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煌曦來得突然,出現後又直議邊事,是以兄弟兩人,連日來竟無暇他顧,此際燕煌曦突突問起,燕煌曄心中全無半點準備,一時之間,倉皇悲傷之情畢露。
“我想去……看看。”燕煌曦緩緩下了榻,走到燕煌曄跟前,嗓音低黯而縹緲,彷彿沒有實質。
“唔……”燕煌曄含含糊糊地答應,“什麼時候?”
“趁現在吧,現在外邊沒人。”
兄弟倆悄無聲息地出了門,藉着夜色的掩映,牽着馬匹出了城,朝東邊兒而去。
荒山寂寂,夜風嘶啞,饒是兄弟倆騎術精湛,沿着崎嶇的小道登上坡頂,也頗費了些力氣。
“就是這兒?”翻身下馬,燕煌曦朝那塊突出的山石走去,但見其上一片焦黑,果有煙火薰燎的痕跡。
“嗯。”燕煌曄點點頭,目光卻轉向別處,斯情斯景,讓他很難不想起當日,那一對盤亙于山石之上,緊緊相擁的男女,甚至他們臉上每一絲的表情,都清晰地刻在他的心底,讓他即使想忘,也無法忘記。
走到山石跟前,燕煌曦俯下身子,探出右手,指尖緩緩落到泌涼的石面上,拈起幾許墨黑的微塵——
難道這,就是他那素日活潑至極,跳脫至極,又熱情開朗的妹妹嗎?
難道這,就是那個曾用千鈞劍指着他胸膛的少年嗎?
不!不!燕煌曦痛苦地搖着頭——他不相信!他說什麼都不敢相信,也不願意相信!他寧可他們聯起手來,站在他的面前,衝他叫囂衝他大吼,也不要面對這樣悽惶的景象!
“皇兄!”察覺到不對,燕煌曄近前兩步,想要攙扶他,卻被燕煌曦止住:
“曄兒,讓我靜一靜,好嗎?”男子的嗓音有些蒼涼。
燕煌曄一怔,爾後默默地點點頭,安靜地退了下去。
燕煌曦的腰身全部彎了下去,兩隻寬大的手掌在山石上來回拂動,將那些細微的粉塵收集起來,神情專注至極。
燕煌曄遠遠地瞧着,眼眶中早已蓄滿淚水,禁不住擡頭朝深邃的夜空看了一眼——妹妹,玉恆,你們看到了嗎?看到這位尊貴的帝王,爲你們所做的一切?倘若你們能夠看得見,也應當,含笑九泉了吧?
當然,燕煌昕與殷玉恆是不可能看得見的,此時的他們,正安靜地躺在一個世所不知的地方,等待着“新生”的到來。
再說荒坡之上,燕煌曦足用了兩柱香的功夫,總算是做完了手上的“大事”,當他褪下外袍,準備將那些灰末包裹起來時,燕煌曄走過來,無聲地攔住了他:“皇兄,讓我來吧。”
擡起黑邃如夜的眸子,燕煌曦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沒有堅執,將指上餘燼輕輕抖在蒐集起來的灰堆裡,這才默然退到一旁。
自腰間解下一隻錦囊,燕煌曄細細地將那堆灰收了起來——其實,早在“火化”燕煌昕與殷玉恆時,他便有這樣的想法,只是心中過於悲痛,又想瞞過燕煌曦,再則,以燕煌曄與殷玉恆的個性,讓他們就這樣安然地隨風而去,化歸於天地之間,也未嘗不盡善盡美。
倘若皇兄,執意要他們魂歸浩京,他亦只能……遵從。
從山坡上下來時,天際已泛起青色的晨光,使得整個荒原看起來,顯出幾許迷離。
“以後這山,就叫棲情峰,這片原野,就叫恆原吧……”
深沉的帝王如此說。
棲情峰,恆原……燕煌曄回頭朝那座山坡望了一眼——昕兒,恆兒,羽化於此的你們,可滿意?
……
流水淙淙。
碧藤如瀑。
立於洞口,白衣童兒看看洞中石牀之上,依然沉睡不醒的兩個人,不由得輕輕皺起眉頭:“師傅,他們要什麼時候才能醒來啊?”
旁邊的老者右手捻鬚,面色柔和:“該睡時睡,該醒時醒,這纔是世間真正的智者。”
童兒聽得稀裡糊塗,眨着黑亮的眼睛,瞅着自家師傅:“心淨不明白。”
“不明白,就不明白。”老者還是一副恬淡的表情,轉身邁開步伐,迂迴的山風從四處吹來,鼓盪起他寬大的袍幅。
“憂生於執著,懼生於執著,若無執著心,亦無所憂懼……”
望着自家師傅閒雲野鶴般的身影,心淨不由搖搖頭,撇脣道:“真是個古怪的老頭兒,沒事就愛弄什麼玄虛……”
清泉淙淙,依舊那般不疾不徐地流淌着,似亙古不變,卻又隱藏着不盡的生機,以及,俯仰天地的奧秘。
若有人立於石橋上望去,當能瞧得見,那隱於碧藤中的兩行字:
一花一世界,一水一乾坤。
造化生人,或者命數使然,有時候,確非凡夫俗子可以悟得……
……
泰平九年的第一場雪,在一個靜謐的夜晚紛然輕墜,給昔日繁華的京城,憑添幾分琉璃出塵。
“娘娘,外面下雪珠兒了,奴婢去取皮裘來,可好?”
殷玉瑤方起身,佩玟便碎步走進,口內極是體貼地道。
“下雪了?”殷玉瑤的神情有些恍然——冬天,這麼快就到了?
“是呵,”佩玟笑着應聲,“琉璃瓦上已蓋了薄薄一層,花壇邊兒也是。”
“什麼時辰了?”
“卯時。”
“不知道乾元殿那邊……怎麼樣了。”殷玉瑤不禁喃喃了一句。
佩玟聞聲,略一遲疑,方輕聲道:“娘娘要去瞧瞧嗎?”
殷玉瑤眸中神色莫明,像是想着心事,又像是沒有,好半晌嘆口氣:“罷了。”
數日前,她命戶部尚書潘辰仕授單隴義戶部員外郎之職,潘辰仕嘴上雖然什麼都不說,但臉上那表情,卻是格外地肅凝,消息傳出後,也有幾位御史呈上奏摺,說她擅弄權柄干涉朝政什麼的,雖然都被鐵黎一力壓下,但這兩位太傅,在她面前也曾露出些許光景,暗裡針貶她之所爲。
對此種種,殷玉瑤只能苦笑——
除了苦笑,她還能怎樣呢?
不管她再怎麼有才華,不管她的初衷如何,在外朝那些大男人眼裡,她始終是個婦人罷了。
想着這些煩心的事兒,殷玉瑤只覺胸中發堵,欲要尋個去處散散,卻又不知該往哪裡去方好。
佩玟細心揣度着,近前兒悄聲道:“娘娘,玉英宮的早梅開了,不若,去瞧瞧吧?”
“玉英宮?早梅?”殷玉瑤心內一動,遂點頭,“好。”
佩玟手腳輕快地取來皮裘,並暖手爐,伺候着殷玉瑤出了鳳儀宮,往玉英宮而去。
一路之上,果見薄雪覆地,樹枝兒上也是一色銀白,頗是賞心悅目,時而聽見宮娥們輕快的笑聲,看見她們年輕的,跑動的身影,揚起一捧捧雪,嬉笑打鬧。
殷玉瑤住了腳,遙遙瞧着,心底不由生出幾絲感慨——很多年以前,那個住在燕雲湖畔的少女,也曾同她的夥伴們,一起玩過這個輕鬆的遊戲,可是從什麼時候起,她竟然再也生不出,一絲絲那樣明麗的心情?
是人變了,心變了,還是什麼變了呢?
“娘娘,奴婢這就去喝住她們。”佩玟瞧着她的臉色,怕她不高興,趕緊着道。
殷玉瑤笑着,搖搖頭:“宮中日子乏悶,她們難得開心,隨她們吧。”
“娘娘寬厚仁和,奴婢代姐妹們謝過。”佩玟趕緊道。
“佩玟啊,”殷玉瑤眼角餘風掃過她的臉龐,轉過身繼續朝前走,“你什麼時候,也變得如此小心謹慎起來了?”
佩玟深深埋下頭去:“皆因奴婢輕慢,所以小皇子才……”
殷玉瑤一掀眉,這才思及上次承宇遇襲之事來,不意在她心中竟是留下了個疙瘩,略一沉吟,想說什麼,怕又適得其反,只得壓下,轉了話題:“我前兒瞅見梓州郡進貢來幾匹絲緞,質地不錯,待明兒個,送去御衣房,給天昭做幾件新的寢衣吧,她如今的身段,也漸漸長開了。”
“是啊是啊,”佩玟連連點頭,臉泛喜色,“小公主玉體康泰,胃口又好,愈發地喜人了。”
主僕倆說着話,不意間已到了玉英宮,還未進門,便聞得陣陣清香撲面而來,讓人身心爲之一醉。
自容心芷去後,這玉英宮便空了,只有幾名宮人日常打掃,極是冷清,不過殷玉瑤倒是愛了它的靜致,與佩玟推門而入,時有兩名太監正在掃雪,冷不防見她們進來,唬了一大跳,趕緊上前參拜,待殷玉瑤和佩玟走過去,方纔敢起身繼續打掃。
順着卵石小徑往裡走,花枝略發地繁複,漸漸遮蔽了人影。
“燕姬——”
一聲極輕的呼喚,突如其來地,落入殷玉瑤耳中。
她當即收住了腳步,微凝雙目,細細瞧去,卻只見枝柯靜然,蓓蕾累密,哪有人影?
“佩玟,”收回目光,殷玉瑤輕聲吩咐道,“你且在這裡等着。”
“娘娘,”佩玟一愣,趕緊搖頭,“還是讓奴婢陪着您吧。”
“不打緊。”殷玉瑤溫言道,“我只是想一個人走走,稍後便出來,你毋須擔心。”
佩玟張張嘴,見她一臉堅執,只好不言語了。
蓮步姍姍,殷玉瑤拖着長長的裙裾,走進梅林深處。
行不多遠,又是一聲輕喚傳來:“燕姬——”
這一次,卻是格外地清晰,一股多年不曾有的激動,剎那在殷玉瑤胸中泛起,她不禁擡起頭來,也喚了一聲:“毓婷——”
身邊的樹影忽然間旋轉起來,花枝開闔處,一抹火紅的人影如流雲般迤邐而來。
“毓婷!”殷玉瑤再無半點遲疑,熱切地迎了上去。
人影卻在離她數步遠的樹下立住,朝她擺手示意。
殷玉瑤也停了下來,怔怔兒地望着她。
赫連毓婷微笑着,眸中春水般明麗的溫暖,卻是殷玉瑤從不曾見過的。
“燕姬,這些年過得好嗎?”
“好。”殷玉瑤眼底隱有淚水,微微點頭。
“他待你好嗎?”
“好……”
“還記得我當日的話嗎?”
“你是說——”殷玉瑤心中一緊。
“流楓啊。”赫連毓婷微微嘆息,“我把流楓,託付給你——”
“流楓,也很好啊。”殷玉瑤有些怔愣——兩月前燕煌曦剛派了使臣去流楓,答說赫連謫雲身體康健,太子赫連毓誠勤學上進,也已經開始上朝聽政。
“可是我怕……”赫連毓婷欲言又止。
“你怕什麼?”
“我怕有一天……你會讓我失望。”
“我不明白。”殷玉瑤看着她,眼底卻掠過絲驚慌。
“你明白的。”赫連毓婷踏前一步,目光炯亮,卻隱有嘆息之色,“你只是,在逃避罷了。”
“逃避?逃避什麼?”
“逃避即將要發生的一切,逃避你必須要承擔的使命……你不願意,你在抗拒?”
赫連毓婷微微地笑,帶着絲洞悉世事的瞭然。
“你是玉蓮聖女,就算世人都遺忘了你的這個身份,你自己總該記得的。”
一絲紅潮自殷玉瑤白皙的臉龐上浮出。
“對於將來會發生的事,你能比這世上任何人,都更先知先覺,”赫連毓婷停了停,接着道,“你知道,卻無從阻止,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它發生,這比不知道,茫然無措地任其發生更痛苦,可是殷玉瑤,即使打破宿命,上天能給你的,也就這麼多了……”
上天能給你的,也就這麼多了……
似讖語,更似某種神靈的啓示,帶着山呼海嘯般的力量,猛然向殷玉瑤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