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難測的心

只是,不論她如何勇敢,到底只是一個人。

就算明知眼前的一切或許只是幻景,殷玉瑤的心仍然是緊緊地揪了起來,垂在身側的右手五指深扣入掌心,掐出道道血痕,她卻絲毫不覺得。

第五支利箭插入司徒黛胸膛之時,她終於再沒能支持住,仰着頭倒向後方。

“衝啊!”亂軍們頓時歡聲大作,各個舉起武器,朝高高的丹墀上衝去。

“撲通——”

“撲通——”

恰在此時,亂軍的後方忽然傳來一陣陣重物倒地的聲響,鮮血如雨點紛紛而落,灑在每一個人臉上,將他們從狂熱中徹底澆醒。

驀然收住腳步,亂軍們驚惶至極地往後看去,但見一名雙目赤紅的男子正揮舞着一杆銀槍,拼死衝殺,其後還跟着成千上萬勇悍過人的兵士。

不是說,王衛們都跑光了嗎?這些人是從哪裡來的?

猶豫只是短暫的,很快便有人識出了那人的身份,失聲喊道:“是烈詠天!”

烈詠天,出身行武世家,烈家祖上共計有大將軍二十四名,少將軍八十餘名,其餘的將材更是不計其數,烈家累積軍功,威望甚至超過了司徒氏一些遠支旁系,可見其勢力之強。

努力地撐起身子,司徒黛呆呆地看着那個浴血廝殺的男子——他,他不是被關進神獄了嗎?爲何會在此處出現?

滾滾烏雲,將整個王宮的上空牢牢罩住,幾道閃電劃過,映得烈詠天噬殺的面容冷殘如魘,卻憑添幾分別樣的風采。

蠻人們多爲梟雄。

梟雄多敬畏強者,尤其是比自己強上太多的強者。

面對烈詠天這樣的煞神,他們除了潰退,別無選擇。

可烈詠天是什麼人?很多時候,他就是死神的代名詞,手中長槍飲飽鮮血,由銀色染成鐵紅,每一槍刺出,便有一名乃至數名蠻人喪身。

數層丹墀之上,一片鬼哭狼嚎,不管逃得快的,還是逃得慢的,統統都作了亡魂。

數名蠻人統領眼中滿是驚恐和悔恨——倘若知道這煞神在王都之中,估計再借他們十顆腦袋,也不敢來闖這條死路。

閃電更加密集,腥紅的血水匯成溪流,汩汩地向下淌。

終於,所有的蠻人盡皆命隕,終於,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

帶着一身的血腥,他一步一步地踏上石階,眸中眼裡,只有她慘然無色的面龐。

一絲驚恐,從司徒黛眼中劃過。

她不禁想起三年之前,那個留在脣上的,倉促的吻,他灼烈的氣息,似乎還纏繞在她的魂裡夢裡,日日夜夜,從不曾離去。

在這個世界上,有一種男人的愛,是不容抗拒的。

因爲那抗拒的後果,任何人都承擔不起。

他俯下身子,當着所有人的面將她抱起,邁進高高的殿闕。

“你終究,還是來了。”依然端嚴的王座上,發須花白的司徒沛穩穩地坐着,聲音卻透着幾分頹喪和蒼涼。

烈詠天就那麼定定地看着他,既沒有下跪,也沒有行禮,只用那滿眸的冷色,無聲宣告着他的來意。

兩個男人默然對視了很久。

最後,司徒沛長長一聲嘆息:“孤答應你。”

得到這句允諾,烈詠天方纔輕輕將司徒黛放下,依然一言不發,轉身大步離去。

沉重的殿門轟然合攏,嘩嘩啦啦的雨聲,在靜寂的殿閣中,剎那顯得異常清晰。

“父王!”司徒黛猛然匍匐在地,滿臉淚珠滾滾,“您,您是什麼意思?”

“你覺得呢?”

“……女兒……不明白……”司徒黛泣血。

“呵呵,”司徒沛沉沉地笑,“唯今之計,你覺得四海宇內,還有誰,能與烈家抗衡?能與烈詠天抗衡?”

“父王的意思是,要把女兒,下嫁給烈詠天?”

“怎麼?你不想嫁?”緩緩地,司徒沛坐直身體。

司徒黛默然。

然後無力地闔上雙眼。

在這一刻,她多麼渴望,自己仍然是從前那個少不更事的小女孩兒,她多麼渴望,自己不是什麼帝國公主,而僅僅只是,這王都之中,一個普普通通的平民少女。

可她不是,與生俱來的榮耀,也註定了她必須要擔負和麪對,常人所難以想象的艱辛與痛楚。

烈詠天。

如今再想起這個名字,她心中涌起的,竟然不再是昔日柔軟親暱的情緒,而是一種愈發深濃的恐懼——她實在不敢想象,倘若父王拒絕,倘若她拒絕,那個男人,會做出怎樣逆天犯上的事來。

“黛兒,你是這世間,唯一能剋制他的利器。”

很久以後,父王下了金階,自她身旁走過,聽似輕淺的話音,卻如一支淬了毒的箭,筆直地射進她的心。

父王總是這樣。

不說則已,一說,便準確地命中所有問題的要害。

但是他接下去的話,才更讓她動魄驚心:“欲全袤國,必誅烈家。”

欲全袤國,必誅烈家。

八個字,字字鮮血,字字慘烈。

蠻人爲禍,只在千里之外,烈氏爲亂,卻時時,危及江山。

司徒黛真地倒了下去,陷入長達三月的昏睡之中。

三月裡很多雜亂的片斷在腦海裡交相雜錯,三月裡她發着高燒,一張臉忽而慘白如雪,忽而錦燦如霞。

她太嬌嫩了。

長期以來,她生活在父親堅實的羽翼下,何曾見過這世間的大險大惡?何曾諳得權謀紛爭?

在她沉睡的日子裡,司徒沛大肆嘉獎烈家,令其遷回王都,賜給最好的府宅,任命烈詠天爲大將軍,執掌全國兵馬,烈氏的炎盛,在短短兩月內,已達至輝煌。

唯有對聯姻一事,司徒沛卻借大司寇之口,道說今年五星相剋,不宜婚嫁,着推遲至明年再議。

烈詠天皺皺眉,沒有反對。

十五年他都等過來了,不介意再等上一年。

遙望着那座依然巍峨的宮殿,殷玉瑤不由輕輕嘆了口氣。

“怎麼?”燕煌曦轉頭看她。

“我不知道,”殷玉瑤搖頭,“煌曦,你說,這世間情愛二字,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燕煌曦不由笑了,並不回答,只是那樣深深地看着她。

“司徒黛他們三個……”細細回想着整個故事,殷玉瑤感慨萬千,“爲何會是這樣呢?”

爲何會是這樣呢?

每每遇到紅塵中那些難以化解之事,我們都忍不住發出這樣的感慨——爲何會是這樣呢?

只因世間緣法,真的太捉弄人。

想着能天長地久在一起,卻終因種種般般而分離;

哭着鬧着要轉身離去,卻又被難料的世事綁在一起;

……

在愛情的世界裡,沒有人說得清,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什麼是真,什麼是假,什麼時候你在愛,什麼時候,你卻又已經,將心轉移……

他們三個人的故事,足以讓天地震撼,延續下去,更是讓千年以來無數的人深深感嘆……

司徒黛醒來之時,夏天已經過去了,窗外開滿大朵金色的菊花,映襯得那人頎長的身影,更顯出幾分冷絕。

背轉身子,看着昏黯的牆壁,司徒黛再一次闔上雙眼。

她不想見他。

亦不知該怎樣去面對他。

三月前那一場觸目驚心的大戰,依然橫亙在她的心裡,愈發清晰——倘若某一天,他將槍尖倒轉,指向整個司徒王族,她該怎麼辦?她能怎麼辦?每每一想,她的心裡就忍不住陣陣揪痛。

對安清奕,她是想愛而不能愛;

對烈詠天,她是不敢去愛——他已經足夠強大,倘若她把心都給了他,這乾坤宇內,還有什麼能夠將他制住?

到那時,顛覆整個袤國,對他而言,不過舉手之勞。

如果袤國沒有了,那她,還活着幹什麼?

突兀地,司徒黛瞪大了眼——她從來沒有意識到,這個嚴峻的問題,以前,高高在上的父王,如擎天支柱一般,爲她擋住所有的狂風暴雨,雷鳴電閃,有父王在,袤國就還是袤國,而她,永遠都是那個生活在天堂裡的公主……

倘若父王不在了……涔涔冷汗從她額上泌出,她忍不住呼地坐直身體,呼吸急促。

一隻鐵臂從旁伸來,輕輕地,將她攬入懷中。

司徒黛瞪大雙眼,然後,慢慢擡起,目光落到那男子梟傲的眉眼之間。

“烈詠天,”她聽見自己嗓音沙啞地問,“你愛我什麼?”

男子略皺了眉頭,眼裡閃過絲不解。

她低笑,愈發靠近了他,不意外地看見他紅了雙頰。

“是我這傾城的美貌?還是我帝國公主的身份?抑或,只是你心中,那個純美無瑕的影子?”

深濃墨眉一點點絞緊,他加大手臂的力量,俯身在她額心處一吻:“是你,只是你。”

五個字,卻如一柄快劍,極犀利地插進司徒黛的心窩。

她忽然間,就不能動彈了,然後自己反湊上脣去,不顧一切地吻他……

殷玉瑤完全傻住了。

事情……爲什麼會變成這樣?

人心,果然是難測的,更是善變的。

如果司徒黛對烈詠天也動了心,那麼安清奕呢?安清奕算什麼?

作爲一個旁觀者,她自然不會去譴責司徒黛,只是困惑——難道一個女子,也可以同時分心,去愛兩個人麼?

答案,是肯定的。

倒不能怪司徒黛“水性楊花”,一則是因爲她先前與安清奕的情並不穩定,二則是因爲,她,需要烈詠天。

整個袤國也需要烈詠天。

且不論她日後選擇爲男爲女,至少目前,她必須穩住烈詠天,穩住烈家,而她的示愛,對烈詠天是最好的安撫,也是最佳的制衡。

只是,任何一段感情,無論真也好假也罷,一旦摻入了利益,其結局,往往悲涼——到最後,真的,也會變成假的,而假的,將一直都是假的,當感情溫柔的面紗被撕裂,那掩在其下的慘烈與血腥,任何人都無力承擔……

次年春,北海鮫族來犯,司徒沛頒下王令,命烈詠天率部出征,並言明,凱旋之時,便是大婚之日。

臨去之前,烈詠天在司徒黛的寢宮中呆了六日,六日裡他一動不動,只是那樣靜靜地看着她,千百言語在眸中泛陳,卻始終未發一字。

也許在那個時候,他們都已經感到了某種悲愴的氣息,如高山巨壑般橫在他們之間,怎樣努力都無法逾越。

他沒有說要她等他。

她也沒有答應要等他。

直到他離去的那一刻,她才倏地擡起了眼,雙脣輕顫地喊了他一聲:“詠天——”

他轉頭看她,忽然就笑了:“阿黛,有你這一聲,我一生足矣。”

當他的身影在門外消失,司徒黛終於撲倒在牀沿上,放聲痛哭——

烈詠天,你明不明白,父王那道王令背後的真義?他以大婚爲幌子,要你出戰北海——

九千年來,烈家二十四位大將軍,皆是死於北海,無一,例外。

沒有人真正懂得,那一代代將星隕落的背後,藏着怎樣的殘忍——或許,他們是袤國王族獻給鮫人的祭品,亦或許,袤國的每一代大王,正是用這樣的方式,來持衡權力的天平,每當某個氏族的力量,大得足以與王族匹敵,甚至凌駕王族之上時,王族,就會以某種難以言說的方式,來滅殺他們之中的傑出者。

這,是權力鬥爭之中,永遠無法逃避的悲劇。

她不該哭的。

從明白使命的那一刻,她也已悟得,自己也必須習得那樣的冷漠,那樣的無情,才能守護這個,已經存在了九千年的龐大古國。

可她終究是流淚了。

只爲他那一份,血腥瀰漫,卻毫無保留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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