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陽青璃靜靜地躺在枕上,微側着頭,瞧着外面的那鉤月亮。
看上去,和在家裡看到的,沒什麼不一樣。
家——
那是一個好遙遠好遙遠的地方。
遙遠得似乎並不曾在記憶裡存在過。
“爹爹——”他不由輕輕喚了一聲,然後淚水沿着臉頰,一顆顆滾落,濡-溼枕頭。
模模糊糊地,安陽青璃睡着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忽然覺得身上一陣溫暖,有一隻手落在他的臉頰上,細細撫摸着,淡淡的幽香滲進鼻孔裡,讓他倍覺舒適。
夢裡,好像回到小竹屋裡,和爹爹一起,坐在桌邊吃飯,可醒來時,枕邊卻空無一人,只有滿室陽光,照進他的心扉,難道,昨夜發生的一切,只是場夢?
“青璃公子。”外面響起一名小宮侍甜甜的嗓音。
安陽青璃一怔——這樣的聲音,他似乎從來沒有聽到過。
打開門走出,卻見一個身穿粉色衣衫的小女孩兒站在外面,潔皙的臉龐就像一朵剛剛開放的芙蓉花。
安陽青璃心中忽然一動:“你?”
“我叫月芽兒,從今天起,由我來服侍公子。”
安陽青璃轉頭朝正殿的方向看了一眼——難道,是那個女人特意安排的?
“我不需要。”他沉下臉來,嗓音冰冷。
月芽兒怔在了那裡——她不明白,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面前這位清秀的公子剛剛還好好的,爲什麼突然間就變了臉?
安陽青璃眼中閃過絲不忍——她到底只是一個女孩子。
“我渴了。”他的聲音雖然依舊很冰冷,但已經沒有了剛纔那種拒人千里。
“噯!”月芽兒的兩眼頓時變得明亮,歡跳起來,裙袂飛揚地朝御廚房奔去。
安陽青璃轉回房中,站在銅鏡前,細細整理着自己的衣飾。
再擡頭的瞬間,他忽然發現,銅鏡裡多了一個人。
“叔父……”
“青璃,”依稀恍惚間,他聽到一個聲音傳進耳中,“還記得叔父同你說過的話嗎?”
“記得。”
“昨天的事,你做得很好,記住,在這宮裡一言一行,你都必須小心翼翼,明白嗎?”
安陽青璃沉默,半晌才道:“叔父,青璃,青璃不想……”
“你不想什麼?”鏡中男子眸色頓冷。
安陽青璃頓時乖乖閉嘴。
“記住,你是安陽皇族的血脈,任何時候,都不能向自己的敵人低頭!”
敵人?她是自己的敵人嗎?會嗎?
“青璃!”鏡中人影一聲疾喝,“你擡起頭來,看着我!”
安陽青璃倏地擡頭。
“這就對了。”鏡中人影還想說什麼,鏡面上已經多了另一道人影,於是,先前的人影便消失了。
“青璃公子。”月芽兒把水盆放在木架上,取下白色的棉巾放進盆中,全部打溼後再擰乾,雙手捧着,走到安陽青璃面前,恭恭敬敬地遞給他。
第一次。
這是宮裡有人,第一次這樣對自己,從前那些宮侍,表面上看去也很恭敬,但是骨子裡,卻有種說不出的冷蔑。
因爲他是亡國之君的兒子。
因爲他寄人籬下。
因爲他不是他們的正經主子。
所以,他們對他和傅延祈,全然不同。
當然,他們從前對傅延祈也不好,直到傅延祈成爲郡王,直到夜璃歌一天比一天更加疼愛傅延祈。
所以他才漸漸變得尊貴。
可是這個女孩子,卻給人一種清透的感覺,讓人說不出來的感覺。
安陽青璃接過帕子,攤開來鋪在臉上。
很舒服。
洗乾淨臉,他在月芽兒的服侍下,又換了一套衣袍,方纔走出側殿。
邁進廳門的剎那,傅延祈飛速擡頭,朝他擠擠眼,安陽青璃只當沒看見,中規中矩地走過去,撩開下襬入座,月芽兒悄無聲息地站在他身後。
宮侍們依序呈上飯菜。
飯罷,傅延祈和安陽青璃起身告退,離開大廳前往德沛殿,傅滄泓坐着飲了杯茶,也起身離去,夜璃歌看着衆宮侍收拾好一切,復起身至院中視事。
所謂視事,便是將各宮各院的掌事集中到一起,查探各處的情況,備辦各種事宜,這些年來,夜璃歌表面上看去,不慍不火,但滿宮裡上下人等,卻沒有一個人敢造次,是以內外謹嚴,各守本分,並不曾有敢作奸犯科者。
不到一個時辰,所有事務處理完畢,夜璃歌正要令衆人散去,一名掌事忽然出列跪下:“啓稟娘娘,今年秋,將有一百二十名宮女到了外放的年紀,還請娘娘裁奪。”
“依常例,不都是贈銀令其歸家擇嫁麼?”
“啓稟娘娘,常例雖是如此,但這一百二十名宮女中,倒有四十來人,不願出宮。”
“這是怎麼說?”
“她們說,自家窮苦,當初皆因沒有飯吃,才被父母賣進宮裡來,如今縱然回去,不過也只是被再賣一次,還不如老死宮中的好。”
夜璃歌沉默。
對於此等情形,她倒不是不曾想到過,只是——若是將她們生囚於宮中,卻也略顯殘忍,更何況,宮人多一怨女,宮外必多一曠夫,又何忍心哉?
“你且退下,待本宮仔細思慮後定奪。”
“奴才叩謝娘娘。”
待衆人散去,夜璃歌折返龍赫殿,方叫過姣杏兒道:“你去,傳火統領來見本宮。”
“是,娘娘。”
少頃,火狼邁入殿內,卻見那女子站在屏風前,背對着他。
“卑職參見皇后娘娘。”
“你們都下去吧。”夜璃歌慢慢地轉過身,淡然眸華從他臉上掃過,然後輕移蓮步,走到火狼身邊,火狼始終屏聲靜氣,靜待夜璃歌發話。
“有一件事,本宮想問你,你務必如實相告。”
“娘娘請講,火狼無有不從。”
“她,是不是出事了?”
火狼雙瞳一緊,垂頭看着地面。
“你不說話,便是默認了?”
夜璃歌倏地轉身,定定注視他良久,然後輕輕一嘆:“罷了,你不願細說,本宮也不逼你,本宮今日召你來,卻是爲了另一件事。”
“請娘娘示下。”
“今年秋,宮中將有一百多名宮女,到了外放的年紀,但是其中四十多名,並不願回家,正好,禁軍們日日在宮中值守,也不太容易找到合心意的姑娘,所以,本宮想,是不是找機會讓他們接觸接觸……”
“娘娘美意,卑職代所有禁軍叩謝娘娘大恩,這等事,卑職當然願意玉成,但憑娘娘作主。”
“即這樣,本宮便當一回紅娘。”夜璃歌脣邊綻開絲淺笑,“剛好七巧節將至,便定在那日,挑一個僻靜的園子,讓他們男男女女一會,倘若能成就幾段姻緣,也是好的。”
是日晚間,夜璃歌便把這事說與傅滄泓聽,傅滄泓點頭:“很是,這事便隨你安排吧。”
讓夜璃歌萬料不到的是,這個消息竟然像長了翅膀似地很快傳播開來,有不少未到年紀的宮女,也暗暗動了春心,每日裡到龍赫殿外探望,想着也爲自己覓一個如意郎君。
看着這些如花似玉的小女子,夜璃歌不禁心中微嘆,心中漾起幾絲韶華漸逝的憂傷。
不過,她向來不是那起傷春悲秋之人,很快便將滿懷愁緒收起,只埋頭打理手上的事務,同時嚴令姣杏兒,要她看好各處宮女,不許胡來。
到了七巧節那日,宮女們各個盛裝起來,禁軍們更是精神抖擻,一想到要挑中自己未來的娘子,均是心癢難耐。
按照夜璃歌的安排,讓他們每個人提了寫有自己名字的花燈入園,倘若相中了誰,彼此情投意合,便交換花燈。
偏這一日天公也湊趣,從早到晚天上都明晃晃的,風清雲淨,讓一對對年輕男女得以恣意互會,日色偏西時,已有多對男女退出。
太陽完全沉沒了,天色一點點黑下去,火狼入園清點禁軍,怕有遺失之人,將要離去時,卻聽見一叢婆羅樹後,傳出細碎的哭聲,他一怔,當即收住腳步,慢慢地靠過去。
哭聲仍然在繼續,那沉浸在自己悲傷裡的女子,並沒有意識到其他人的靠近。
火狼遲疑地站住腳,實在拿不定主意,到底是近前,還是就此離去。
忽然“咚”一聲鐘鳴傳來,婆羅樹叢裡探出隻手,撥開濃密的葉子,探出半邊身子來,不提防猛然看見火狼立在跟前,兩人齊齊僵住。
瞧模樣,那宮女並不認得他,只因被人瞧見自己羞窘的模樣,愈發侷促,用手帕捂面,匆匆地去了,火狼只隱約瞧見,她左邊臉頰上,有偌大一塊疤。
難不成,因爲這個,所以沒人相中她?
且不理論這事,火狼最後清查了一遍園子,確定沒人,這才抽身離去。
龍赫殿中。
“姣杏兒,今日的事辦得如何?”
“啓稟娘娘,奴婢還沒來得及下去訪查。”
“嗯,你且記在心頭上,不可慢待。”
“奴婢遵命。”
“來,替我御妝吧。”
主僕倆走到妝臺前坐下,姣杏兒挽起袖子,將一根根髮簪自夜璃歌頭上取下,輕輕擱在妝臺上,並排列着。
趁着姣杏兒梳理髮絲的當兒,夜璃歌細細凝視着鏡中的自己。
她,還是那樣地美,只是眉宇之間,再無年少時的犀利,而顯得恬淡沖和。
“姣杏兒,你服侍我幾年了?”
姣杏兒驚了一下,方道:“齊稟娘娘,五,五年了……”
“已經五年了啊。”夜璃歌不禁幽幽一嘆,又道,“姣杏兒,你多大年紀了?”
“啓稟娘娘,奴婢今年二十二。”
“二十二,這可是女子最好的年紀,姣杏兒,有想過找一個如意郎君嗎?”
“如意郎君?”姣杏兒臉上浮起紅霞,趕緊搖頭,“沒,沒有。”
“真沒有?”
“真沒有。”
“可不許撒謊。”
“奴婢絕對沒有撒謊。”
“嗯。”夜璃歌垂下眼眸,不再追問——最近這些日子,她也漸漸覺得有些心力交瘁,彷彿是操心太過。
姣杏兒手上的動作愈發小心了。
直到將夜璃歌的頭髮全部理順,她方纔收起玉梳,後退兩步,垂手而立。
“嗯。”夜璃歌擺擺手,“你且去吧。”
姣杏兒鞠了個躬,悄無聲息退下。
不知道過了多久,另一道人影出現在銅鏡裡。
她雙眸微闔。
而他,靜靜注視着鏡中的她。
誰都沒有說話。
“我在想。”
“你想什麼?”
“有一天我們都老了,會怎樣。”
“傻瓜。”他伸手搭上她的肩膀,“我自然會一直陪着你。”
“是嗎?”夜璃歌彎起脣角,忽然笑起來。
“你難道不信?”
“不是不信。”夜璃歌終於轉過頭,“只是,那個時候,你一定很難看,非常難看。”
“難看,也不給別人看。”他半蹲下身子,深深地注視着她,“你難道會嫌棄我嗎?”
夜璃歌沒有說話,只是伸手將他抱入懷中。
兩滴淚水從眸中浸出,落在傅滄泓的手背上,他強壯的身子忽地一顫。
“你是我的。”俯下身子,他咬着她的耳朵,如此深刻而又纏綿地道。
“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