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滾驚雷,霍霍電光。
隨着一陣噼噼啪啪的裂響,那巨大的穹頂上,綻開一條條縫隙,然後砰然粉碎,化作無數飛舞的泡沫。
鳳冠零落,喜服的碎片如蝴蝶一般翩飛。
女子劇烈震盪的眼眸中,閃過無數重疊的光影,瞬爾,寂然。
硃紅的脣,雪白的臉,散亂的烏髮,額心處,慢慢綻出朵殷紅的血蓮。
這詭異的景象,看得每一個人都屏住了呼吸。
“瑤,瑤兒?”燕煌曦望着她,嗓音輕顫。
世界一片寂然。
她像是想起了過去,又像仍然一無所知。
緩緩地,殷玉瑤向後退了一步,再後退一步,慢慢拉開與燕煌曦之間的距離。
燕煌曦熱切的雙眸,瞬間頹然。
那是她無聲的拒絕,無聲的推離。
不肯原諒。
更不願去面對。
他不知道她到底想起了多少,又有多少還沒有記起。
如果。
她記起的,是他們之間最殘忍的過往——
荒郊小屋中,他對她的有意欺騙;
桐溪鎮上,他將她作爲誘餌,拋給九州侯;
澹塹關外,鐵索寒橋,他一掌震碎假殷玉瑤,卻濺她一身鮮血;
永霄宮中,他不顧她的感受,迎娶黎鳳妍;
還有黎鳳妍設宴鳳儀宮的那一夜,她所承受的千刀萬剮之痛;
浩京郊外,燕煌昀的兵變,那一支射入她胸膛的流箭;
以及乾元大殿之上,他對她說:殷玉瑤,知道朕爲什麼選擇你嗎?因爲你夠聰明,夠大膽,是朕精心打造的擋箭牌,也是朕手中所向無敵的利刃,而今天下歸心,四海承平,朕,已不再需要你……
瑤兒,愛我你後悔了嗎?
傷你太深,所以不能回去了嗎?
不能原諒了嗎……?
原諒我曾經的懦弱與無能?原諒我的自私與叛逃?原諒我的愚蠢?
如果你不肯原諒……
如果你不肯原諒……
他終究倒了下去。
或許,他能面對整個世界的質疑,卻不能面對她冰冷的目光。
那纔是他全身,最致命的傷。
昶吟天笑了。
早在兩年之前,他就已經看到了這樣的結局。
所以,他由着黎鳳妍折騰,由着韓儀折騰,由着北宮弦折騰,由着昶吟天折騰,由着許許多多想折騰他們的人去折騰他們。
因爲他知道,對於兩個真正相愛的人而言,折騰得越厲害,愛得便愈深。
愛得愈深,最後不愛的時候,便傷得越慘。
鐵骨梟傲又怎樣?滄海游龍又如何?在他昶吟天的命盤裡,都終歸難逃劫數。
“殷玉瑤!”落宏天飛步衝了過去,用染滿鮮血的手,扯住她瑩白的衣袖,“你不能這樣!”
“不能什麼?”她轉頭看他,一雙眼眸清冷無波,“我欠他什麼?我欠這個世界什麼?”
落宏天噎住。
她問他,她欠他什麼,她欠這個世界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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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
從這段感情伊始,到這段感情最後消散的剎那,她都在愛着他,拼盡了力量去愛他,他要她去死,她便去死,他要她忍耐,她便忍耐,他要她的心,她的命,她也已經……悉數都給了他……
她欠他什麼?
她欠這個世界什麼?
她的生命,誕生於血腥瀰漫的冰池。
她生來絕望,卻總是小心翼翼地培植出絲絲希望,溫暖別人。
對落難時的燕煌曦如此,對遭遇危險時的落宏天如此,對從小流離失所的殷玉恆如此,對身邊每一個人,都是如此……即使黎鳳妍讓她飽受磨難與摧殘,即使她最愛的男人親手將刀插進她的心臟……她都忍了啊……這個世界還想讓她怎樣?還要她怎樣?
呆呆地望着這個女人,落宏天忽然無言以對。
他的確沒有資格阻攔她離開。
如果她一定要離開。
如果她一定要親手斷絕這份愛。
如果她拿定主意,從此徹底忘記。
他……只能承認失敗。
“昶吟天!”轉過頭,他目眥盡裂地看着那個負手而立的男人,滿眼殘戾的恨——原來原來,北宮弦還不夠殘忍,安清奕不夠殘忍,你纔是這個世界上,最殘忍的人。
不,是最殘忍的……魘。
心魘。
你明知道他們愛得如此艱難,你明知道他們走到今天血淚斑斑,你明知道,你什麼都知道,卻用你看似溫柔其實奪命的狠毒,設下今日這個無從破解的賭局。
你贏了!
你的確贏了!
你贏得漂亮你贏得精彩。
……
無數的泡沫在空中輕飛。
翹起脣角,燕煌曦桀然地笑,在二十二年的生命歷程裡,他從來不曾這樣笑過。
隔着幾步遠的距離,她看着他愈漸蒼白的臉色,心在滴血,心在流淚,心在寸寸撕裂,卻再不肯近前。
因爲她不知道,那些靠近他的痛,她是否能從頭再承受一次,她是否能夠再有那般堅定的信念,至死不渝地愛他。
以前他總是轉身決絕,以前他總是表面溫柔,內心兇殘,以前他總是微笑着,將她往死裡一次次欺騙……
是恨是愛,她分不清,是怨是戀,她辨不明,她只是想疏遠,只是想逃離,只是不想再看見……
“皇嫂!”“皇嫂!”另外兩抹影子如飛而至,一左一右,撲到她身邊,滿眸驚顫。
“皇嫂?”她涼涼地笑,微微搖頭,“我不是,黎鳳妍纔是,那些住在永霄宮中的女人才是。”
燕煌曄和燕煌昕齊齊怔住,眼前這個女人,和皇嫂一樣的眉眼,一樣的身形,可是那話音,爲何如此噬骨,如此森寒?
“……四哥……”轉過頭去,燕煌曄一眼看到單臂撐於地面的燕煌曦,一聲尖叫,衝了過去,想要將他扶起,卻被他用肩膀輕輕撞開。
已經敞亮起來的陽光下,男子吃力地擡起頭,看向幾步開外,那個雪衣煥然的女子,染血的嘴脣幾度張開,幾度闔攏,千言萬語,卻最終化成一抹悽然的笑。
“皇嫂,”燕煌昕珠淚滾滾,重新奔回殷玉瑤的身邊,抓住她的衣裙用力搖晃,“你知不知道,四哥他爲了你,活剮了燕煌暄燒死了韓儀,甚至費盡周折滅了黎國?黎鳳妍死了,她死了你知道不?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四哥差點死在觴城,你不知道他聽到你的消息,立即放下所有朝政星夜兼程趕來……皇嫂,你真的不要四哥了嗎?你真的不要他了嗎?”
……
天地靜寂。
靜悄悄。
那股雄渾博大的悲哀,如洪流一般席捲了每一個人的身心。
這只是他們兩個人的愛,可是,已經震撼了太多的人心。
她還是沒有過去。
要跨出那一步,對她來說,太難太難。
彷彿有一段深塹,在他們之間轟然炸開,他在彼岸,她在此岸,中間橫隔着萬里關山,九天銀河。
是這樣吧。
是這樣的慘淡。
每一對相愛的人,到最後分開的瞬間,都是這樣的血流成河,生死兩難。
不,或許死了更好。
死了不知道痛。
死了就不需要去想,不需要受這烈火熬煎。
哭聲漸漸地弱了下去。
絕望的氣息越來越濃。
那個男人的血,靜靜地流淌着,像歡快的小溪,一點一點,流過她的眼底。
呵,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昶吟天擡起雙掌,掌心中微微團出圓形的微光——如果他所料不錯,再有半盞茶的功夫,龍之元魄就將溢出燕煌曦的身體。
他的心已然在狂笑,只要吞了龍之元魄,他就能逆轉整個世界,使之回到一千年前,那場天下震驚的爻婚。
在那座華麗的遠古宮殿上,他輸掉了尊嚴,輸掉了愛情,輸掉了一切,現在,他要一一拿回來,他一定要全部拿回來!
他要問問那個女人,究竟是他厲害,還是他厲害,他要她明白,在這乾坤天地之間,誰纔是那個,最愛她的人……
這是他的執念。囚鎖心中一千年,都未能消泯的執念……
天空蔚藍。
陽光澄明。
宮殿巍巍。
花雨紛飛。
這真是一幅,華麗得不能再華麗的畫面。
他終於收回了凝望她的目光,仰面倒了下去,靜靜地看着高闊的天空。
看到幼年的自己,坐在母后身邊,聽她講軍中的趣事,和父皇一起,談笑博弈,和大哥一起,拿着小小的彈弓,去打樹上的鳥兒,看到少年的自己,在龍鳴山谷中埋頭苦讀,一心向學,聞雞起舞,笑傲蒼天,遊縱江湖,瀟灑不羈,於百萬軍中來去自如,斬敵虜破長陣……
人生前二十年,他都是個真真正正的男人,他不曾欠過誰,也不曾有過後悔和遺憾。
一切,皆從那個血腥驚變的夜晚開始,一切,皆從他攀上那隻小船開始,一切,皆從她愛上他開始。
他開始虧欠。
或許他燕煌曦,對得起大燕,卻終究是……對不起她……
他曾經以爲自己做得到,只要江山不要美人。
他曾經以爲自己能夠鎖心泯情,獨咽所有孤寒。
只是,情一旦開始,便如滄海之水,不是你說收便能收,說斷便能斷。
當他不夠勇敢的時候,她很勇敢;當他真正勇敢的時候,她已經,不需要這份勇敢。
是嘲諷吧?
他燕煌曦再強,卻強不過命,他燕煌曦再悍,卻悍不過天。
淡淡的金光,從他的胸膛中隱隱透出,漸漸匯聚成一隻極小的龍形,然後慢慢長大……
狂風驟起,大地一片山呼海嘯。
天空中的太陽,中心處浮出黑色圓斑,迅速擴張。
麗日晴天,剎那間成茫茫黑夜,只有那一抹遊動的龍魄,略漸閃亮。
“收——”
昶吟天驀然一聲爆喊,手中光團化作繩索,遙遙拋出,縛住金龍,想要將之徹底拉離燕煌曦的身體。
那是他的元魄,一旦離體,魂隨之散,即使安清奕現身,也無能爲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