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手中檔案,單延仁揪緊了眉頭:
湛固,熙定年間武進士,先任濱州校尉,再任濱州總兵,又遷濱州郡守,在職期間績考優良,於泰平二年調入京中,在巡防司任職六年,後升爲兵部侍郎,期間表現平平,既不曾有受賄之劣跡,也未見立何功業。
單從這份履歷上看,既挑不出什麼毛病,也評斷不出其優劣。
一向自詡有識人之明的單延仁,也不禁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這個人,到底值不值得信任呢?
且說單延仁在吏部衙門中苦苦度思着,另一個人,也坐在自家府第書房之中,陰沉着一張臉。
韓元儀,不單愛錢,好擺弄排場,更善於記仇。
坐在椅中,他反反覆覆地思量着過往種種,怎麼想,也不記得自己曾經得罪過湛固,那麼此人今天一番涼嗖嗖的話,到底從何說起呢?
如今放眼看去,其他五部尚書,單延仁不陰不陽,不知道在搗鼓些什麼;豐正隆老成幹練,不偏不倚,只曉得悶頭做事;潘辰仕自萬嘯海被遣去洪州後,自覺失了臂膀,把早先那些歪七歪八的念頭全給收光了;司馬洋肯定不會成爲自己這邊的人;剩下個種思泰,摸不太清路數,不好輕下判斷。
韓元儀越是想,越覺得窩火——昔時萬嘯海蔣坤河在日,他們這六部尚書,哪個不是吃香喝辣,到處受人尊祟,銀子收到手軟,燕煌曦即使知道,也沒把他們怎麼樣,怎麼如今一個女人做了皇帝,反倒把他們這六部尚書給“架”起來了?
對的,他的感覺,就像是被人憑空給“架”了起來,屁股底下再放上一盆子火,烤得滋滋啦啦冒油。
葛新是死了,可是這盤棋,仍然不在自己手裡,反而是自己,有把柄落入別人手中,成了別人的棋!
“唉——”長嘆了一聲,韓元儀不由伸手重重地拍了拍自己的腦門兒。
“老爺,”管家陳五的聲音從外面傳來,“吏部兩位郎官求見。”
“請進來。”
少時,書房門吱呀一聲響,左義鬆和張梓沐聯袂而入。
按下心中不快,韓元儀打迭起滿臉笑容,連聲招呼道:“來來來,快坐快坐。”
左義鬆和張梓沐行了個禮,分左右坐定。
韓元儀一雙精眸往他們倆臉上一掃,試探着開口:“兩位這是——”
“機會呀!”張梓沐向來有些狂狷,開口便道,“韓大人,如今去了洪詩炳宋明非,還有燕煌曄司馬洋,正是我等撥亂反正的機會。”
“撥亂反正?”韓元儀眨巴着雙眼,假裝糊塗,“撥什麼亂?反什麼正?”
“就是吏部考績之事。”
“這不是按章辦事麼?有什麼亂好撥?”
“話說如此說,但下面的人誰不知道,葛新推出那些章呈來,還不就是爲了對付我等,讓所有京官唯他之命是從。”
“可是現在,葛大人已經歿了,再說這事,怕是涼湯涼水吧?”
“葛新雖說不在了,可單延仁還在啊,眼看着新官制就要逐級落實,要是韓大人被御史臺參上那麼一本,怕這禮部尚書的位置,就岌岌可危了吧?”
韓元儀笑笑:“禮部尚書不過管管朝廷禮樂,又不像工部戶部,每日有大把的銀錢出入,御史們能參我什麼?再則就算失了官位,不在朝廷裡做事,又焉知不是幸事?”
張梓沐盯了他一眼,也笑:“韓大人果然豁達,既如此,就當下官這番話從未說過。”
“別別別,”見他着惱,韓元儀趕緊着擺手,“韓某不過隨口說說,張老弟千萬別往心裡去——還是說撥亂反正的事吧,依張老弟看,這事如何做方妙?”
聽他如此問,張梓沐反平定下來,側頭睃了左義鬆一眼。
左義鬆的面色卻是有些陰沉:“洪詩炳總理新政事務,單延仁把持天下官員的任免,這兩人一旦扣起手來,我等便成了砧上之肉,任人宰割了。”
韓元儀與張梓沐聽罷,對視一眼,暗暗點頭。
咳嗽了一聲,左義鬆接着道:“故此,在洪詩炳離開的這段日子,我們必須在單延仁身上找到突破口,摧毀整個新政!”
“如何摧毀?”老奸巨滑如韓元儀,也不禁屏住了呼吸。
“四個字——明順暗逆。”
“明順暗逆?”
“現在吏部除了那幾個年輕士子,其他人都與咱們一氣,只要說好,凡單延仁安排下事務來,明着答應他,暗裡卻辦得一塌糊塗,單延仁縱使再幹練聰明,也只是一個人,一顆腦袋一隻手,而朝中事務千頭萬緒,他如何能料理得過來?只要辦砸一件,便足以毀掉他的官聲,只要官聲一毀,縱使他有天大的能耐,也難轉敗局!”
他這一番話,好似陣陣拔地陰風,聽得韓元儀和張梓沐後脊背上涼意森森。
好半晌過去,韓元儀方點頭道:“果然……是條毒計,哦,不,好計……”
三人又細細計議了一番,這才各自散去。
第二日,左義鬆剛進吏部衙堂,便聽裡邊兒陣陣喧譁之聲,湊過腦袋去一看,卻見單延仁難得地滿臉帶笑,亢聲道:“就這麼說定了!明日棲紅樓擺酒,不醉不歸!”
左義鬆來得晚了些,只聽見後半截兒,並沒鬧明白是咋回事,伸手扯了個人出來,壓低嗓音兒道:“單大人這是——?”
“單大人說,上次咱們請他,他還沒有回禮,於是明日也在棲紅樓擺酒,任咱們撒潑鬧去。”言罷,撇下左義鬆,又往人羣裡鑽去。
原來是這麼個說法……退到一旁,左義鬆端住下巴,細細地思謀起來,目光不時睃向人羣裡的單延仁——
單延仁與葛新的關係,部裡這些人多多少少都是知道的,從這層面兒來說,單延仁不大可能有這樣的舉動啊,可他卻偏偏這樣做了……他到底在想什麼呢?
不管左義鬆怎樣疑惑,至少這半日吏部衙署裡的氣氛甚是活絡,衆人有說有笑,沒多久便辦妥了手裡的事兒。
且說左義鬆,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卻磨來磨去如臥針氈——昨兒方在韓元儀府上,商謀着如何和吏部上下人等串個氣兒,讓單延仁吃點鱉,不想單延仁卻先行出招,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
倘若單延仁自己擺平了這些牆頭上的狗尾巴草,自己的算盤又如何擺佈?
無論如何,昨兒商量的計劃是派不上用場了,只得別謀他策。
轉眼間又過了一天,單延仁果然下令放半日假,午後便領着一幫子人上了棲紅樓,特特地叫了最好的酒菜,最漂亮的歌伎,任憑這幫傢伙胡吃海喝沸反盈天,他自己也猛灌了好幾壺,斜着眼睛醉眼朦朧,表面上與一庸吏無甚區別,只是內心裡卻明得跟鏡兒似的。
酒席過半,單延仁一拍手,即有一名隨從上前,每人面前放個禮盒,當下有那忍不住的,揭盒看了,忍不住一聲驚歎——禮盒之中竟然是顆鵝卵大小渾圓如玉的珍珠——他們當然不知道,這手筆並非出自單延仁,而是宮中那位——
單延仁官俸纔多少?如何送得出這樣的禮?
斜眼看着眼前這一張張得意忘形的臉,單延仁心中微微冷笑——樂呵吧,現在好好樂呵吧,吃進去多少,將來都得給本官統統吐出來!
在一幫子人中間,唯有一個,始終保持着清醒,那便是左義鬆。
他能成爲韓元儀手下第一謀士,自然不是一般人物,拿着那禮盒,只覺是捧了個燙手山芋,卻斷斷不敢扔出去——倘若他扔出去,便成了整個吏部的叛逆了,哪裡還能有他的容身之處?
這臺酒席直吃到月上柳梢方罷,單延仁又提議去暖香閣尋樂子,一衆官員更是樂翻了天去。
看着這一幫醉生夢死的傢伙,左義鬆暗暗搖頭——貪縱酒色財氣,終難成大事!
“左大人,”單延仁一雙醉目看過來,堪堪落在他的臉上,“如何只在這裡站着?”
“單大人難道不覺得,頭上明月青天,比這處處管絃更有真意麼?”
“真意?什麼真意?”單延仁打着酒嗝,走過來攀住他的肩膀,“這暖香閣,乃是銷魂之所,左大人怎麼反倒裝起斯文來了?”
銷魂之所?
銷魂之所?
左義鬆心中將這四個字反覆唸了數遍,先時爭勝的性子卻已灰了大半——與這麼一幫子人共事,能有什麼出頭之日?罷了,罷了,自己還是趁早兒收手吧!
將他神情間微妙的變化收入眼底,單延仁暗暗鬆了口氣——底下這幫子人裡頭,要說心中有成算的,便是這左義鬆了,倘若他果真槓在裡頭要與自己來事兒,倒頗棘手,倘若他自己乖覺,安靜收了手,將來或可留他一條小命。
縱使如來佛祖,也只渡可渡之人,倘若冥頑不靈,那也只能任其下地獄去。
……
“現下吏部的狀況如何?”
御案後的女子一臉冷凝,面沉若水。
“啓稟皇上,都已在微臣的掌握之中。”
“嗯,”殷玉瑤點點頭,極緩極慢地開口,“話雖如此說,但你平日行事,須得牢記‘小心謹慎’四字,斷斷是錯不了的,只有到了關鍵時刻,方能顯出那剛猛果決來,一錐子刺進去,不破了那膿皰,絕不要輕易收手。”
“是。”單延仁恭恭敬敬地答道。
談罷正事,殷玉瑤凝眸注視着他,暗暗地點了點頭——三年時間,他已經變得太多,從當初的冒撞衝動,到如今的淡而化之,機鋒內斂,已經有了中流砥柱的風範,想來葛新若泉下有知,也可含笑瞑目了。
“延仁,”再度開口時,殷玉瑤的口吻已經軟和了很多。
“微臣在。”
“朕料着,兩位部院大臣,及辰王這一去,京中某些人,定然會鬧出些動靜來,朕希望,無論是怎樣的狂風暴雨,你都要穩如泰山,毫不爲其所動,能做到嗎?”
“微臣定當不負皇上所望!”
“還有,吏部那些人,有得了好處的,便會自動向你靠攏,甚至是透露些兒底細,你要拉攏一些人到身邊,儘可能地分化他們——那起唯利是圖之輩,你看着怎麼擺置合理,就怎麼擺置吧。”
“是,皇上。”單延仁又答應了一聲兒,臉上卻現出絲遲疑。
“怎麼?”殷玉瑤瞅瞅他,“你有何爲難事?”
“……昨日的酒席,有三個人不曾去。”
“哦?”殷玉瑤一挑鳳眉,“竟有這樣的事兒?都哪三個人?”
“吏部書辦馮笑、陳儒綸、何常新。”
“可有查明白,他們爲何不曾去?”
“其實,上一次吏部所有官員宴請微臣,他們便不曾出席,這些日子微臣冷眼觀之,這三人在吏部中,向來倍受排擠,也不得重用。”
“哦?這三人品性如何?”
“陳儒綸是個老實人,只會承上官意思做事,何常新卻有幾分怪僻,向來不理會部中其餘人等,至於馮笑,此人看上去不言不語,但其舉止,卻與旁人甚是不同。”
“如何不同法?”
“既不湊趣,也不貶是抑非,但又不同陳儒綸,偶爾遇上難事,卻是極有擔當的。”
“能爲你所用嗎?”
“不知道。”單延仁非常誠實地答道。
“嗯,”殷玉瑤點點頭,“朕知道了,你且細察之,若可用,朕自不會虧待。”
單延仁又應了個是,腦子裡反覆思索了會兒,覺得再無他事可陳,便躬身告退了。
待他離去,殷玉瑤方從旁邊的奏摺堆裡,抽出份卷檔來,在案上緩緩攤開——
這是她近日花費無數心血,所畫構出的天下官位譜——
整個大燕,從七品縣令,至州府、郡守、校尉、都尉、京機六部,議院大臣,無不備細在案——看着這張圖,整個天下食朝廷奉祿的官員盡收眼底,誰優誰劣,誰庸誰秀,可謂是一目瞭然。
鳳眸微微眯起,女子的視線愈漸凌厲——試想當初,橫行千年的千夜晝,尚元魂盡滅,難道朕,還怕你們這些宵小之輩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