛的用自己的愛國熱情去“挑鐵道,拔電杆”,用破壞西方的文明成果的方式來宣揚自己行爲,“扶清滅洋”的口號更是讓這股充滿破壞力的巨浪衝進了大清帝國的心臟-北京。當憤怒的人民再也無法被控制,悲劇就不可避免的到來了,不但商行公館這類的地方成爲一片焦土,甚至北京的老百姓連自己的人身安全也無法得到保障-曾有幾個學生因爲身上帶了幾支洋火(就是火柴)而被義和團團民亂刀齊下剁成肉醬。

不過,就算滿城都被這股巨浪衝擊,也還是有和平安靜的地方。從王府井大街西北往南數的第六條衚衕名字叫錫拉衚衕,衚衕裡除了牆上貼了幾張義和團的宣傳畫之外,既沒有狂熱的呼喊也沒有憤怒的叫罵,就好像井水中的明月一樣,那麼靜謐安詳。在這條衚衕裡有一扇大門特別的引人注目,門上有一塊藍底金字的匾額上面寫着“祭酒府”。府第坐北朝南,東、西有兩個並列的宅院。兩個宅院內部相通,西院是住宅,爲三進院落;東院有花廳、正房、涼亭、遊廊、山石和水井,院內花木扶疏,卻又清簡雅緻,大有一步一景的士人園林的氣象。其中東園的花廳格外的秀致琳琅,在花廳的牆上有一副像是主人用來自勉的題字“癉心講學”。此外,花廳裡還有幾張墨玉爲心硬木爲框的雕花座椅。此時,一個青年男子正手裡拿着幾張報紙焦急的等待着什麼人。年輕人不斷地走來走去,看了看椅子,想坐下卻又怕一坐下等的人又出現,所以遲遲的不願意坐上去-他就是王懿榮的小兒子王崇烈。

大門“吱呀~~~”的一聲打開了,王崇烈飛似的迎了出去,看到了一個身着朝服的高大身影,“父親,您可回來了”王崇烈一邊說,一邊接過王懿榮換下的衣裳。“今天外面的情況怎麼樣?東郊使館區打下來了嗎?”王崇烈焦急的問。王懿榮長嘆了一口氣,彷彿絕望的說到:“怎麼可能打得下來,義和團一羣烏合之衆,就知道拿着火把往裡扔,聽到使館區裡槍聲一響就四散逃開找地方躲避,再打十年也不可能打下來的。” ,聽到這裡,王崇烈彷彿放心一點的說到:“您發現的甲骨文,是洋人的泰晤士報和每日電訊報都讚許不已的,您生生的把咱們中華的文明記錄往前推了一千七百多年,陳龜版裡面檢出的龍骨上的文字,也證明了我們中華歷史的悠久綿長。既然洋人都讚許您,兒子擔心一旦義和團攻下東郊民巷,他們恐怕要對您這樣的人不利,以他們的作爲,恐怕就是亂刃齊下也不是沒有可能啊。”。

王懿榮聽到這兒,蔑視而又無奈的“嘿~”了一聲,然後說道“義和團裡恐怕認字的都沒有幾個,更別說看懂洋人的報紙了。如今,他們的時日不多了。你知道嗎?各國公使已經做出決定,由英國遠東艦隊的司令西摩爾中將組成聯軍,準備進入北京剿滅義和團,這其實就等於戰爭已經爆發了。義和團連個以老百姓爲主的東郊使館區都打不下來,碰上洋人的正規軍還能打得贏?除了被剿滅,義和團沒有別的下場了。”。王崇烈看着父親的臉色,有些不解的問自己的父親:“義和團被剿滅難道是什麼不好的事情嗎?”。

王懿榮聽完兒子的這句話,半晌無言,臉上的表情悲愴而又堅定,他擡起手輕輕地摸了摸兒子的頭,一點一點的解釋說:“崇烈呀,洋人的聯軍打的只是義和團嗎?不,他們要打的是大清,是咱們整個中華!洋人要讓我們亡國,要奴役我們的人民,要毀滅我們的文化!更可怕的是洋人不但有這樣的野心,他們更有這樣的能力!崇烈呀,咱們中國的國難要來了!”說到這裡,王懿榮的臉上露出了悲壯的神情,眼睛裡也不自覺地流下了幾滴晶瑩的淚珠。

王崇烈看着自己的父親,眼神裡有些似懂非懂,這個年輕人並沒有經歷過當年英法聯軍洗劫北京焚燒圓明園的痛楚,即使是在甲午戰爭時期,年幼的他,也只是聽到戰敗之後的中國割了萬里之外的一個島簽了一些洋人有特權的條約,他並不明白什麼是真正的國難。

但是對於王懿榮,他永遠也不會忘記自己十五歲那年,圓明園上空那燃燒了三天的沖天大火。火光中的北京城牆彷彿都在顫抖,宮牆內傳出的垂死的吶喊,連鬼神都會爲之恐懼。每當想到這裡,王懿榮彷彿又看到了英法聯軍的刺刀從自己同胞的體內穿出,將無辜的百姓高高挑起;還有滿堂屋內都懸掛着的白綾,每一個白綾的下面都勒繫着一個憤怒的卻又無力的身體;還有從水井裡撈出的屍體,彷彿都要比皇宮的大門都要高;還有......很多很多。那是王懿榮永遠都不曾消失的噩夢。

那次英法聯軍整整在北京洗劫了五十天,要不是最後靠着簽訂了一些列不平等條約和那被割讓的一百五十萬平方公里的領土,不知道這座千年的古都還要經歷怎樣的災難。少年時的王懿榮,曾經無比的憤怒,因爲在英法聯軍在燒殺擄掠時,他沒有看到大清軍隊的身影。但是到了後來他才知道,博多勒噶臺親王所帶領的三萬多勇士,已經在北京淪陷之前全部倒在了八里橋的陣地上。後來,直到他爲了辦天津機器製造局去和英國人打交道,他纔看到當時英國軍官關於八里橋之戰的手記,手記上上這樣寫着:“中華帝國勇士的鮮血幾乎浸透這片土地,他們曾經英勇的騎着駿馬向我們衝鋒,卻又被我們的排槍和大炮整片整片的擊落,墜馬後的中國軍人還有人試圖站起起來繼續進攻,然後又在一次被擊倒。中華帝國的戰士的身體和勇氣一起被我們的步槍和大炮撕成碎片,而他們的進攻卻沒有造成聯軍哪怕是一個排的傷亡。”是的,王懿榮知道,世界不一樣了,這在也不是那個靠團結人心就可以度過國家危難的時代了,洋人的制度、法律、思想、機器還有無情的槍炮,已經將那個崇尚重土安遷的千年古國撕成了碎片。中國,必須變革,不管是***炮,還是開辦工廠,王懿榮都奮鬥在最前沿,但他隱隱約約覺得那還不夠,也許對於這個有千年沉澱的國家來說,變革始終很艱難,但是也會一直有人變革下去,直到走出一條康莊大道。“周邦雖舊,其命維新。”中華文明千年不絕,靠的就是仁人志士們不斷地變革。

正當王懿榮在癡愣愣回憶着自己的記憶和思緒的時候,大門又開了,這次進來的是一個身着青色袍服的中官。天子的奴才,見官大一級,王懿榮一見到中官,趕忙下跪,卻被中官一把扶住:“王大人,太后讓您火速隨奴才入宮。”。

王崇烈聽着中官的話,幾乎是驚訝的看了看自己的父親。他努了努嘴,似乎想挽留,卻又想不出什麼理由,最終還是鼓起了勇氣說了一句:“父親,您還沒吃晚飯呢。”。

不等王懿榮開口,中官利索的回答:“小公子,不必擔心,宮內已經備好了飯食,這次主要是太后想聽聽王大人對京城防務的看法,也許稍後就會回來。”。王懿榮看了一眼自己的兒子,從袖套裡順勢拿出一塊玉飾,塞到中官手裡:“犬子不識體統,讓公公您費心了。”。中官把玉飾接了過來,卻沒有往自己的袖筒裡塞,而是手一番攤在手心裡,同時笑着說:“王大人客氣了,咱家並沒有費什麼心,王大人是金石名家,既然贈給咱家了的,必然是好東西。小公子,一有消息咱家必然報與你知道。王大人,咱家就在門外等着,有什麼要和小公子囑咐的慢慢說。”說完,中官一笑慢慢的退到了門外。

看着中官的背影,王懿榮把兒子拉到身前,輕聲的說:“去告訴你母親,城破在即;把我書房裡準備着的那個裝甲骨的包袱收拾好;自己多備一點去湖廣的衣物,最好在衣服裡縫上值錢的玉石,千萬不要縫金子和銀子;去吧!”三句看似毫不相干的話裡,包含了太多太多。王崇烈清晰地意識到也許再過幾天,自己就要開始逃亡,就在這一瞬間,他覺得眼裡有淚水開始涌出,當自己淚水還沒有從臉上滑落,就聽到自己的父親沉穩的說了一聲:“多謝公公,咱們走吧!”。王崇烈知道,以後也許很難再見到父親了,就奮力地睜開被淚水擋住的雙眼。但是,當王崇烈睜開自己的淚眼,卻再也找不見父親的身影。

十天之後······

北京城外的隆隆的炮聲雖然只是隱隱約約,但京城內外早已是人心惶惶。王崇烈知道自己的父親已經成爲京師團練大臣,開始負責北京的城防。他始終相信自己的父親,但是,十天前父親離開家時說的那三句話,卻也讓他久久無法平靜。今天,跟着父親一起出門的衛士,突然回來說老爺今天要回府一趟。全家人都欣喜不已,只有母親異常的平靜。母親叫來了寡居的嫂嫂,婆媳倆個不知道說了什麼話,之後,兩個人就一起穿好了朝廷賞賜的服飾,理好妝容,平靜地坐在了大堂中央。

“噠噠噠~~~”門外傳來了馬蹄聲,老家院一聽就趕忙和手下的小廝說:“是老爺回來了,快開門,同來還有四五匹馬,備下豆料和井水。”老家院的話還沒落聲,王懿榮就帶着四個衛士進了正堂,迎面就看見了理好妝容,起身迎接自己的夫人謝氏和兒媳張氏。王懿榮像是被重擊了一下,猝然停住了腳步。他知道總有城破家亡的那一天,卻不想,自己的夫人和長媳,選擇了同樣的方式去面對—有尊嚴的殉國,絕不受辱!想到這,王懿榮衝着自己的夫人和兒媳深深地一躬,婆媳兩人趕忙回禮。看到這裡,滿院子的僕人,都像是明白了什麼,本來還在忙碌的人,都停了下來,時光彷彿在這一刻停滯了下來,漸漸地開始有人在哭泣。

王懿榮回身對老家院說到:“把所有的人都叫道正堂的前院,我有話對大家說!”聲音沉着而又堅定。不到一刻鐘,前院就站滿了人,就連剛纔給馬匹準備飲水和豆料的小廝都趕了過來。王懿榮正了正身子,然後將身上的佩刀解下來放在身旁的雕花木几上,看了看聚在一起的衆人,才用洪亮的聲音說:“大家都知道,我現在是京師團練大臣,實際上負責京師的防務。這次我回家,就是想跟大家說一些話,然後讓大家自己選擇以後的路。第一,由西摩爾率領的八國聯軍已經在進攻京師的道路上,大概離京師還有兩到三天的路程,一路之上八國聯軍用現銀不停招募人力、購買補給,沿途百姓已經雲集十幾萬來支援聯軍攻打京師。第二,之前一直在阻擋八國聯軍的最有戰鬥力的聶士成部,因爲制止義和團在京師附近搶劫民衆,被義和團從背後襲擊,聶士成部被兩面夾攻,前日已經全軍覆沒。聶士成的母親和妻子以及年幼的女兒,被義和團抓捕並殘忍殺害。第三,今天上午直隸總督裕祿及水師大臣李秉衡兵敗自盡,朝廷決定將京師裡最精銳的武衛軍調遣去護衛皇上和太后西狩西安。”說到這裡,王懿榮停下看了看大家的表情,發現既沒有人嚎啕大哭,也沒有人面露驚慌,大家還是靜靜地在等他說下面的話。

王懿榮心理一聲慨嘆,繼續說道:“總之,京師已經無法防守,八國聯軍到達京師之日,就是城破之時。”。這時,人羣中才開始爆出驚呼,“老爺,京城要破了嗎?!”,“大人,國家要亡了嗎?”,“老爺,我們該怎麼辦?”,“大人,我們和洋鬼子拼到底!”衆人雜七雜八的呼聲幾乎要把牆上的磚瓦都掀掉,可是當大家再一次看到平靜的王懿榮的時候,紛亂的呼喊又再一次平靜了下來。王懿榮用平和的聲音再一次開口:“現在的京師,既沒有有效的武器裝備,也沒有有戰鬥力的軍隊,而外地的督撫也認爲抵抗洋人是亂命拒絕來援京師,甚至就連皇上和太后都準備出逃,更可怕的是還有十幾萬隨時會譁變的義和團,我名爲京師團練大臣,現在實際上只是一個看街的老兵。大事已經不可爲了,但是還有兩天可以讓大家準備,要走的人,由老家院發給銀兩,不走的人可以跟我去東便門,我會在那裡抵抗到最後一刻!就是這樣,大家散了吧!”。

王懿榮說完,並不看背後的人羣,而是從雕花木几上拿起了佩刀,轉身進入了正堂。王崇烈跟在父親的身後,剛要開口說話,卻被父親喊了一聲“崇烈!向你的母親和嫂子行大禮!”。

王崇烈這才突然明白了什麼,一下子跪在地上大喊:“娘!嫂子!不要!一起走吧!”喊完了這句話,王崇烈發現自己已經泣不成聲,甚至連擡起頭都沒有了一絲一毫的力氣,同時,他也聽到了母親和嫂子的哭泣聲。當王崇烈再一次擡起頭的時候,母親已經擦乾了淚水,只有嫂子還在哭泣。王崇烈下定了決心,他站起來,昂着頭堅定地對父親說:“爹,我們是一家人,我也不走了,我跟你去東便門!”。頭髮花白的王懿榮,看着自己年輕的兒子,眼神裡是滿滿的讚許和期望的說:“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那些刻在龜甲上的我們無法辨認的文字是什麼嗎?”。

王崇烈聽到後一愣,卻又轉瞬就一字一句的回答:“您說那上面刻得文字是我們文明的源頭,是中華復興的種子!”。王懿榮肯定的點了點頭說:“對,哪怕我們亡國,只要有人說漢語寫漢字,那中華就不會亡;只要有人記得祖先的故事,明白先哲們的智慧,中華早晚有一天會復興!所以,我要你,帶着這些種子,去找你的姑父—湖廣總督張之洞。”王懿榮這一句話說的很慢,停頓了好幾次,這裡面透出的是一種王崇烈無法反對的力量和決心;而一向孝順的王崇烈這次卻沒有迴應自己的父親。

看着幾乎是僵住的父子二人,王懿榮的夫人謝氏終於開口說話了:“崇烈,我和你父親幾十年的夫妻了,我瞭解他,他要做什麼,一定有他的理由,他告訴你的話,你一定要聽,一定要記住。”說到這裡,謝氏夫人的臉上閃耀出一種帶着榮耀的光彩,她在爲他的男人和自己而驕傲。王崇烈的頭漸漸地低了下去,在這一刻,他似乎還想用迴避來面對國破家亡的定局,但是謝氏夫人並沒有給自己的兒子留太多的時間,稍停一刻後,謝氏夫人又開口說:“孩子,今天你不僅是要和我還有你的嫂子告別,你的父親也會和我們一樣留在這裡。你磕個頭吧,跟他告別。”王崇烈聽到這裡,雙腿終於再也無法堅持,一下子跪在地面的青磚上,大喊了一聲:“爹!”隨後的王崇烈就再也沒有了力氣,一直趴在地上,口不能言。

王懿榮看着趴在地上的兒子不由得老淚縱橫,但又很快的止住了悲傷,轉過身來先是對着長媳張氏一躬:“苦了你了!”張氏趕忙回禮道:“父親不要這麼說,這是兒媳的本分。”聽完了這句話,王懿榮慢慢的轉身,溫情的看着自己的夫人,那種眼光就好像他們兩個第一次見面時那樣,充滿了欣賞和愛戀。“夫人,這輩子能娶到你,這是我最大的福氣。”王懿榮說完,謝氏夫人竟然羞澀的低了低頭,彷彿這並不是在國破家亡時的訣別,而是一對夫妻在晨光中的告白。謝氏夫人擡起了手,摸着王懿榮的臉,輕聲的說:“下輩子,還要在一起。”王懿榮聽完,拉住了謝氏夫人的手,溫柔的說:“好啊,那下輩子我可要早點找到你。”。

正俯身在父親身前的王崇烈聽到這裡,一下擡起了頭,幾乎是驚訝的看着正在訣別的父親和母親,他發現原來自己對父母之間深深的感情幾乎是一無所知,這一刻,父親不再嚴厲,母親不在慈慧,兩個人眼裡所存在的只有滿滿的溫情和愛戀。

正當王崇烈癡癡地看着自己的父母時,王懿榮完成了和妻子的訣別。一轉身的他,又變成了那個身爲京師團練大臣的男人,向着和自己一起來的四個衛士下令道:“你們四個,帶上崇烈和準備的東西一起去湖廣找張總督。”,四個衛士一起應聲:“大人放心,吾等一定保護公子安全到達湖廣!”。王懿榮聽到這句話,滿意的點了點頭,起身走向正堂門外,門外站着老家院和二十幾個家僕。王懿榮看着老家院的身後還有二十來個年過四十的男子,便開口問他們:“你們決定留下嗎?”。老家院目光熱烈的看着自己年輕時的統帥,大聲的回答道:“我們從大人在山東時就是大人標營的衛士,今天不管敵人是誰,我等都會和大人一起戰鬥到底!決不投降!”聽到這兒,二十幾個人一起喊道:“願爲大人效死!決不投降!”。王懿榮看着和自己一起出生入死的部下,眼中充滿了戰鬥的力量,他自豪的衝着這些已經鬚髮發白的戰士們說:“好!是我帶出來的好漢子!洋鬼子算什麼?我們中華的好男兒就是要幹掉那些狗雜種!目標東便門,出發!”。

“噠噠噠。噠噠噠~~~~”,這一次是二十多匹馬的馬蹄聲從王家的大門口向東便門的道路上不斷地傳遞着。與此同時,王崇烈被四個衛士架上了馬車,西出廣安門,開始了自己的逃亡。當王崇烈從馬車的挑簾裡再一次回望北京的時候,他看到的北京顯示出了一種從未有過氣象:夕陽下的北京城牆顯得既宏偉又破敗,但同時又是那麼的安詳,似乎對接下來的災難做出了坦然地準備,而城門上的那一縷溫暖的陽光,又似乎給這個老舊的國家帶來了一絲新生的希望。是的,父親說的是對的,只要有人說漢語寫漢字,那中華就不會亡;只要有人記得祖先的故事,明白先哲們的智慧,中華早晚有一天會復興!王崇烈的想着父親臨別時的囑託,暗暗的說了一句:“父親,兒子不會讓您失望的,這些文明的種子,一定會在未來生根發芽!”。隨着車輪上的軲轆聲,這輛小小的馬車在向南的道路上,漸行漸遠,直到隱沒於向南逃亡的滾滾人羣當中。

1900年8月15日凌晨,美國軍隊率先向北京發動進攻,之後兩小時內,其餘國家的軍隊先後對北京發起攻擊,北京外城城門隨即淪陷。

1900年8月16日,清軍留守的部隊開始與八國聯軍展開最後的巷戰,死傷慘重,當日夜晚,八國聯軍殲滅清軍留守部隊佔領全城。

1900年8月17日凌晨,八國聯軍在剛剛佔領北京後隨即宣佈:“特許軍隊公開搶劫三日”,並以對紫禁城“參觀”的名義開始對皇城進行洗劫,此後對北京城的洗劫和對無辜百姓的屠殺整整持續了八天。上百家留在北京的中國高級官員全家殉國,被屠殺的無辜百姓數量至今無法統計,數以萬計的珍貴文物被洗劫流失,大量的文物書籍和優美的古建築被焚燬。對此事件,歷史學家稱之爲“庚子國難”。

第三節 發掘

1935年,年輕的樑思永站在洹河北岸安陽殷墟第十二次發掘工地的指揮所裡,看着遠處小侯莊發掘工地上的五百多個正在忙碌的工人,擡起了左手輕輕的搭在了一片陳舊的甲骨上,他的手指緩慢地劃過龜甲上的文字裂隙,這個動作顯得是那麼的溫柔而深沉。看着這片指引着甲骨四堂(甲骨文研究的四位大師:羅振玉、王國維、郭沫若、董作賓)發現殷商遺址的甲片,樑思永彷彿又回憶起了1915年,見到那個名叫王崇烈的老人時的心情,臉上不自覺地露出一絲微笑,同時眼睛裡也多出了一絲厚重。

在樑思永的身旁,站立着一個年輕的學生模樣的年輕人,年輕人身上穿了一件白色的襯衣,襯衣的胸口上彆着一枚胸牌,胸牌上有兩個清晰地大字“清華”,他端起了一杯水,走到樑思永的身旁,輕聲地說:“先生,一上午了,您喝杯水吧。”。樑思永回過頭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有些愧疚的說:“不好意思啊,夏鼐。我又想起王崇烈老先生,有些走神了。”。

那個被樑思永喚作夏鼐的年輕人,聽到這裡十分好奇地問:“先生,從我跟隨您來到安陽考古以來,總是聽您提起這位王崇烈老人,而且好像您對他的尊敬一點也不比對您父親的尊敬少,因爲您一直在他的名字後面加上“老先生”的尊稱,所以我有些好奇。您的父親可是宗師梁啓超先生啊。”。

樑思永聽完夏鼐的話,一手接過水杯放在辦公桌上,一手拿起一個筆記本遞給夏鼐,用和藹的聲音說:“小夏,家父也不過是一個普通人。小時候家父常教育我們:自己和其他人並無二致,只不過多讀了些書,所以要多爲人民和國家做有用的事。謝謝你的誇獎,不過,我也希望你記住家父的話,多做對人民和國家有用的事,可以有文人的傲骨,卻不要有文人的傲氣。”。夏鼐聽到這裡,臉“騰~”的一下子就發紅了,連忙解釋說:“先生教訓的是,不過前幾日我並不是有意對工人發火的,實在是安陽王陵區的發掘意義重大,我怕工人們損壞了珍貴的文物。”。

樑思永聽着笑了,耐心的說:“你看,你自己也意識到不妥了。記住了就好,下次要用更寬容的心來對待別人,用更嚴格的態度來對待自己,好嗎?”。夏鼐誠懇的點頭回答:“是的先生,我記住了。誒~,您還沒有給我講講您和王崇烈老先生的會面呢。”。夏鼐對王崇烈的好奇讓他實在壓抑不住,有些急不可耐的提出了自己的問題。

樑思永呵呵一笑,指着遞給夏鼐的那個筆記本:“這是我當年的筆記,1915年,我考上清華留美預備班。當時,我不清楚要學些什麼,家父就帶着我去看各行各業的人,去聽各種各樣的事情。他要我通過觀察社會,來辨析自己未來的學業方向。家父告訴我說要聽從自己內心真實的想法,這樣才能不驕不躁的認真做自己選擇的事業,才能真正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就是那一年,我在父親的帶領下,拜訪了王崇烈老人。”樑思永看了一下夏鼐,夏鼐並沒有打開手中的筆記而是仍然用眼睛期待的看着樑思永,樑思永滿意的點了點頭,繼續說道:“起初我並不知道老人的身份,直到我父親告訴我王崇烈的父親是王文敏公。”。

夏鼐聽了之後,仔細的思考了半天,像是覺得自己學識太差一樣,無奈而又抱歉的對着樑思永說:“先生,抱歉,我實在是沒有想起一個叫王文敏的前輩。”。樑思永看着夏鼐,輕輕的搖起了頭,同時用鼓勵的語氣說:“這並不怪你,文敏是清廷給的諡號,他父親的名字叫王懿榮。”。夏鼐聽到這句話後“啊!~”了一聲,緊接着說:“就是發現甲骨文的金石大家,王懿榮大師嗎?”。樑思永點了點頭:“對,後來庚子國難,王文敏公作爲最後堅持抵抗的高級官員攜帶家人在北京淪陷後全部殉國,只有王崇烈老人,因爲要保護甲骨而被王文敏公的衛士護送到了湖廣總督張之洞那裡。”。

說到這裡,樑思永暫時的停頓了一下,隨後便陷入自己深深地回憶裡:“那是一個盛夏,我剛剛拿到清華留美預備班的通知書,幾天後父親問我要不要去見一位文化的守護人。因爲之前見的都是科學和技術方面的大師,我想現在既然能去看一看文化界的大師,我當然很高興。可是誰想這位老人並不是大師,但這位不是大師的老人竟然對我起到了那麼深刻的影響,讓我認定了未來學業和事業的方向。”樑思永說到這裡端起了水杯,彷彿真的感覺到了口渴一樣,大口的喝了一杯水,繼續說道:“那天的太陽就像一個巨大的火爐,因爲前幾天剛剛下過一場豪雨,所以一些路邊的水窪裡還有幾滴可以看到的積水。然而烈日之下,周圍的水分很快就被蒸乾了,我只覺得周身都處於一個巨大的蒸籠之中,既熱又溼。當我熱的昏昏沉沉的時候,父親抱着我走到了一個周圍植滿樹木,周遭透着陰涼的四合院前,那就是王崇烈老先生的家。老先生就站在門口看着我和父親,隨即向我們走來並和父親寒暄了起來。他的身後放着一個大木水桶,我看到木桶後腦子裡彷彿只有井水甘甜的味道,一下子就跑到水桶旁邊,看到水桶裡竟然冰着幾頁西瓜,就回頭既興奮又可憐的望着父親。父親和王崇烈先生也看到了我的表情,他們並沒有終止彼此的談話,而是不約而同地輕輕微笑並用手一指木桶。當我得到了肯定後,高興地捧着西瓜大快朵頤了起來。”。

說到這裡,樑思永彷彿又變成了那個十幾歲的男孩,臉上充滿了淘氣的微笑:“我當時好像一直在吃西瓜,從門口一邊吃一邊往陰涼的院子裡走。當我覺得肚子被西瓜填的溜圓的時候,我已經在老人的書房裡了。老人看着臉上還掛着西瓜汁的我,笑眯眯的遞來了一條白毛巾,真的像雪一樣白的毛巾,我當時就想,老人真是一個乾淨整潔的人,只有這樣的人才能守護記載着我們文明的古物吧。”

說到這裡,樑思永好像有想起了什麼。他的表情從兒時的歡快漸漸地變得嚴肅了起來:“在我洗完手臉,用毛巾擦乾手後,老人遞給了我一塊烏龜殼一樣的東西,並讓我好好看看。那時,我才知道那就是記載着甲骨文的甲骨。我一下子就明白了,這位老人就是當時甲骨的繼承者王崇烈,我拿着甲骨,恭恭敬的站了起來對着老人深深地鞠了一躬,因爲我知道他的全家都在庚子國難中殉國了,只有他爲了保護甲骨而活了下來。爲了一份守護的囑託,和家人永訣,獨自活下來,也許比殉國更加痛苦吧,因爲我在老人的眼裡一直看到了深深的憂傷。”

講到這裡,樑思永的眼裡似乎也出現了一種憂傷,他改變了聲音輕輕地說:“之後,我就開始聽老人給我講他家的故事,從甲骨文在藥鋪被發現,到世界承認了甲骨文的存在和意義,再到義和團衝進北京,再到八國聯軍攻破北京前他看到的訣別。老人整整說了一個下午,說到了太陽都下山,而我卻沒有聽夠,彷彿這個故事會一直存在下去。但是,老人明顯的不願意在回憶了,因爲,在那些回憶裡面有生養他的父親和母親,還有疼愛他的長嫂,自小抱過他的老家院,帶他喂鳥撈魚的家丁,但他們都無一例外的在那場國難中殉國了,或是投入水井,或是戰死在城牆。”。

樑思永講到這裡,眼中充滿是崇敬與決心的說:“最後,老人告訴我他爲什麼獨自活下來,爲什麼爲了那些甲骨而獨自活下來。其實原因很簡單,因爲那些甲骨上文字就是我們文明的源頭和種子,探索他們就可以讓我們找到我們文明的根基。當老人講完他的故事後,又斬釘截鐵的說了一句話。這句話,讓我終身難忘。就是這句話,讓我堅定了未來學習考古的決心,也讓我明白了探索我們古人文明的意義。”。

在這時,窗外的陽光照射在了樑思永的臉上,讓他的表情和身體都遍佈着一絲神聖的光輝。此刻樑思永用最莊重的聲音一字一句的重複着王崇烈老人的話:“只要有人說漢語寫漢字,那中華就不會亡;只要有人記得祖先的故事,明白先哲們的智慧,中華早晚有一天會復興!”。

當樑思永說完他這句話,轉眼一看夏鼐。看到夏鼐的臉上展現出和自己一樣的神情。樑思永明白,這時的夏鼐和當時的自己一樣,終於明白自己從事的事業的意義和自己肩上的責任。

正當兩個人相互沉浸在自己思緒裡的時候,有一個工人,飛快地跑了過來。一邊跑,一邊大喊着:“樑先生,您快去看看吧,工人不敢挖下去了!”。

樑思永和夏鼐聽到工人的喊聲,幾乎是同時向着小侯莊西北的發掘工地跑了過去,他們知道一定是挖出了大東西,甚至是一個足以顛覆對古人認知的標誌性古物,它一定非常可怕,才讓五百多工人停止了工作。

但是當樑思永和夏鼐跑到發掘現場的時候,他們才發現自己想錯了,的確很可怕,但卻不是一件標誌型的文物,而是一層又一層殘缺不全的人骨。層層堆疊的骨骸鋪滿了一個又一個挖掘方井,扭曲折斷的人骨即使在陽光下也讓人覺得不寒而慄。

樑思永看到這一切,雙手都在不停地顫抖,直到一刻鐘以後他才慢慢地吐出一句話:“給工人雙倍工資,讓他們仔細的清理出來。”,說完這句話就一下子蹲坐在了泥地上。夏鼐有些難以置信的問樑思永:“先生,這麼大的規模,這麼殘忍的手段,三千年究竟發生了什麼?”。

樑思永這次沒有了以往的禮貌與溫和,只是看着天空輕輕的說了一句:“難以想象,任重而道遠啊。”。

一個多月後······

樑思永半坐在一張行軍牀上,臉上似乎也沒有什麼血色。隨着發掘的進一步展開,第十二次對安陽殷墟的考古的確有了重大突破,因爲僱傭工人的規模擴大,這次發掘不但出土了大量的玉器和青銅器,更讓人確定了一個事實:商朝人在幾百年的時間裡不間斷的實施大規模的人祭!然而在周代的土壤層裡卻沒有發現大規模人祭的證據,也就是說,在周代這種殘忍的做法戛然而止了,那麼就可以推斷出一個重要的結果:周人結束了商人的文明,並把它永遠的埋葬,同時開啓了以後的中華文明。從某種程度上說,那一刻纔是今天華夏文明的開始。

當樑思永思緒萬千的時候,夏鼐拿着一個厚厚的文件夾輕手輕腳的走了進來,彷彿害怕吵醒在行軍牀上半臥的樑思永。他知道自從人祭現象被髮掘出以來,樑先生就沒有好好地睡過一個完整的夜晚。而樑思永卻聽到了夏鼐的腳步聲,回過頭來指了指自己的行軍牀對着夏鼐說:“統計出來了嗎?就坐在這裡念給我聽吧。”。

夏鼐聽到樑思永的話後,稍稍遲疑了一會。他彷彿極爲不情願的打開了手中的文件夾,並努力的讓自己用最平和的聲音來念出那些恐怖的文字:“我們首次發現的商王陵墓區人祭場,出土近3500具人骨,分別埋在九百多個祭祀坑中。屍骸很多身首異處,有些坑中只埋頭骨,或者只埋身軀,甚至是在掙扎中被掩埋的活人。王陵區之外第二次發掘的人祭現場,在後崗一座坑內,發掘出被掩埋的73具被殺者的骨骸,大都是20歲以下的男性青少年,甚至有十多具幼兒的屍骨。在殷墟宮殿第三次發掘現場,發掘出一百多座殺人祭祀坑,被殺人骨近六百具。這些屍骨大都身、首分離,是砍頭之後被亂扔到坑裡。兩個坑內還埋着十七具慘死的幼童。這座宮殿奠基時也伴隨着殺人祭祀:所有的柱子下面都夯築了一具屍骨;大門則建造在十五個人的遺骨之上,其中三人只有頭顱。”(以上信息來自李碩先生的文章《周滅商與華夏新生》)。

夏鼐唸到這裡停了下來,目光擔憂的看着行軍牀上的樑思永。樑思永發現了夏鼐的目光,他沒有多說一句話,只是問了三個字:“還有嗎?”。“沒有了先生,在周代的土壤層中沒有發現人祭現象的證據。您的推測是正確的,我們的文明確實有過一次由周人所主導的文明變革,周人改寫了我們華夏之前的歷史並使之完善成爲我們今天的文明體系,讓華夏從矇昧野蠻走向文明開化,從而奠定了我們中華文明的根基。恭喜您,先生。”。

樑思永聽完夏鼐的話,從行軍牀上站了起來。他走到窗前打開窗戶,窗外的風一下子把文件夾上的紙張吹動的翻動了起來,不停地發出“嘩嘩嘩嘩~~”的聲響。樑思永對着夏鼐指着在翻動紙張說:“如果說歷史是一本書,古往今來的每段歷史都記錄在書中翻動的紙頁上。那麼這本歷史的第一頁我們明顯還沒有看過,我們只知道有武王伐紂的故事,卻不知道在那場驚心動魄的變革中究竟發生了什麼。小夏,讓我們一起去看看這本書第一頁上的故事吧。”。

(楔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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