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裡還是豔陽高照,可眼下卻忽然變了天,老天爺翻起臉來根本就不會同人商量。天空暗黑一片,陰沉沉地讓人壓抑。雲層翻涌,由遠及近,像是張開了一個大口,要將世間的一切給吞沒掉。
轟隆。雷聲巨響,震地人心顫。船倉裡被父母親抱在手裡的嬰孩被嚇得直接大哭,大人也是心慌意亂。
“變天了。”人羣裡,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家忽然出聲說道,似有無奈。
衆人紛紛望下船倉外。
電閃雷鳴,那閃電幾乎是朝遊船劈來,又像是要將天給撕出一道口子來。
謝玉坐在最裡面,不能瞧清楚外面的景象,但從其他人臉上流露出的驚恐,她也能夠感覺地到。
雷聲震耳,閃電駭人。對面坐着的女人懷裡抱着的孩子一直在哇哇啼哭,明顯受到了驚嚇,船倉裡本是安靜的很,孩子啼哭聲打破了沉靜,衆人紛紛把目光投向女人,女人緊抱着自己的孩子,很是抱歉地回望着大家。謝玉也看了女人一眼,隨即便移開了目光。
曾經,也是這樣雷雨交加的夜晚,她害怕地大哭,可是卻沒有人哄她,也沒有人抱她,那時也只不過是一個四歲的孩童而已。
雨還是下了,滂沱大雨,敲擊着船板,那聲音就好像在宣告着,他們所有人都是它的獵物一般。
女人們有的害怕縮成了一團,碰上女人哭,有的男人會暗自罵幾句。
“小玉,別怕。”樑景軒一直緊皺着眉頭,轉頭望向身側的謝玉。
她其實不害怕的,沒什麼好怕的,早幾年前,她會從噩夢中驚醒,碰上惡劣天氣時,她會有些驚慌,可如今,她不怕了。
人總是隨着時間在不斷地往前走,不斷地在改變自己,沒有人會停留在原地不前,而她只不過恰好也在往前走。
謝玉衝樑景軒笑了笑,“我不怕。”
樑景軒默然,伸手拍了拍謝玉的手,他的女兒總是這樣讓他心疼,缺失了十六年的父愛,他一直都是不盡職的,也只想把最好的都給她。
砰。
船倉外一聲巨響,衆人疑惑,還沒有弄明白到底發生什麼事時,船卻開始傾斜,左側高右側低,兩邊的人開始相撞。
慌亂中,朱祁陽和樑景軒同時握住了謝玉的手。
“外面風雨太大,桅杆斷了,觸焦了,大家快逃命吧!”忽有人大喊,卻見帶着斗箕的男人正準備跑進船倉,還未來得及,旁邊忽然橫生出一長棍,一個猛力,直接將人給帶走,隨即便聽見水面上傳來水花響聲,人墜入了深水裡。
船倉裡的人開始慌亂,害怕地連忙往外逃,可他們還沒來得及想到活下去的法子,人便已經沒了。
船已經開始往下沉了,人越動的厲害,船便越往下沉。船倉裡也有水浸進來了,所有人都往翹起來的這端走,可這根本不是好法子。
“小玉,現在你和伯父一定要緊抓在一塊,我去看看船頭有沒有有用的東西。”在船倉裡待着,終究不是辦法,他必須得去找東西,就算是一塊浮木也是有用的。
謝玉緊抓着朱祁陽的手,她的心忽然漏跳了一拍,一股逐漸清晰的害怕涌上心頭,她不想放開朱祁陽的手,她害怕放開了以後,就再也見不到他了。
他知道謝玉是在擔心他,他很高興,謝玉是在意他的。這對他來說,比什麼都來得高興。
“別怕,我很快就會回來。”朱祁陽拍了拍她的手,寬慰她。
轟。
又是一聲雷響,船倉上的橫樑被雷給劈斷了,船頂裂成了兩半,大雨瞬間灌入。
人羣慌亂,全都往船外岸板上跑,朱祁陽也跑出去了,謝玉和樑景軒被堵在了人羣裡面。
“怎麼辦,天要亡我們!”
“今天我們要死在這裡麼?”
“我不想死,我不願意死,我還這麼年輕,不能死的!”
女人們哭怨着,驚慌地大喊大叫,因爲現下她們離死亡太近了,前一秒還待在一起的人,下一刻卻被捲進了波濤巨浪裡,屍骨無存。
衆人害怕地到處尋找可以救命的東西,可卻無所獲。有的人選擇跳水,試圖游到岸邊,可是滿眼都是無邊的水,又怎麼可能輕易地上岸。
樑景軒緊緊地拽着謝玉的手,生怕謝玉會被人羣給衝散了。
“爹。”不斷有人在擠,謝玉粗喘着氣。
“小玉,別放手,千萬不要放手。”樑景軒又用了些力,將謝玉拉近了自己,雙手護着謝玉,將她擁在懷裡。
“不會有事的,小玉。”
謝玉心狠狠地提起,隨着父親往外走。
船上三十幾個人,慌亂中已經少了一半。大雨依舊在澆灌着,所有人渾身都溼透了。
黑暗中,謝玉渾身被淋的發抖,她面色慘白,嘴脣發紫,可現下卻沒有時間給她來調整自己。
死亡,又一次靠近了她。原來,她還是會害怕的,和幾個月前在徐州城一樣,死亡來了。
前面哭着喊着的女人在謝玉的眼前墜入到水中,黑暗中,透過閃電,可以瞧見水面上的血紅色。
那是人的血。
朱祁陽呢?謝玉慌亂地到處張望,爲什麼沒有瞧見朱祁陽,不會的,他一定不會有事的。
謝玉急紅了眼睛,想要去尋他。
“爹,祁陽呢?他不見了,我沒有瞧見他。他會不會有事?”謝玉慌神,“不會的,祁陽不會有事的。”
樑景軒連忙應道:“祁陽不會有事的,小玉,你要相信他。”
死的死,傷的傷。
樑景軒拉着謝玉往最前端走去,他面色沉重,握着謝玉的那隻手是在發顫的。
一生從未害怕過什麼,就連死亡也沒有讓其懼怕過,可此刻,他卻是怎麼也淡定不了了,他手裡牽着的是自己重逢的女兒,是他活下去的希望,無論如何,他都不能讓她有任何意外的。
而破舊的船倉外頭,被木板橫亙的另一端,朱祁陽正費力地從廢墟中往外拖一塊木板,木板很大,也很厚。可是因爲是浮木,所以其實並不重。
從前,朱祁陽經常坐船,所以他知道船裡肯定有浮木,還有羊皮筏子,這都是船家爲了以防萬一而特意放置在船裡的。他只找到了兩個羊皮筏子,還有一大塊木板。
朱祁陽扛着木板,拖着羊皮筏子,艱難地從這頭走到那一頭。
當瞧見謝玉擔憂的眼神,朱祁陽渾身的疲憊都消散無蹤跡了。
“祁陽!”謝玉遠遠瞧見了
朱祁陽,大聲地朝他喊,又像是怕他會聽不見,便舉起了手向他示意。
朱祁陽緩步朝謝玉走去,走到她的跟前,纔將木板放下。
“快走吧,不然來不及了。”朱祁陽說完,便把羊皮筏子綁在木板上,然後用力將木板往水面上一扔。
有羊皮筏子的浮木,果然沒有沉入水中。朱祁陽用力一跳跳上了木板,使其固定然後對樑景軒說道:“伯父,你先上來。”
樑景軒不疑有他,跳上了木板,卻見朱祁陽又飛上了船,站在了謝玉的面前。
“傻丫頭,快去木頭上,這船很快就會塌了。”
謝玉望着朱祁陽,“你也要和我們一起走。”
朱祁陽認真地點頭應道:“我會的,我說過了,永遠都不會離開你的。”
“小玉,快點來,爹牽着你。”樑景軒伸出了手試圖接住謝玉。
朱祁陽扶着謝玉,讓她跳上船,待她平穩地站在了木板上,他緊繃着的弦才鬆了下來。
“祁陽,你快上來。”謝玉對站在船岸上的朱祁陽喊道。
雷聲轟鳴,謝玉的聲音被滾滾的雷聲給蓋住了。
可在這轟鳴的雷聲背後隱藏了另外一種聲音,是嬰孩的哭聲。
謝玉聽見了,朱祁陽也聽見了。
他又靜下心來認真聽了一下,確定是嬰孩的哭聲。
朱祁陽連忙往哭聲傳來的地方跑去,跨過船板,在一個角落裡找到了哭泣的孩子。
是一個女人將孩子抱在了懷裡,用自己的身體抵擋了撞傷力。
孩子一直在啼哭,兩三歲的模樣,瞧見有人,他止住了哭聲,眼淚卻是無聲地往下掉。
孩子的眼裡是害怕,是恐懼。他被自己的母親給抱着,可是母親卻再沒有了呼吸。
朱祁陽連忙將木板給扒開,將孩子給救了出來,抱在手中,一個勁地往外走。
船已經不受控制地往下墜落了,如果再不走的話,或許就再也出不去了。
他不是一個沒心沒肺之人,他不能見死不救,孩子是無辜的,他得救。
朱祁陽扛着孩子跑到了夾板上,謝玉和樑景軒站着的木板還沒有離開,瞧見朱祁陽,謝玉連忙大喊,“朱祁陽,你快下來!”
謝玉用最大的聲音吼着,幾乎歇斯底里,她有時候寧願自己不要這麼瞭解朱祁陽,也希望朱祁陽能夠自私一回。
“伯父,這個孩子的母親已經死了,他就交給你們了,接住。”朱祁陽說完便將孩子往木板上扔去,樑景軒一把接住。
“快下來!”樑景軒沉聲說道。
朱祁陽狼狽至極,臉上還流着血,那是之前被木頭給砸的,他也希望自己能夠同謝玉他們一塊離開,可是不行,浮木承受不住,風雨那麼大,人多了增加了重量一定會出事的,他必須得保證謝玉他們平安無事的離開。
“快走,我不上去了,你放心,小玉,我一定會找到你們的,快走!”
風雨中,謝玉幾乎哭出了聲。
浮木在往前行,朱祁陽的身影逐漸消失在濃霧中。
“朱祁陽!”謝玉嘶吼,可是再沒有人會迴應她了。
風雨飄零,朱祁陽墜入了深水中,激起波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