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宏歷開元四年五月初,北宏軍正式對整個金瑞發動攻擊,除在紹平關遭遇上官宇的強烈反擊後,幾乎一路勢如破竹,直至離宋京不遠的無象城。
無象城,是慕王南宮闕的封地,城高塹深,再有一支悍勇之師,幾乎牢不可破。
高踞於馬背之上,吳鎧打馬走了兩個來回,仔細打量着高高的城樓。
“將軍。”副將張廣雷走過來,衝他一拱手。
吳鎧什麼都沒說,只是隨意點點頭,現在他的全副心思,都是這座堅固的城樓上。
“將軍,”張廣雷看看他,“微臣有個建議,我們爲什麼不放棄無象城,改走延陵道,攻取金瑞的其他城池呢?如此一來,南宮墨爲局勢所迫,必然會下旨,令南宮闕出城迎擊,到時候,我們再將其殲滅。”
吳鎧沉吟片刻方道:“你這法子,好雖好,怕只怕南宮墨縱然下旨,南宮闕卻不奉詔,非但不阻止我們東進,反而在後方截斷咱們的退路,到時咱們就會腹背受敵,成爲甕中之鱉。”
聽他這麼說,張廣雷頓時愣住,目瞪口呆難以言語。
“走,咱們回營。”吳鎧將手一擺,兩人打馬回營,張廣雷即刻叫來所有將領,一齊商議對策。
有人建議強攻,有人建議迂迴包抄,有人建議分開作戰,還有人建議向朝廷奏報,請皇上下旨,更有人暗地裡悄悄道,不是說,皇后娘娘精通兵道嗎,那就讓她出個主意吧。
整個過程中,吳鎧始終託着下巴,一言不發,待衆人都說完了,方纔緩緩言道:“你們且先各歸各位,仔細想想,若有良計,再來告訴本將。”
“是,將軍。”衆人齊齊躬身,然後退了出去。
往虎皮椅中一躺,吳鎧從懷裡抽出《兵道》,又開始仔細地閱讀起來,一行行文字從他眼裡跳過,形成一一幅幅畫面,形象而生動地在腦海裡浮現。
這種境界,不是尋常將領可以做到的,一般的將領,只能根據眼下的情形、兵力的多少,依靠經驗和直覺,作出相應的判斷,可真正高明的將軍,卻絕不是這樣,他們能洞穿許多常人難以洞穿的東西。
目光從書頁上撤離,吳鎧看向沙盤上的模型——無象城、延陵道、宋京……這些地形間,存在着什麼必然的聯繫呢?
有聯繫嗎?
有,肯定有,只是尋常人,沒有注意到而已。
更重要的是,南宮墨這個人。
俗話說,若要先攻城,必先攻其人。
南宮墨——傳說此人常年蹤跡不定,交友甚廣,出現在公開場合的時間卻極少,對於金瑞朝政,亦甚少過問,幾乎將所有的心力,都用在了無象城的建造上。
這樣一個人,他想要的是什麼,圖的,又是什麼呢?雖然閱人無數,但吳鎧覺着,這個人,自己還是揣摸不透。
倘若他想據無象城穩爲一方諸侯,如此行爲倒也可以理解,可若整個金瑞都不復存在,他這諸侯還做得成麼?
正躊思間,黑影一閃,案前陡然多了個人。吳鎧一驚,遂坐直身體,定睛看去,但見一個相貌秀美,近乎女相的男人,正用一雙精光四射的黑眼珠瞧着他。
“你是——?”
“南宮墨。”
對方卻是開門見山。
“噢?”
“特來和吳將軍打個商議。”
“怎麼說?”
“倘若本王願將無象城拱手相讓,不知吳將軍可否允本王一事?”
“拱手相讓?”饒是吳鎧見事極多,此際心頭也不禁一陣嗵嗵疾跳。
“是。”
“王爺想要什麼?”
“無象城主之位。”
“這個——”吳鎧沉吟,“吳某卻做不了主。”
“倘若如此,那麼本王願不惜一切代價,哪怕戰至最後一兵一卒,也要阻止北宏大軍東進!”
他這是——挾死相逼?
如此破釜沉舟,倒令吳鎧不得不正視——自來不怕橫的,就怕連死都不懼之人,若南宮墨鐵了心與他拼命,只怕大軍真的會被阻在此,可是,無象城主之位,卻斷乎不是他能許諾的。
“但不知王爺,可否等上五日?”
“行啊,”南宮墨倒也無所謂,“就等你五日,倘若行,第六日凌晨,你便在營門前豎一紅幡,倘若不行,便豎一藍幡。”
“好,一言爲定。”吳鎧倒也並非那起拖泥帶水之人,當即伸出手,和南宮墨重重一握。
待南宮墨離去,吳鎧立即修書,向傅滄泓奏報此事。
……
“王爺,接下來怎麼做?”
“陳王、淮王的兵馬,後日清晨便至,到時讓他們在城外合兵,本王再自城內殺出,必然衝得北宏軍陣腳大亂,到時,就算不能生擒吳鎧,也必然令傅滄泓臉上無光,迫使他傳令收兵!”
“王爺這一招緩兵之計,可真是妙啊。”
南宮墨哼了聲。
……
“南宮墨打算獻城?”看着手中的信函,傅滄泓臉上浮起幾許愕色。
“獻城?”
“獻城?”
馮翊和樑玖齊刷刷擡起頭來,顯然都不太相信。
“訊報上,確實是這麼說的。”
馮翊和樑玖對視了一眼——對於前方的戰局,他們並不能全部把握,是以一時間均沒有給出明白的建議。
“無象城主?”見兩大臣子均無反應,傅滄泓只得自己拿主意——誰做無象城的城主,他倒並不十分在意,可若是南宮墨,他就得犯躊躇了。
“你們先退下吧。”
“是。”
從御書房裡出來,傅滄泓一行往龍赫殿走,腦子裡卻在琢磨無象城的事兒,轉過假山,卻見紀飛煙一人立在御柳下,正看着碧波微漾的湖水發呆,他本欲不理,但心念一轉——她好歹是小延祈的孃親,若是這樣不理不顧,於情於理上,都過不去,於是,他終究走了過去。
紀飛煙像是想心事走了神,竟沒注意到他的到來,直到傅滄泓輕咳一聲,她方纔回過神來。
“參見皇上。”
“你這是——”傅滄泓仔細往她臉上瞅了瞅,隱約看見幾抹淚痕。
“臣妾只是偶有所感,皇上不必介懷。”紀飛煙趕緊低頭,不欲讓他瞧見自己的狼狽模樣。
“你——”傅滄泓也不知怎的,拋出句話來,“倘若有事兒,就去找火狼吧。”
紀飛煙一驚,好似被火燙着了一般,胡亂行了個禮,忙忙調頭走了。
又在樹下立了片刻,傅滄泓方調頭再往龍赫殿而去,腦子裡繼續思索無象城的事。
花院之中,夜璃歌正在教小延祈唸書,見傅滄泓一臉心事走進來,遂放下書冊,起身相迎:“滄泓?”
“璃歌。”傅滄泓的目光有些飄忽。
“怎麼?朝堂上有事?”
傅滄泓卻躊躇,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跟她說——這段時間他暗自下了決心,若非極大的難題,斷然不會去煩擾夜璃歌。
“是金瑞那邊的事兒?”
“啊?”
“你要是不想說,那就算了。”夜璃歌轉頭。
“我說——”傅滄泓趕緊湊過去,“是南宮墨。”
“南宮墨怎麼了?”
“吳鎧來信,說南宮墨願意乞降,條件是,他想繼續掌理無象城。”
聞言,夜璃歌黑瞳驀地一閃:“不好!他這是緩兵之計!”
傅滄泓驀地屏住呼吸,然後心頭驟然雪亮——他怎麼就沒有想到?他怎麼就沒有想到?
他猛地轉身,朝來時的方向走去,卻聽夜璃歌淡淡地道:“來不及了。”
傅滄泓整個人驀地佇在那兒——收到信的剎那,他還在暗暗慶幸,覺得是自己的天縱英才,懾服了南宮墨,哪曉得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卻讓他在夜璃歌面前大大丟了個臉。
“估計這會子,吳鎧和南宮墨已經開始激烈交戰。”夜璃歌繼續不疾不徐地道。
“不過,你不要過分擔心,以吳鎧的能力,縱然倉促迎敵,卻絕不至全軍覆沒,只是這一統天下的計劃,怕是要延後了。”
傅滄泓驀地攥緊十指,想要大吼,想要狂呼——說實話,他一點都不喜歡夜璃歌現在的模樣,冷冷地,淡淡地,語氣神態卻犀利得怕人,每一個字從她口中蹦出來,都是一柄刀,刺得他的心,一點點滲出血來。
這種感覺,叫作挫敗。
每個男人,在生活裡,都會遭遇這樣那樣的挫敗,只是每個男人,面對挫敗的態度完全不同,有的男人會狂吼,會急飈,會詛咒發誓,或者惡毒地抱怨這,抱怨那,只有少數男人,會將挫敗感化作前進的能量,朝着自己的目標繼續努力。
傅滄泓一直是個堅忍的男人,堅忍到不拔的男人,從他一向的做事風格,從他追逐夜璃歌的過程,便可以窺知一二。
縱然如此,他也有忍無可忍之時——譬如此刻,本以爲天下已盡在自己掌握之中,本以爲金瑞遲早是掌中之物,當事情的發展出乎他意料,男人便開始抓狂。
“不要慌。”夜璃歌站起身,“任何時候,都不能慌,記住,你是皇帝,掌握着數千萬人的生死,千萬不能感情用事,任何時候都得理智。”
深深吸了一口氣,傅滄泓平息心中流躥的暴躁:“現在朕該怎麼做?”
夜璃歌沒有言語,而是開始在院裡慢慢踱步——吳鎧、南宮墨,這兩個人,可都是當世一流人材,倘若對陣,結果如何,卻是難說得很。
如果吳鎧戰敗,北宏軍必然大量潰退,東征金瑞的計劃自然全部泡湯,說不定,還會引得虞國的楊之奇趁機下石,雖說北宏國內還有數十萬大軍,但此一戰敗,士氣大損,要再圖天下,短時間卻是難了。
情況,到底會是如何呢?
縱然一向料事如神的夜璃歌,此次也覺得有些迷茫了。
他們等待的時間並不長,兩天後,金瑞的戰報再次抵達,吳鎧報稱大軍遭襲,損失十萬人,如今已退守邯邑,請求傅滄泓定奪。
傅滄泓整個人有如墜入冰谷——這還是他登基以來,遭逢的第一次大敗。
側身坐在桌邊,他用手揉着額頭,整個人好像石化了一般。
夜璃歌走過去,用手輕輕捶着他的肩膀。
“你說,我是不是很沒用?”
“不。”夜璃歌第一次,用極溫柔的話音撫慰他道,“戰場上的事,瞬息萬變,哪裡是你能夠完全掌握的?”
“是我太低估對手了,只以爲一切盡在掌握中,沒想到——”
“還好,只損失了十萬人,讓吳鎧退回關內,整頓休養,侍機再戰吧。”
“好。”傅滄泓有氣無力地應了聲,整個人顯得很是鬱然。
夜璃歌明白,此時勸他,並無任何益處,反而只會憑添他的煩惱,於是起身走到一旁,拿起放在桌上的碧玉簫,開始輕輕地吹奏起來,迂緩的簫聲輕輕盪漾開去,傅滄泓緊繃的心絃漸漸鬆馳,闔上眼簾,沉入睡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