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不同於地處北方的京城, 即使已經到了深秋,天氣仍算清爽,樹木也只是在葉稍上有了幾分枯黃, 大體上看去還是綠油油的。不用像北方人那樣早早穿上冬衣, 各家的公子小姐扛着些許涼意, 仍舊青絲衫薄紗裙展示着各自的優雅嬌柔。
翔榮世家的練武場中央立着一個三丈高的擂臺, 擂臺四圈毫無依仗, 若是想登上去就只有輕功一途。若是沒有一定的基本功連擂臺都登不上去,這樣安排也可以說是這次比武的第一關,免得但凡阿貓阿狗都上去鬧騰, 拖延了進程不說,更讓擂臺的水準大打折扣。
擂臺正面擺滿爲觀戰人羣準備的桌椅, 最前面一排都是獨立的八仙桌, 每張桌子旁兩三把太師椅, 桌子上放着瓜果香茗,這些是專門爲少林武當等大門派準備的;接下來幾排都是由好幾張桌子拼成的長桌, 桌邊是四腳方凳,各門派的年輕弟子或者隨從都被安排在這裡。最後面乾脆連桌子都沒了,稀稀落落擺了幾把長條凳,那些名不見經傳又想湊熱鬧的也只能在這裡屈就。
榮德仁此時正坐在頭排正中央的八仙桌下首陪着空岑方丈和鳴悔真人說話。空岑和鳴悔兩人正是這次擂臺的評判,按理說評判至少應有五人, 榮毅仁由於獨子參擂爲避嫌主動提出不參與評判, 可是哪家沒有弟子不參與這次擂臺的?其他門派紛紛效仿, 到最後只剩下少林武當兩個不問世事的門派可以充當評判。
空岑和鳴悔兩人本意是連翔榮世家都不想來的, 雖然嘴上不說他們心裡着實看不上榮德仁近年來的所作所爲。尤其是鳴悔, 早在五年前就跟榮德仁劃清了界限,要不是礙於身份不好撕破臉皮, 武當與翔榮世家早已勢成水火。
可是架不住各大門派天天派人來請,一頂頂造福武林、澤被蒼生的大帽子扣下來,兩人無奈之下也只能應下來。所以空岑方丈還能有一搭沒一搭的跟榮德仁說說話,鳴悔真人則全神貫注在擂臺上的打鬥,連句話都沒給榮德仁。對榮府家丁嘀咕兩句後榮德仁匆匆離場的行爲,兩人也就並未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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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連幾日,符思杬都幸福得找不着北,月兒不但肯叫他‘思杬’還精挑細選的給他置辦了一身衣物。看着眼前月白的長衫月白的文生巾,桌上名家題字的摺扇還有牀前擺着的厚底錦鞋,再想想寒煙之前說事出匆忙下次會親手給他縫製衣物,符思杬哪裡還顧得考慮他一介武夫爲什麼要打扮成讀書人的樣子。
好在臨出門時富貴二人遞上來的一大疊手帕讓他清醒了些,知道寒煙又要開始演戲了,只是把帕子拿到鼻子下面聞了聞,沒有味啊~那還管用嗎?
見他鼻子不住聳動嗅來嗅去跟條大狗似的,寒煙差點破功,“好了好了,別聞了,現在我用不着那玩意也沒問題,記得帕子溼了即使給我換就行了。”
榮德仁接到幻月教主登門的消息時,寒煙正在翔榮世家的大門外給符思杬做最後的打扮。這人本身就有不怒而威的氣勢,一塊文生公子巾根本改變不了什麼。靈機一動寒煙狠狠拍了符思杬腦門幾下,嗯,這下暈乎乎的眼神再配把扇子還勉強說得過去。
雖然不知道身爲邪道領軍人物的幻月教主爲何會突然在這個時候出現在翔榮世家,榮德仁還是一丁點也不敢怠慢慌忙迎出,同時慶幸今天安排守門的家丁都是玲瓏人物不至礙了幻月教主的眼給他藉口刁難發作。
邁出府門,榮得仁環顧四周一時沒找到符思杬的影子,正要向報信的家丁詢問,幾步外的三男一女吸引了他的視線。
首先被榮德仁認出來的是符富符貴,旁人眼中他二人就是幻月教主的影子般的存在,只要他倆出現,符思杬必在左近。有了富貴二人做鋪墊,榮德仁這才把眼前的白衣男子跟幻月教主對上號。雖然照舊是一身招牌白衣,但是不同於以往緊身收腰的短打,今天的符思杬穿的是一襲幾乎拖地的寬鬆長衫,下襬處還繡着幾株翠竹;向來銳利的雙目射出來的也不再是嗜血的兇光,反而有些溫潤的感覺;更不可思議的是符思杬手中竟然還拿着一把摺扇輕輕搖動。
這般架勢別說榮德仁,換誰誰都得暈頭轉向。正猶豫着該怎麼說話,一直被他忽略的黃衣女子哽咽着喚了聲“榮伯伯”。凝神去看三分熟識七分陌生,再仔細回憶,榮德仁心神劇震,原來是她!
也不怪榮德仁認不出寒煙,他最近一次見到寒煙時已經是五年多前,當時他的全部心神都放在如何騙取天蠶絲上,對當時半大不小的黃毛丫頭根本吝於關注。況且在他僅有的印象裡,杜家的小姐絕對是禍國妖姬的胚子,哪能和如今冷情冷性的寒煙聯繫到一起。
認出寒煙的一瞬間,榮德仁直覺她是來抱仇的,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像。不說當初他做的神不知鬼不覺所有當事人後來都被他用各種各樣的藉口滅了口,就看寒煙眼淚汪汪的樣子,不但不像仇深似海反倒是像見到親人。
弄不準寒煙的來意卻又不敢大意的榮德仁在內心波濤洶涌面上波瀾不驚的情況下糊里糊塗的把一行四人迎到了擂臺下,到地方了才懊惱應該把人領到別處去纔是,萬一這些人真是來尋仇的豈不糟糕。
不提榮德仁是如何後悔,臺下觀戰的衆人遠遠就見榮家主相當‘謙遜’的領着幾個人走過來,眼尖的更是在稍微琢磨後就認出來符思杬三人。在不解幻月教主的出現的同時,更多迷惑的目光投到了領先符思杬半步的黃衫女子身上。
這女子身着廣袖束腰的鵝黃低領流仙裙,外披祥雲紋蟬翼紗衣,雪白的脖頸上戴着赤金項圈,烏黑的雲鬢旁隨意插着一根金簪兩朵雕花,一雙杏核大眼膽突突羞怯怯,說不清的嬌嫩無辜道不明的柔弱可憐。
在衆人猜測這竟能讓幻月教主都禮讓三分的嬌柔女子是何方人士時,一直冷眼旁觀的鳴悔真人此時卻在猛灌茶水來壓抑心中的激動。沒想到她竟然會逃出生天,真是老天開眼!可是她爲什麼會在多年之後突然出現在這裡,這不是羊入虎口是什麼!思及此,冷冽的目光射向榮德仁,之前是他措手不及,這次他絕不會讓‘他’的後人再有一絲一毫的損傷!
“阿彌陀佛,女施主遠來勞頓,請上座,”空岑方丈起身將座位讓出,他雖然也有些迷惑但爲了少林的磚磚瓦瓦着想,對符思杬看重的人禮遇些總是好的。不是他出家人仍有嗔念,實在是對那三人隔三差五上房揭瓦的胡鬧行爲過於頭疼。世人都以爲少林身爲正道第一大派必然與邪道第一的魔教水火不容,豈知出家人慈悲爲懷,那幻月教行事雖多有怪異卻並非大凶大惡,諸多殺孽也是爲正道覬覦所迫。對符思杬上任後的血腥手段空岑也曾大爲不滿,後來看到殘酷壓迫下近幾年整個武林風平浪靜後,也只能默嘆成大事必有犧牲,早晚多爲枉死者,爲符思杬念幾段經文,以期逝者早入輪迴生者消孽解障。
寒煙自是不知道空岑方丈此時所爲不過是符思杬三人少到少林‘切磋武學’,她又豈肯去搶一個一把年紀的大和尚的座位,連連推辭。好在符富從後排扯過一張小凳讓寒煙坐了,這才免去一番折騰。
寒煙來這裡本意就是看熱鬧,坐下後目光就投到了擂臺上。這時候登場的兩人都是中等身材長相平平,看起來也沒什麼出奇的地方。兩個人一個用刀一個使劍都是常見的兵器,招數什麼的寒煙又不大懂,身邊可以作解說的符思杬還被她嚴令不許插嘴。
看了半天你來我往卻沒有絲毫進展的打鬥,寒煙有些興意闌珊,她本以爲所謂高手對陣不是身形迅速得讓人眼花繚亂就是內力迸發把四周炸的坑坑窪窪。暗地裡幻想過擂臺都會被打散架子的寒煙忽略了一個重要的問題——高手畢竟是少數,跑龍套墊場子的人則要多少有多少。
這時分坐在兩旁的各門派代表也打聽出了寒煙的大致身份,同時又鬧不清出榮德仁把人領到擂臺來是什麼意思,難道是要他們出面幫助寒煙找到滅門真兇?
榮德仁也看出周圍人的疑惑,雖然不想當衆詢問,爲打消衆人的猜疑他也只能試探着問寒煙:“賢侄女,想當初老夫驚聞噩耗,肝腸寸斷!杜賢弟一世仁厚沒想到竟會慘遭橫禍,天見可憐賢侄女竟然安然無恙,我想杜賢弟在天之靈也能安息了吧。只是賢侄女爲何到現在纔來找老夫?看這小臉瘦的,吃了不少苦吧,你若是能早些尋來,老夫也能早些照顧你!”
寒煙暗地裡咬碎銀牙,但她也有着自己的打算,面上可沒有露出絲毫。眼珠輕轉,登時蓄滿溼意,“榮伯伯,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爲什麼我和奶孃只不過在城裡呆了一晚就……就……”晶瑩的水珠終是沒有壓抑住,緩緩流過面頰。本來就是風吹即倒的嬌軀更是顫抖不停,彷彿隨時都會崩潰。
心腸軟的早就在肚子裡埋怨榮德仁不厚道,你說人家小姑娘本來就身世淒涼,這麼長時間好不容易都快忘了你又去提,這不存心勾人家的傷心事嗎!
就算被衆人譴責的目光盯得如芒在背,榮德仁爲了弄清心裡的懷疑也只能硬着頭皮繼續問:“既然當初賢侄女大難不死,就應該早早來找老夫纔是。就算不找老夫,杜賢弟生前不少好友哪個不能投奔?你這數年孤零零的流落江湖遭盡苦難,豈不是心疼死我們這些叔伯長輩!”
寒煙聽罷悲鳴出聲,哽咽着將‘往事’緩緩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