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痾難再起
太醫又一次搖着頭出來了,我接過他寥寥幾筆的方子,不過是些續命的讓人苟延殘喘的湯藥而已。
果真是沉痾難起了!我的淚衝眶而出,哭到難以自持,胤禛、胤禩他們要過來扶我,我一一閃身,用帕子掩了口鼻,躲到門外去。
“四爺,皇上召見您。”魏珠緩慢走出,他的眼眶也是紅紅的,輕聲傳着話,怕驚擾了裡面的人“十四福晉,您也請進來罷!”
大家面面相覷,我和胤禛相望了一瞬,我先走了進去。
“皇阿瑪!”我們齊聲喚道。
躺在龍塌上的皇阿瑪已經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了,我掉過頭,眼看淚珠又要落下。
一隻手悄然握住了我的肩膀,我微微一怔,極其不自然地掙脫,不敢看他,暗暗挪開了腳步拉開兩人距離。
“老四,代朕祀天……。”似乎見到他的嘴脣動了動。
“皇阿瑪……。”我忙將耳朵湊上前去,凝神細聽。
“皇上的意思是:四爺代皇上祀天。”魏珠真不愧跟了皇阿瑪這麼多年,能讀懂他的脣語。
“皇阿瑪!這……您叫兒臣如何放心得下!”胤禛急切地說道,眼神帶着一抹難解的詭譎。
他不想去!他怕他一走,這皇位便會易了主兒!這寶座便會與他失之交臂!
皇阿瑪伸出一根手指來,直直指向胤禛,定住。慘白的臉上泛起一絲激動的紅暈來。
“皇阿瑪,您別急,容我跟四哥說句話。”我將他的手放回原處,輕聲安慰他。
忙拉了胤禛出來到院子,“四哥!您就答應了皇阿瑪的心願吧!”我也懶得拐彎抹角的了。
“你期盼我去?”他卻是不鹹不淡地拋出幾個字。
“四哥,皇阿瑪……一向喜愛孝順的子孫……。”我有些彷徨失措了,不知道該怎麼辦。
“僅此……而已……?”他沉聲低嘆。
“他會等到您回來的!一定會!請相信我!”我極快地說着,只差拍胸脯了。
皇阿瑪一定早就擬好了遺詔,會傳位給他的,只是我還不能說。
“既是……芽兒你讓我去,我便去!”他理所必然的樣子,我仿然聽出了些許若有若無的掙扎來。
待我要細察,他三步並做兩步,快速奔進裡間去了。
“兒臣謹遵皇阿瑪聖命!請皇阿瑪放心,兒臣務必將此事辦得完滿。”沉穩有力的答話已然響起。
我突然有種被抽乾所有力氣的感覺,說不上來是爲什麼,只覺得頭暈目眩,幾欲跌倒。
“悅芽!怎麼樣兒?沒事罷?”一旁的鈕祜祿氏忙上前來攙我。
“我沒事兒!嫂嫂勿擔心。”我頹唐地擺手。
皇阿瑪喝過湯藥,精神稍稍好了一些。便遣魏珠讓大夥兒都回去。
“福晉!您也回罷!這兒有老奴伺候着呢,您都連續好些天兒沒闔眼了!”最後只剩下我,魏珠壓低了聲兒勸。
“不用……我在這兒陪着皇阿瑪。公公您去歇會兒吧!您老年紀大了熬不住。”我也壓低了嗓子回他。
“福晉!您吶!唉!”他見我堅持,長嘆一聲出去了。
魏珠走了後,我見皇阿瑪睡得熟,也靠在牀沿小睡了一會兒。
“福晉……!”不知過了多久,我被魏珠搖醒。他站在邊上,一臉擔憂之色。
“哦,公公,現下什麼時辰了?”我隨口問着。
“已至酉時。”“什麼!”我馬上睡意全消,“糟糕,我答應額娘申時過去的!”
“福晉!老奴已備好晚膳,您好歹用些再過去!”“不了,不了,謝謝您,額娘要擔憂了!”我連連擺手,一頭衝進暮色四合的天地。
“額娘!”果然不出所料,遠遠地便依稀望見那相熟的身影被扶持着,正佇立遠觀。
“額娘!”我疊聲喊着,歉疚難安。
“芽兒!”她也認出我來,自那藹藹的薄暮中走出,“你皇阿瑪如何了?”急不可耐地問。
“皇阿瑪才服過湯藥,穩定了一陣,如今睡踏實了。”我騰手相扶,接住了她伸出的手,“額娘身子可還好?”
“福晉!”小玉輕喚了一聲,我們毫不介懷地相視一笑。
“今兒個覺着好了不少。芽兒,這段時日辛苦你了!”額娘感嘆欷歔着。
“額娘……這是爲人子女應做的事兒不是?”
“好,不說這話了。可有用過晚膳?”她假借這話粉飾自己的心事。
正巧我的肚子“咕嚕咕嚕”響了起來,我遮掩不過,只好承認自己沒吃東西。
“小玉,快吩咐御膳房傳些飯菜來!”額娘趕忙說道。
少時,四菜一湯便端了上來。可惜這會兒,即便是上“滿漢全席”,我也半點食慾都提不起來。
“芽兒,來,多吃點兒你消瘦了許多,額娘可心疼了。”她雙手並用,給我挾了滿滿的一碗菜。
我不忍拂她臉上的期盼,捧起碗,遮住了整張臉,大口大口往嘴裡扒着,完全食不知味,嘴裡胡亂說着:“好吃,真好吃!”眼淚卻一滴滴掉進碗裡,和着飯菜一塊兒吃進肚子裡去。
額娘輕輕笑出了聲,舒展了眉梢的魚尾。“慢點兒,小心別嗆着了!”不住地說着,嗓子裡卻透着無限的滿足。
“怎麼了?”她很快便發覺了我的不對勁,看到了我的眼淚。
“額娘……。”我把碗一扔,投進她懷裡。
“怎麼回事兒?這飯菜不合你心意?”她着急地擁住我,“傳令下去,今兒個做晚膳的廚子給我革職了!”
“不不不,額娘!”我忙阻止,“芽兒,是感激您給做了這麼多好吃的菜呢!”
“真的?”她仍是猶疑地端詳着我的臉。
“嗯!”我重重點頭,加強了語氣。
“那快吃罷!”她也是舒了口氣。
我忙又捧了碗,但卻不敢再做那樣狼吞虎嚥的樣子了,小心地,一小口一小口的慢慢扒拉着。
“芽兒,十四那邊如何了?”她拋出另外一個問題。
“他……挺好的。”我放下碗,“只是……芽兒並未將皇阿瑪的病況說與他知曉。”
“額娘明白你的心思。”她和藹地拍拍我的手背,一如當年我初進宮那般的慈祥。“能讓十四安心在外,額娘一樣如是想。”
“只是你皇阿瑪……恐怕時日無多……。”她抽出帕子來,轉過頭去。
“額娘,您別難過,皇阿瑪他……。”這時候,還能有什麼話能安慰人心了呢?
“小玉,將這些撤了吧!”我喚着旁邊陷入自己思緒裡的小玉。
“芽兒,額娘有一事欲問你。事已至此,你定要跟額娘說實話!”她突然正色地看我。
“額娘,您儘管說,芽兒必將如實相告。”我只好正正身形,準備接受審問的樣子。
“你嫁與十四,可曾後悔?”“不曾後悔!”“好!倘若有人離間你們夫妻,你會否離棄他?”“不會!若有離棄之心,定當粉身碎骨!”
“好!好孩子!不枉我疼你一場。記住你今日的話,莫忘了!”她滿意的點頭。
“是!額娘,芽兒不敢忘了!”呃?我疑惑地眨眨眼,就這樣完了?這什麼意思呀,怎麼聽不懂呢?
“我知你心中一直藏着疑惑呢,你皇阿瑪和我都是如此待你,是否感覺你孃親的神秘?”
“嗯。”我表面上不敢怎麼表露,其實心裡在拼命點頭。
“我和你孃親相識時八歲……,那時候她還未滿七歲,比我還小上一歲多。那年,她跟着她母親來我家走親戚,我的一個姨娘正好是她母親的表妹。我們便熟捻了。她父母將她寄養在我姨娘身邊兩年多,我們結下很深的友情。我們拜過觀音娘娘,結爲金蘭,還定下了後代的姻緣。後來因爲家道中落被接了回去,沒再見她。直到我進了宮,某一天她來京城找我,你皇阿瑪也見到了她,命我勸她留下,她勉強住了幾年,因爲我……她又出了宮,終於不知所蹤,且亦沒再找過我。你皇阿瑪倒是命人找了多年…….也是尋不着……都怪我,是我一念之差呀,害了她!”她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額娘…….都過去了!”我輕撫着她的背,如同哄着孩童一般。
過去發生的事,就讓它過去吧!雖然我不清楚當年究竟發生了些什麼事,但是這麼多年過去,澐漪都逝去這麼久了,都該讓它煙消雲散了。就算澐漪還在,以她的善良,也不會記恨的。善良?我怎麼會一下冒出這個詞兒?我根本對她的事情一無所知,她對我來說就是故事中的人啊!爲什麼總會覺得冥冥之中有一根細細的透明的線,將她和我連接着?似斷未斷?
“芽兒,自打你一進宮,我便覺得是老天的旨意,讓你到我身邊來,讓我有機會償還。定是她原諒我了,我還能踐行自個兒的諾言……我明白的。”她含淚微笑,彷彿卸下了多年的重擔。
難道因爲這個,因爲對澐漪的愧疚,纔對我那麼好?也因爲小時候跟澐漪定下了兒女的親事,才讓我嫁給胤禵的?
我很想知道,澐漪她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能讓皇阿瑪如此惦念,也讓額娘如此的惦念?到底什麼樣的女子,能既讓男人惦記又讓女人也惦記着?還花費了幾乎一生的時間?
但是額孃的情緒似乎不穩,她年紀也大了,身體一向又不好,我又不忍再挖掘下去。
但是皇阿瑪的情況越來越不好了,一天不如一天,就像一盞快要燃盡的油燈,慢慢枯竭。
我總在猶豫不決着,該不該告訴胤禵呢?卻又總在安慰着自己,再過些日子再看看吧,我要是告訴了他,他肯定會拋下一切往回趕的,那樣軍心會渙散的,還是等等。
只是,遲了!
“福晉……宮裡頭請您過去!”一個小太監跑得只有大口呼氣的份了,直衝進來。
“怎麼了?”我被嚇住了,扔下正要提起的筆,剛好落在雪白的宣紙上,暈開大朵的墨跡,好像是和着灰燼的淚。
“奴才……不清楚……師傅着急差奴才過來了!”原來是魏珠的下手。
“皇阿瑪……!”我直覺地喊了一句,張皇地往外跑去。
上氣不接下氣地抱住門外的廊柱,我在心底千萬次暗罵自己來到古代後就懶得去鍛鍊了,這下倒好,才從暢春園門口跑來,就累成這樣了。
剛纔到暢春園外,就見到重重士兵把守着,應該是胤禛的人吧?奪謫的白熱化之時到了。
搖搖頭,定定神,不知道該爲誰感到悲哀。恰好看見一衆太醫從裡面出來,見到等侯在外間的衆人,一致地搖頭嘆息。
馬上有哽咽聲響起,我卻是眼前發黑,天旋地轉起來……。
“十四福晉!十四福晉!”魏珠小跑着出來,“福晉,快快隨老奴來……皇上要見您!”
“公公……您找人告知四爺了麼?”我低聲確認。
“是,福晉!老奴已安排好。”他也壓低聲回我,聲音暗含着悲慼,說完轉身往裡走。
“皇阿瑪……!”我撲跌至御榻前。
他似乎想給我一個微笑,但那笑卻比哭還難看,這是“苦笑”面容,瀕臨死亡的人少有幾個是笑得淡定與從容的。
他的右手掙了掙,想舉起來,我胡亂地抓住了他的手,“皇阿瑪……。”
“芽兒……”他細若遊絲地張了張口,我看到他的脣形,大概是喚着我的名字。
“是……皇阿瑪……。”我趕緊低下頭去,把耳朵挨近他的嘴脣,細心凝聽他說什麼。
“皇阿瑪!”一聲急促的喊聲,胤禛也是跌跌晃晃地衝了進來。
接着,大家都進來了,理藩院尚書隆科多、胤祉、胤祐、胤禩、胤禟、胤礻我、胤裪,泱泱地跪着侯旨。
“皇上……!”隆科多拿了一卷明黃色的絹帛類的東西,上面繡着祥雲騰龍吧?這就是聖旨?我看不大真切了。
只見他近前輕聲喚了一聲,等皇阿瑪費勁地微微點了下頭,隆科多便站到龍榻的右上角。
清了清喉嚨,他宣佈了那上面的內容:奉天承運……皇帝制曰……皇四子胤禛仁才稱職,……能體朕心……繼皇帝位……。
他一開始用滿語唸了一遍,接着才用漢語再念一遍,我混混沌沌的,只大約記住了這麼幾句。
果真是胤禛啊!胤禩的臉色變了又變,最後是一片煞白…….。我呢?我不知道自己臉上究竟是什麼表情,只是覺得冷,很冷很冷的感覺,從心臟竄出……漸漸衍生到全身上下、四肢百骸……。
“芽兒……。”那細弱的聲音再度響起。
“是,皇阿瑪……。”我復又把頭偏下去。
“胤禎……。”“皇阿瑪……您說的是……。”是胤禎還是胤禛?是十四還是四呢?我着急了。
屋子裡鴉雀無聲,大家屏住了呼吸,應該也……豎起了耳朵吧?
他又微弱地喚了一聲,我還是沒有聽真切,眼淚都忘記了。
他忽然語氣激烈起來,但又說不出,只漲得臉上一陣煞白,然後是暗紫……。
“漪……漪……!”他似拼盡全力喊出這兩個字,手便無聲無息地垂了下去。
他終究是去了!嗚呼哀哉!
胤禛猛然趨前來,捉住那隻手,將臉深深地埋在其中,整個身軀都在微微顫動着。
這時大家的嗚咽聲響起來,漸漸匯成浩大的聲勢。我冷冷地看着從我手裡滑出去的他的手,有淚卻流不出來。
“方纔……皇阿瑪最後說了甚麼?”好像有許多個聲音一齊問我。
“說了甚麼……甚麼……甚麼……。”那聲音卻是無窮無盡的傳來,揮之不去。
“他說……胤禛……。”我彷彿,依稀是這麼說的……。一大片的愁雲慘淡之中,我暈暈沉沉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