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小侯爺拿着手裡的信箋,沒好氣地哼哼:“總算記得要回來了。”
“是公子寄來的信?”諸將問。
“不是他還有誰。”小心翼翼地將信收好。語氣是惱怒上火的,可臉上的笑意卻肆意飛揚,怎麼也掩飾不住,“待他回來定要好好教育他!”
突然,一陣凜冽的急風自門口急速灌了進來!
所有人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小侯爺!”一個通報衛兵急速地從門外跑進來,滿頭大汗面無人色,“大慶林文正林丞相從皇城傳來急報……說、說公子在皇都……”
方君乾一腳踹開他掀開帳門衝了出去!
“人呢?把話給我說清楚!”
“小、小侯爺,公子於九月初五進京勤王,將軍隊駐紮在城外隻身入殿……結果中了皇帝埋伏……萬箭穿心……”
林文正派來的使者畏畏縮縮跪在方君乾面前,越講越小聲。
方君乾惱怒地望着來人:“這、不、可、能!”
傾宇他還沒回家呢,怎麼可能就這麼去了!
傾宇他怎麼可能會……死!?
這該死的混賬,居然敢詛咒傾宇!
一把拎起來人衣領,方君乾表情猙獰,眼睛血紅一片:“你再胡言亂語,信不信本侯把你千刀萬剮,讓你死無全屍!”
來人渾身戰慄着,大聲哭叫:“不,不關我的事呀!!公子不是我害死的~~~~侯爺饒命!侯爺饒命啊~~~~~”
哆哆嗦嗦地表明清白:“是皇上下的命令,小的只是來報信的,一切與小的無關呀~~~~~”
盯着對方慘白的嘴脣在毫無意義的張合着,吐出一串串字符。耳邊像是打雷,轟隆轟隆轟隆一陣又一陣,震得方君乾站立不穩。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從渾渾噩噩中驚醒過來。
一把扔開使者,方君乾慌張地張望左右,宛如一個病急亂投醫的患者。
他衝到楊虎面前,急聲問道:“小楊,這是假的對不對,你不是剛剛見過傾宇嗎,他活得好好的對不對?”
楊虎的表情比他還要茫然,雙目呆滯魂遊太虛。
方君乾立馬望向戚無憂,那殷切的眼神令戚軍師不知所措,訕訕嚅動着口說不出話。
最後,方君乾將目光投向了賈目奇,那表情宛如快溺死的人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老賈你說句話呀!”
賈目奇支吾道:“公子不會這麼輕易就離開吧……何況皇都與這裡相隔甚遠,消息可能有偏差……”
“對對對!”方君乾望賈目奇的眼神簡直可以稱得上感激了:“一定是他們搞錯了,是他們搞錯了!趕快通知皇城的探子查實!不,本侯親自去皇都!本侯親自帶兵救回傾宇——馬上集合八方軍,叫上所有人——救他救他救他!”
方君乾語無倫次地說着,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有多麼慘淡。他只知道,自己必須得不停的說,他拒絕去想。
心裡那個可怖的念頭,連稍微碰一下都令他痛不欲生!
“小侯爺,”來使戰戰兢兢道:“公子臨終遺言……”
遺言。
這兩字宛如燒紅的烙鐵,將方君乾灼得皮翻肉卷,體無完膚。
“公、公子說——抱歉,肖傾宇回不了家了——”
他後來說了什麼,方君乾已經聽不見了。
所有人看見他一步步地後退。
身子如風中瑟瑟發抖的枯葉,搖搖欲墜。
意識在一點點的模糊。歲月煙雲裡,依稀彷彿,只餘下一個孤寂淡雅的身影,只餘下一雙冰冷白皙的手。
那僅剩的世界,奄奄一息傾塌——
洶涌而來的情感一瞬間淹沒了方君乾,他死死抓着胸口,急的喘不過氣。
臉上突然起了陣不正常的酡紅,豔豔如晚霞般瞬間浸染上了他慘白的臉,他突然彎下身,開始咳嗽,越咳越重,越咳越急,直至最後,脣角出現隱隱血絲。
一波又一波的眩暈感潮水般襲來。
在衆人驚呼聲中,他淹沒於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中。
第二天晚上,方君乾便消失了。
戚軍師看着地上哀哀呻吟的護衛,看着空空如也的牀榻:“不是讓你們好好照看小侯爺嗎?侯爺人呢?”
“戚軍師,小侯爺剛醒就要出去,屬下想攔,結果被侯爺打倒在地。”
戚無憂悲傷地站着,忽然深深嘆了口氣。
沒有人願意相信那個清貴無瑕、絕代風華的男子已經離去。甚至連提及死亡都是對他的一種褻瀆。
如許憂國憂民。
如此才情無雙。
如斯驚才絕豔。
——竟也逃脫不了冥冥之中造化萬端的捉弄……
連他們都不忍相信,更何況是至情至性的方君乾了。
小院。
小樓。
方君乾輕柔撫摸着那張空着的書案。
那是一張寬敞的梨花木書案,自他住進來後便一直沒換,已經頗有些年頭了。因爲他習慣沉思時用指節輕叩桌案,日久天長,這張書案的一角有點褪色。
那是他的書案。案上的筆墨紙硯,仍留有他的氣息。
方君乾想轉過頭,但身子就像僵住了一般,不聽使喚。
他佇立着,身子微微顫抖。
他闖入小院,瘋了似得尋覓——尋覓那人留下的任何一縷氣息。
庭中有他淡雅品茶的身影。
花間有他優柔飲酒的笑意。
棋盤上仍餘落子點點。琴絃間猶有餘音繚繞。
牀幃中似乎還能看見兩人肢體交纏的身影。即使不肯相對照蠟,卻還是在自己身下流泄了春光的冷柔聲線。
誰知那一夜的容華相授竟是——永訣!
他伸手捂臉,遮住眼瞼,感覺溫熱的眼淚紛涌流下。
傾宇。
從沒想過那個常掛在脣邊的名字,竟會在某天,令自己光是想起就痛徹心扉生無可戀。
落英初相逢,煮茶結知音,比武偷吻,贈劍黃泉,代父出征,聯手抗敵……回憶如流光的碎片,靜靜流淌過他身邊。
當自己失去一切時,唯有他,陪伴自己走過那崢嶸歲月,風雨飄零。
桃枝爲約,紅巾定情,紅線結髮
——此情,上窮碧落下黃泉。
方君乾猛然一個激靈!
不,不要只剩下回憶!方君乾想再見你啊——哪怕只是一面!
黑夜中伸手不見五指的小院,充溢着他此生最爲絕望的惶怒恐懼。
“傾宇,求求你不要躲了……出來見我呀!”
“方君乾在這裡。”
“別鬧了……真的!”
“別把我孤零零丟在這兒!”
“傾宇你在哪兒,快出來呀!——”
混亂而狂躁的他,甚至點了火,只想燒燬那怎麼也醒不過來的夢魘。
當戚無憂在一羣士兵保護下衝進火海找到方君乾時,後者正抱膝縮在牆腳,宛如一個被拋棄的、一無所有的孩子。
火舌吞吐着,襲捲着,往昔花木參差的亭臺樓閣在血紅火海中灰飛煙滅。
小樓在火海中搖搖欲墜,那個紅衣男子彷彿看不到近在咫尺的火焰和滅頂的危險,只靜靜地將自己隱藏在陰影中,不響不動。
這場面安靜的詭異,所有人一時間竟不敢出聲驚擾他。
那個人去了——
他的心,也隨着那個人碎了,死了,焚了,化成了飛灰。
他的眼睛裡,一片荒蕪的死灰……
“都找過了……”方君乾蜷縮在火光沖天的小樓一角,輕輕道,“哪裡都沒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