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什麼?”虞緋顏霍地轉身,目光凜凜地注視着楊之奇,“我沒有聽見,把你方纔的話再說一遍!”
“微臣——”楊之奇擡起頭,臉上流露出一種視死如歸般的表情,“願意在事成之後,娶郡主爲妻!”
“啪!”
一個清脆而響亮的耳光,落到楊之奇臉上,而虞緋顏,手捂面孔,哭泣着轉身飛走,幾步衝進房中,重重撞上門扇。
怔怔地捂着滾燙的面孔,楊之奇徹底石化——這就是女人麼?如此莫明其妙難以捉摸,他不知道她爲什麼會突然大怒,又會那麼難過?他分明是按照她的意思做的,難道他做錯了?說錯了?
他確實錯了。
因爲她想從他口中聽到的,顯然不是這樣的話,她想他心甘情願地娶她,而不是作爲“完成任務的獎賞”,更不願他將她的愛,視作是一種包袱。
可惜,楊之奇打仗雖是一把好手,於這方面確乎是半點不通。
院子裡安靜下來,頭頂明月清懸,亮瑩瑩的星子,帶着某種輕謔的笑,一眨一眨地,注視着那個苦悶的男人。
直到雙腿麻木得沒有絲毫知覺,楊之奇方纔撐着石凳站起,同時長長地嘆了口氣——事情又搞砸了,該怎麼向皇上回復?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第二天上午,虞緋顏便坐着馬車,去了驛站。
彼時,安陽涪頊正百無聊賴地站在二樓欄杆旁,悵望着永宸宮的方向——這些日子以來,他確乎一直在想她,很想很想她,可是,這種思念帶給他的,卻只有無窮無盡的痛苦與折磨。
沒有人願意承受折磨。
更何況,是向來嬌生慣養的安陽涪頊。
“公子——”
一聲嬌媚的輕喚,忽然從樓下傳來。
安陽涪頊低頭,便對上虞緋顏美麗的面龐,整個臉孔頓時紅了。
“公子,”虞緋顏又喚了一聲,帶着幾分輕嗔,“不歡迎我嗎?”
“不不不,”安陽涪頊趕緊搖頭,“你在那兒,我馬上下來接你。”
踩着木樓梯,安陽涪頊“咚咚咚”跑下樓,直到馬車近前。
“扶我。”虞緋顏伸出纖纖玉手。
安陽涪頊小心翼翼地接過,攙着她下了馬車,慢慢朝屋裡走。
廳堂之中,傅滄驁三人正擺着姿態或坐或臥,看見他們進來,各自怔愣一下,西楚泉倒沒有什麼表情,傅滄驁卻露出一絲絲憎惡——似乎,他對夜璃歌以外的異性都有一種下意識的憎惡。
虞緋顏十分優雅地一笑,繼而轉頭,只看着安陽涪頊:“公子,我能到你的房間坐坐嗎?”
“呃——”安陽涪頊的臉頓時漲得血紅——長這麼大,他還沒有處理過這樣的狀況呢,不由有些拿不定主意,側頭去瞧傅滄驁和西楚泉,無奈那兩個人對這些“瑣屑小事”一向是不放在心上的,更不會給他提供什麼意見。
“公子,”虞緋顏又柔柔地喚了聲,“是不方便嗎?還是覺得,緋顏過於唐突了?”
她一邊說,一邊還從袖中掏出塊絹帕來,輕輕拭着眼角,作出副十分委屈的模樣——要是十分熟悉她的人,看到此刻的她,不定會被嚇暈過去——這,真是那個任性得近於刁蠻的隴陽郡主?
安陽涪頊的臉紅得幾乎能滴出血來,只好咳嗽一聲掩示自己的尷尬,領着虞緋顏朝自己的房間走去。
甫推開房門,一陣清雅的蘭花香氣撲面而至,虞緋顏頓時大喜,撲到桌案邊,用力地深吸幾口氣,雙手托腮,臉上流露出無比陶醉的模樣。
此時的她,渾身充滿女性的魅力,讓安陽涪頊整個兒都眩惑了,心中忍不住生出股想親近她的衝動。
可他也只是衝動罷了。
莫看他從小在宮女隊中長大,可對女人,還是有種莫明的畏懼感,或許,是因爲他有一個過於強悍的母親的緣故。
所以,儘管對虞緋顏充滿了嚮往和渴求,他還是按捺着自己,只是站在原地,以一種欣賞的姿態,默默注視着她。
真是個呆子!虞緋顏不由暗暗嘀咕一句——怎麼半點男人的血性都沒有?枉她惺惺作態半天,真是浪費表情!
“太子,不請我坐坐麼?”沒奈何,只得由她自己來唱主角。
“呃,”安陽涪頊這才恍然回過神,趕緊親自端過把椅子,“郡主,請坐。”
“叫我緋顏吧。”此時的虞緋顏,要有多溫柔,就有多溫柔。
“緋……顏……”安陽涪頊叫得很小心,彷彿是怕觸犯了什麼禁忌似的。
“我可以直呼公子的名諱嗎?”
“嗯……可以。”
“敢問公子貴姓?”
“我……叫安陽涪頊。”
“涪須……”女子輕喚一聲,然後掩脣嬌笑,眸中流光閃溢。
安陽涪頊心中如遭雷擊,整個身子頓時酥了半邊。
虞緋顏傾身靠近他,正欲繼續挑逗,房門忽然被人一把重重推開:“公子!”
不啻於陽春三月裡,陡然刮來一陣朔風,將屋中空氣瞬間凍結,而安陽涪頊,卻似鬆了口大氣似地,不盡歡喜地叫道:“夜統領,你總算是回來了!”
“屬下來遲,請公子見諒!”夜方衝安陽涪頊躬身施禮,擡起頭的瞬間,卻不冷不熱,眸含警告地掃了虞緋顏一眼。
迅速掩過眸底的惱怒,虞緋顏溫柔依舊:“涪頊,你不是答應陪我,只陪我嗎?”
“呃——”
“屬下有要事向公子稟報!”夜方板着一張臉,及時打碎虞緋顏的“妄想”。
“呃——”安陽涪頊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看看那個,只覺屋中像是燃起一團火,能把人烤出油來,斟酌片刻,他爲難地看看夜方,“能不能,晚上再說?”
“不行!”夜方口吻強硬。
“喲,這哪像是一個屬下對主子說話?分明就是在命令主子嘛!”虞緋顏閒閒地插進一句。
“小人拜見郡主,”夜方依舊冰着一張臉,衝虞緋顏伏身行禮,“今日小人確有要事,還請郡主見諒,故此斗膽,請郡主移駕,他日再來。”
虞緋顏胸中早已怒火燃熾,但礙於在安陽涪頊跟前,不好露出自己的真面目,與夜方爭吵,只得佯裝委屈地看向安陽涪頊道:“涪頊,你聽聽,這是什麼話?人家好不容易出來一次……”
安陽涪頊只覺得自己彷彿摸到盆仙人球,哪兒都是刺,猶豫良久,還是選擇了站在夜方一邊,有些無可奈何地道:“實在對不住,要不,改天我親自去……對了,你家在哪兒啊?”
虞緋顏幾乎沒氣暈過去,但還是捺着脾氣道:“就在安王府啊,安陽公子,你要記清楚了,我啊,是虞國皇帝的親妹妹,隴陽郡主,虞緋顏。”
安陽涪頊喃喃地重複了一遍:“虞國皇帝的親妹妹,隴陽郡主,虞緋顏,嗯,我記下了。”
虞緋顏這才一甩手中錦帕,蓮步姍姍地步出屋子,安陽涪頊則跟在她身後。
直到將她送出驛站,看着她上了馬車,安陽涪頊方纔轉身折回。
“公子。”一進屋,夜方便伸手抓着他胳膊,將他扯進房間裡,“這是怎麼回事?”
“什麼怎麼回事?”
“她——”夜方的面色十分嚴峻。
“我也不知道啊。”安陽涪頊則是滿臉無辜,“是她自己來的嘛。”
“可是公子,”夜方陡然加重了語氣,“你怎麼能帶她進臥房,這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你就不怕——”
“我怕什麼?”
“怕小姐她——”
夜方不提夜璃歌還好,一提夜璃歌,安陽涪頊頓時熱血上衝:“她現在跟傅滄泓一起,在永宸宮中卿卿我我,哪裡還記得我?她既不把我放在心上,我又何需時刻惦記着她?”
夜方沉默。
這男男女女的事兒,確實不是他一個護衛能夠弄得清楚明白的,他唯一的任務,不過是保護安陽涪頊罷了。
“公子,”擡起頭來,他仔細端凝着安陽涪頊的臉,“難道您——真對那個什麼隴陽郡主,動了心?”
這次,輪到安陽涪頊沉默,而夜方的心,重重往深谷裡跌去——
若說從前,只是夜璃歌單方面有問題,造成這樁婚約遲遲無法落到實處,而現在,連安陽涪頊都出了問題,只怕——
“我出去走走。”並沒給他多餘的時間,安陽涪頊囫圇扔下一句話,調頭便朝外走——他心中確實苦悶得緊,卻又不知,該向誰去訴說,能向誰去訴說。
孤零零地坐在歪脖子柳樹下,安陽涪頊擡頭,呆望着灰濛濛的天空,滿臉憂鬱。
一幕一幕的回憶,從腦海裡閃過,宣安大殿上,和夜璃歌的初次相遇,每一次想靠近,都被她冷落,爲了她,他認真習武,讀書,甚至去刻意鑽研自己並不喜歡的朝廷政務,可是這樣做的結果,換來了什麼?她,還是不把自己放在眼裡,甚至不顧太子妃的身份,一心一意地愛着別的男人!
難道他就註定一輩子沒出息,一輩子被人瞧不起嗎?難道他就不配,被人疼被人愛嗎?
眼裡澀澀地,乾乾地,想流淚,卻沒有,他已經學會了堅忍。
當一個男人開始懂得堅忍,那便是他走向成熟的開始。
縱然你是太子,身份尊貴,人生仍然註定有很多的不如意,遇上這些不如意,除了堅忍之外,並沒有旁的選擇。
但堅忍畢竟是痛苦的,更是寂寞和孤獨的,非經歷常年累月的磨練,是習不會那份耐力的。
“啊——”
驀然的一聲震吼,將屋中所有人都引了出去,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個男子。
西楚泉眼裡的波動稍縱即逝——那種能令整顆心死去的絕望,他品嚐了二十多年,怎會不明白?
而傅滄驁的脣邊,卻勾起抹極淡的笑——不知道是嘲諷,還是奚落——在這片大地上,作爲男人,愛上夜璃歌的那一剎那起,便註定會爲她,受盡無窮的苦難與折磨。
誰,能撐到最後,誰,纔是真正的贏家。
在這個過程中,拼的不僅僅是耐力,還有智慧,還有野心,還有……很多很多旁人看不見的東西。
男人們愛上夜璃歌,或爲錢,或爲權,或爲色,或爲天下,而他傅滄驁,所深深眷戀的,只是她眸中的光明,與溫暖。
她,是一個外表冷漠,卻擁有光明之心的女人。
她,能洞穿這世間的苦難,卻也有極其強大的能力,逆轉苦難爲幸福。
只要她願意,她,便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