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後會發生什麼呢?
楊之奇忽然間偃旗息鼓。
抱着小青璃,立於轅門前,夜璃歌朝虞營的方向觀望良久,折身返回營中,找到傅滄泓:“今天夜裡,楊之奇定然會前來襲營。”
“那——”
“滄泓,你相信我嗎?”
“當然。”
“既如此,你率領所有精兵出營,將這裡交給我。”
只微微一愕,傅滄泓便鄭重點頭:“好。”
夜幕垂落,傅滄泓點齊所有人馬,脈脈凝注夜璃歌良久,方纔躍上馬背,揚鞭而去。
數點燈火之中,夜璃歌一動不動,美容的面容宛若染露而放的瓊花,美好得讓人無法呼吸。
“夫人。”一名副將從側影裡走出,“皇上令末將留下,聽候夫人吩咐。”
“嗯,”夜璃歌點點頭,“你且按照我說的,一一佈置起來。”
副將領命而去。
夜風泌寒,撩起夜璃歌烏黑的長髮,微微繚亂。
寒星閃爍,一輪弦月掛在天邊。
將近子夜時分,空曠的營地忽然一陣顫動,接着冒出一支支銳利的矛尖。
可是,當身着鐵甲的士兵們從土層裡鑽出來時,卻從頭到腳重若千鈞,讓他們根本邁不開步子。
“孃的!”一名士兵不由罵了句粗口。
“這是怎麼回事?難不成見鬼了?”
“夫人,要放箭嗎?”
“不。”夜璃歌一擺手——甲兵身上的鎧甲非同尋常,若是貿然放箭,只會招來更多不必要的麻煩。
她所要做的,只是將他們困在此處,待傅滄泓回營,再作計較。
“夫人!小心!”副將一聲大喊,忽然搶擋在夜璃歌跟前。
凝眸看去,卻見一身黑衣的楊之奇,懸於半空中,手裡緊扣弓箭,冷冷地對着夜璃歌的胸口。
黑眸冷如寒星。
四目交接,都沒有半絲溫度。
但楊之奇始終不曾放箭,彷彿是貓捉老鼠,帶着嘲弄,帶着逗耍。
副將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甚至連襠裡,悄悄滴出些不明液體。
楊之奇的動作很緩很慢,一點點往下降,箭尖指向夜璃歌懷中的嬰孩:“你相不相信,不管你如何武藝超羣,我都能精準地,置他於死地?”
“我相信。”夜璃歌毫不遲疑地開口。
“現在認輸,一切還來得及。”
“輸?”夜璃歌脣邊緩緩勾起一絲冷笑,“你覺得,我會是那種苟活求全的人麼?”
“真不後悔?”
“真不!”
兩個字剛出口,便聽得一聲箭矢破空的響動——噝!
“不!”
是誰的喊聲穿透濃重夜色,直達心臟的位置。
副將目瞪口呆地大張着嘴,看着夜璃歌轉過身子,用自己的後背,面對冷寒的箭矢。
一瞬間,天靜地寂。
男子來得極快,幾乎在第一時間,便穩穩地接住了夜璃歌的身子。
楊之奇屏住了呼吸。
連他自己都不明白,爲什麼要放棄眼前這大好的機會,而不是揚手給他們來個一箭雙鵰。
“還記得我告訴你的話嗎?”夜璃歌面容慘白,卻仍舊緊緊地箍着傅滄泓的手,“不管發生了什麼事,都要冷靜——趁這個機會,除掉甲兵,他們,他們——”
她一邊說,口中卻緩緩流出鮮豔的血來。
“別再說了!”傅滄泓一聲暴喊,只覺自己的心臟似乎都要爆裂開來。
“不要遲疑!”夜璃歌瞪大雙眼看他,口吻無比強硬。
終於,傅滄泓擡起手臂,重重往下一劃。
數道黑影從空中騰落,衝進甲兵陣中,一通砍瓜切菜。
“夜璃歌!”楊之奇終於發現情況不對,收起心中那絲難得的憐憫,“嗖嗖嗖”連發數箭。
盾牌合攏,將傅滄泓和夜璃歌牢牢蔽住。
“璃歌!”傅滄泓雙眼血紅,不停地叫着她的名字。
“不要慌,不要急。”夜璃歌仍然保持着鎮定,“危機還沒有解除……我們,不能輸,這一仗如果輸了,整個北宏也就完了。”
握緊她的手,傅滄泓眸中滾出一串串熱淚,“啪啪”地掉到她的手背上。
“甲兵,是楊之奇的命脈,如今全部葬送在這裡,他必定,會發起瘋狂的報復,現在,你抱着我,撤到後營裡去。”
“好。”傅滄泓點頭,緊緊地摟着她,在士兵們的護衛下,慢慢朝後挪去。
楊之奇果然跟來,就像一個紅了眼的賭徒——他一向自命是當世奇材,未料卻一再輸給一個女人,如何咽得下這口氣?
但是很快,隻身涉險的他,立即發現,自己落入夜璃歌早已設下的圈套之中。
“楊之奇,你我的恩怨,就在今日,作個了結吧。”女子泌寒的嗓音,像是從夜空深處傳來。
楊之奇高高地昂起頭,臉上流露出一絲冷笑:“有你炎京鳳凰作陪,我縱然死了,也是值得的!”
雖如此說,他舉眸看向空中時,眼裡仍是忍不住流露出一絲深深的眷戀。
忽然間,就想起那個陽光明亮的日子,跪在安王府的後花園裡。
回望過往,恍然如夢,一場春秋大夢。
本以爲,憑着自己一身本事,滿腔熱血,可以幹出番轟轟烈烈,驚天動地的偉業來,誰料命運竟是如此不濟,上負皇恩,下負萬千士兵的期望,活着,還有什麼意思?
一滴晶瑩的液體,從眼角滾落——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時。
而斯時斯刻,他應該傷心,應該足夠傷心了吧。
“楊之奇,我敬你好歹是個人傑,讓你選個體面的死法,用劍自刎吧。”
“不!”楊之奇忽地挺直了身體,“我楊之奇,只會繼續戰鬥,除非流盡最後一滴鮮血,否則絕不會倒下!”
言罷,他一劍朝虛無的空氣劈去,卻聽得“當”一聲脆響,竟像劈在堅硬的金屬上,火花四濺,劍身帶着巨大的力量反彈回去,震得他手臂一陣發麻。
一擊受挫,反而讓他憑添無窮的戰鬥力,於是,撞擊聲接二連三地響起,電火光“啪啪”直響,有如閃電一般。
捂着胸口,看着被困陣中的楊之奇,夜璃歌心中不由掀起陣陣波瀾——從某種程度上而言,他們都是一樣的人,狠辣、果決,能拼能殺,若不是各爲其主,應當能成爲朋友,甚至知己。
有那麼一剎那,她甚至想放他一條生路,可是,對敵人仁慈,往往就是對自己殘忍,所以,她只能別開頭去,更何況,她自己現在的情況,也極不樂觀。
“璃歌。”傅滄泓小心翼翼地觸碰着她的臉龐,“你覺得怎樣?”
夜璃歌的呼吸已經有些困難,但她卻極力忍着,她知道,倘若自己有絲毫閃失,傅滄泓必然陣腳大亂,之前所作的一切努力,也必然付之東流。
“想法子,殺了他……一定要殺了他……否則,後患無窮。”
傅滄泓的心一陣接一陣抽痛,覺得自己的神經,已經到了崩潰邊緣。
“你答應我,你,答應我……”最後吐出一句話,夜璃歌腦袋朝旁一側,暈了過去。
“璃歌!”傅滄泓但覺自己的世界瞬間分崩離析,心臟像是被長矛狠狠刺中,爆裂開來。
他不再記得身邊的一切,也不再記得什麼楊之奇。
俯身抱起夜璃歌,他一徑衝進寢帳中。
解開夜璃歌的衣衫,他將她翻了個個兒,只見一支羽箭深深扎入她的身體,流出的鮮血已經結成痂塊。
顫抖着擡起手來,傅滄泓捏住箭尾,卻久久不敢動彈。
他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對她更好一點,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讓她恢復如初。
他不要她痛,不要她流血,只要她像往常一樣,朝他微微地笑……單爲這個,無論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他都是心甘情願的。
可是她趴在那裡一動不動,看得他心痛。
“皇上——”
一聲極其壓抑的,惶恐的呼聲,忽然從帳外傳來。
傅滄泓一動不動。
於是那呼聲便停止了。
男人呆呆地坐了兩個時辰,只是那樣守着他心愛的女人,他期待着她能突然好起來,可她只是那麼安靜地躺着,彷彿靈魂已經離開這個世界。
“璃歌……歌……”傅滄泓終於嗚嗚地哭了,哭得那麼傷心那麼難過,他感覺渾身的血一點點變得冰涼,整個世界灰飛煙滅。
“哇——哇——”旁邊響起小嬰兒的啼聲,傅滄泓壓抑的憤怒終於找到發泄的出口,伸手將小嬰兒抓起,提在手裡,目露兇光:“是你!都是你!都是你這個孽種!你老子總找我麻煩不說,現在連你,也來禍害我們!”
言罷,他高高提起手掌,便朝嬰兒的天靈蓋摁落。
“嗯……”
一聲微弱的輕吟,阻止了他的暴-行。
傅滄泓眼中頓時燃起狂喜的光芒,先輕輕放下小青璃,然後幾步衝到夜璃歌身邊,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臉龐:“璃歌……”
“藥……”
“好。”傅滄泓點着頭,小心翼翼地拭去腮上的淚痕,從夜璃歌腰間摸出一堆藥瓶子,“是哪個?”
“白的。”
服下一粒藥丸後,夜璃歌的面色稍稍有所好轉,向來強悍的體魄再次挽救了她的生命,縱然傅滄泓,也不得不感嘆,這是個奇蹟!
約摸過了小半個時辰,夜璃歌的精力微微復甦,遂坐起身來:“楊之奇呢?”
“他——”傅滄泓頓時張口結舌,臉上浮起幾許困窘。
夜璃歌並沒有指責他,只是輕輕嘆了聲,合上雙眸。
“你先好好休息,我出去瞧瞧。”傅滄泓言罷,起身走出。
東方的天幕上,已經鋪染開淡淡的曙色,陣中空空如也,楊之奇已然消失無蹤。
傅滄泓微覺遺憾,不過這遺憾很快散去,彷彿一陣微風吹過湖面,剎那消失無蹤,相對於夜璃歌的甦醒,這點遺憾,能算得了什麼呢?
只是,辜負了璃歌煞費心神的計劃,終虧一簣。
“秦楊。”
“屬下在。”
“你帶幾個人,去附近打些野味來,命伙頭營用心烹製,再送到中軍營帳來。”
“是,皇上。”
又在外面逗留了好一會兒,傅滄泓方纔回到寢帳中,走到牀邊坐下,也不說話,只那麼靜靜地守着她。
夜璃歌雙眼微闔,像是睡着了,傅滄泓微微俯身,湊近了去瞧她,只覺她無論橫看豎看,左看右看,都是這世間最美的,讓他不知要怎樣疼惜纔好。
拿起被子蓋在她的身上,傅滄泓側身躺下,輕輕將她擁入懷中,察覺到來自身後的溫暖,夜璃歌嬌軀微微一顫,隨即安然。
她累了。
着實累了。
和一個強大的對手過招,無論是輸,抑或是贏,都會非常非常地疲倦。
也許,暫時放下心中那些紛紛擾擾的事,好好歇上一歇,也是好的。
希望一切能夠更快地過去,希望天下的局勢可以更快地穩定——可天下的局勢能穩定嗎?
似乎不能。
她隱約能想見,前方的道路很長很長,也不知道他們倆能不能撐到完勝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