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那僧人也甚是狡獪,竟不上當,隻立在原處,等後面的僧人跟上來,安陽涪頊心中愈發焦急,左右看看,但見對面牆上有一扇半開的窗戶,心內頓時一動,遂拴死了房門,拉着小茹走到窗邊,壓低嗓音道:“快,跳出去!”
“跳?”
“對,要想活命,就趕快跳!”
小茹茹咬咬脣,將裙襬扎進腰間束好,手撐着窗櫺,跳了出去,安陽涪頊緊隨其後。
窗外是一條深長的巷道,兩人沒頭沒腦地,朝前一陣飛奔,幸而僧人們並不曾發現。
直衝進一片茂密的樹林,兩人方纔停下,扶着樹幹不停地喘氣。
“公子,你還好吧?”
“沒,沒事——”安陽涪頊心中其實極慌亂,連日來的遭遇,讓他的神經就像一根繃緊的弦,他很想歇一歇,卻又不知道,這天下之大,還有沒有一個,能容他安寧的地方。
天下之大……竟然都是這樣的麼?
人生,還真是無趣。
“公子。”小茹顯然察覺到了什麼,走過來輕輕拉起他的手,“請公子振作,無論如何,小茹都會陪着公子……”
“爲什麼?”
“因爲小茹相信,公子是個好人,小茹更相信,眼前的一切不管多麼困難,都會過去的。”
“是嗎?”安陽涪頊長長舒了一口氣——對於自己的前途,他實在不抱什麼希望,之所以能夠衝出寺廟,也只是不想小茹受到傷害。
“我們走吧。”歇息半晌後,安陽涪頊再次邁開雙腿。
這一次,他們走了很久,但路上的見聞卻讓他們頗失望,似乎整個璃國都沒什麼區別,從鄉村到城市,無不瀰漫着一股頹喪的,難以言喻的氣息。
總之,不是他想要的。
難道自己治下的國家,竟然一直是這個模樣?
安陽涪頊不由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
“義軍來了!”
“義軍來了!”
前方忽然傳來一陣歡呼聲,安陽涪頊極目看去,卻見一支軍容整齊的隊伍,正緩緩而來,士兵們個個神情凝肅,雙眸炯炯有神。
這是誰的軍隊?
“將士們,來,喝杯水,吃點東西吧。”百姓們紛紛拿起食物,雙手捧着近前。
士兵們微笑着接過食物,然後同百姓們親切的交談。
眼前的景象,令安陽涪頊眩惑的同時,也心中暗驚。
休整了約半個時辰,軍隊再次開拔,安陽涪頊這才近前,向一位老者仔細打聽道:“老伯,剛纔那些人,是從哪裡來的?”
“你不知道嗎?”老伯看了他一眼,“那是夜將軍麾下的人馬。”
“夜將軍?哪個夜將軍?”
“我們這樣的平頭百姓,哪裡知道,只要姓夜就行了。”
“姓夜?”安陽涪頊心中疑惑——難道是夜府中人?可是,炎京城經歷了那樣一場血變,還有幸存者存在嗎?
隨意買了兩個燒餅對付午飯,安陽涪頊倚在枯樹幹上沉思片刻,決定還是找個地方暫避,躲開這世上的是是非非。
這一次,他們足足走了兩天,終於找到一個破舊的,無人居住的院落,暫時安下身來,安陽涪頊蒐羅全身,找出塊從宮中帶出的玉,送去鎮上的當鋪當了些散碎銀兩,買了糧食與小茹勉強過活。
……
楊之奇的軍隊再次集結,壓在宏都城外,虎視眈眈地窺竊着,隨時準備出擊。
但傅滄泓顯然並不願意給他這個機會,指揮着宏都附近的軍隊多番騷擾、襲營,弄得向來慣使陰謀的楊之奇叫苦不迭。
枯坐於帳中,楊之奇定睛看着桌上的地圖,陷入沉思之中。
從來不曾氣餒的他,這次終於有些灰心了。
“將軍。”一名副將從帳外走進。
“何事?”楊之奇擡頭,淡淡掃了他一眼。
“伙頭營來報,糧草已然告磬。”
“知道了。”一聽這話,楊之奇心頭愈發煩悶,揮手令副將退下。
看起來,自己這次“吞併”北宏的計劃,再次受挫。
“傅滄泓,傅滄泓,”楊之奇重重咬牙,“就算如此,本將也要讓你吃盡苦頭!”
是日夜,宏都郊外燃起熊熊大火,守城的禁軍們望見,第一時間向傅滄泓報告。
“楊之奇要逃。”夜璃歌仍然逗弄着小青璃,臉上的表情甚是平靜。
傅滄泓沒有說話,穩坐如山,彷彿一切均在他的掌握之中。
“不對!”夜璃歌忽然站起,用方帕捂住小青璃的口鼻,疾聲叫道:“小心毒氣!”
“毒氣?”
夜璃歌不理會他,立即衝到桌案前,飛速寫下一張紙箋,遞給傅滄泓:“快去御醫院,吩咐他們用大鐵鍋熬製湯汁,灑遍整個宏都城!要快!”
傅滄泓拿過紙箋,忙忙地衝了出去。
儘管御醫院啓用了全部人手,但還是沒能阻止毒氣在宏都城中蔓延,士兵們成批成批地倒下,有體質稍弱的,逐一死去。
直到第六天傍晚,傅滄泓方纔回到龍極殿,一進殿門便撲倒在牀,沉沉睡去。
夜璃歌往薰爐中加上佛手柑,又爲他揉穴按摩。
幸而傅滄泓極其強健,第二日便重新恢復精神。
夜璃歌命人做了銀耳羹,親自盛給他,傅滄泓喝了兩碗,放下調羹,正欲同夜璃歌說話,轉頭卻見曹仁在外探頭探腦,當下便道:“什麼事?”
“是馮大人和樑大人,在御書房候見。”
“朕知道了。”掀開被子,傅滄泓下榻,活動了一下身子,擡步朝外走去。
御書房中。
“皇上。”
“士兵們的情況如何?”
“已經開始康復,只是城外的百姓們多數中了煙毒,痛苦不堪。”
“朕不是讓御醫院的大夫去施診了嗎?”
“但是,人手不夠……”
“那就把宏都附近的大夫們都召集起來。”
“是,皇上。”
“還有什麼事嗎?”
“是璃郡……最近璃郡境內,多了很多軍隊……”
“軍隊?”傅滄泓雙眸一凜——他明明已經派了火狼去處理,難道他那邊出了意外?
可是當着兩位臣子的面,他又不便說什麼,只得含混應道:“朕知道了,你們先退下吧。”
馮翊和樑玖離開了,傅滄泓獨自留在御書房中,手撐桌案,陷入深深的沉思——璃郡……這天下的紛爭,似乎從來都沒有斷過,他究竟要怎麼做,才能將一切握在自己的掌中呢?
揚起右手,看着自己的掌心,他雙眸緊鎖,只感覺胸中有一股子奇怪的力量奔突來去,彷彿草原上奔騰的野獸。
忽然間,他幾步衝下丹墀,拔出腰間佩劍,“唰唰唰唰”地揮舞起來,直到額上見汗,他方纔收劍回鞘,凝眸看去,卻見檀木屏風上數道深深的劃痕。
傅滄泓一動不動,靜靜地盯着那屏風,良久方調頭離去,就在他踏出殿門的那一刻,屏風轟然倒地,化成粉末。
出御書房後,他並沒有立即回龍極殿,而是去了馬廄,牽出自己最愛的玉龍駒,一陣狂奔,從西宮門衝了出去。
燭火煌煌。
夜璃歌坐在桌邊,抱着小青璃,默然而坐。
桌上的飯菜已經漸漸冰冷,她卻始終沒有動筷。
“夫人。”曹仁悄悄走進,壓低着嗓音道,“夫人先用吧,皇上,怕是要等好一會子纔回來。”
夜璃歌“嗯”了一聲,未置可否,自己站起身朝內殿而去,只撂下一句話:“讓他們都撤了吧。”
……
上林苑。
任玉龍駒放開四蹄,傅滄泓縱情向前狂奔着,心中洶涌着莫明的快感——倘若自己就這麼死了,倒也算是解脫。
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
他不由微微吃了一驚,可卻控制不住自己的念頭——
或許是累了吧,真的累了。
不知道爲什麼會這樣的累。
千頭萬緒的事壓在心中,讓他無法呼吸。
再怎麼強悍的男人,也有疲倦的時候,只是他的疲倦與滄桑,不願讓夜璃歌看到而已。
總是感覺,前方有很多的艱難險阻,一重又一重,折磨得他也幾近崩潰。
可是,卻沒有一個地方,能讓他縱情地發泄。
他無法對夜璃歌嚷,無法對臣子嚷,無法對士兵嚷,只能對着這蒼天,這大地,喊出自己壓抑的心聲——
他哭了笑,笑了哭,任由淚水奔涌,最後筋疲力竭,栽倒在地。
長空寂寂,大地無聲,承載這男人所有的悲辛與痛苦,也寬容了他所有的“罪過”。
也許這天下太過沉重,也許這段感情太過沉重,讓他的意志力,已經達到了最大的極限。
直到天明時分,傅滄泓方纔回到龍極殿,離殿門尚有一段距離,便聽悠婉的琴聲傳來,他旋即一怔,立定腳步。
琴聲舒緩而淡然,就像一泓清涔涔的泉水,自他心間淌過,令他整個兒都放鬆下來。
那些非常微小的,美妙的時光閃過心頭,平復了他的焦躁。
弦停音歇,傅滄泓方纔徐步邁入殿內,卻見夜璃歌一身素衣,端然坐在桌邊,未曾挽髻,滿頭烏髮如綢緞般披散着。
他走過去,在她對面坐下,一手支頷,定定地看着她。
看着這樣美好的她。
宛若世外仙姝,不染塵埃的她。
即使她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做,依然是他心中的完美。
“滄泓。”
“嗯?”
“你相信自己嗎?”
“什麼?”
“你相信自己可以掌乾握坤,可以擁有整個天下嗎?”
傅滄泓濃黑的眉頭一掀,半晌沒有言語。
“你有心事?”
“我不想騙你。”
“什麼?”
“對於這個天下,我從來不在意,我想要的,只是你,而已。”
“所以?”
“很多時候,我都在想,是不是可以放下一切,只帶着你,去往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只過我們的日子,平平靜靜,恬恬淡淡,日出而作,日落而棲……那樣,不好嗎?”
“很好。”夜璃歌點頭,輕輕握起他的手,“會有那麼一天的。”
“我真地好希望,有那麼一天……”傅滄泓俯下頭,將臉頰貼在她柔嫩的掌心中,闔上雙眼,“江山興亡,朝代更迭,不過是剎那繁花……勝,或者敗,對我而言,毫無意義……”
“我知道。”夜璃歌靜靜地注視着他,眼中閃過絲疼惜,還有深深的無奈——如果可以,她也不想爲難他,也不願爲難他,可是,只要他們活着一日,這些煩惱便必不可少,除了堅強面對,更堅強地面對,並沒有別的選擇。
因爲,作爲一個帝王,就得一生一世,將權利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否則,便會淪爲階下之囚,江山不保,妻兒不保。
她相信,這些道理他都明白,只是有時候,不怎麼願意去面對而已,她所能做的,只是在他傷心難過的時候,安慰他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