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方家最德高望重的方亭勻長老顫顫巍巍站了起來,開口道:?
“君乾是方家幾百年不世出的奇才,將擔起振興我方氏一族的重任。若是因此一蹶不振,未免可惜。”?
方長老是從小看着方君乾長大的,終是於心不忍:“這樣,我們等到東北王‘頭七’之日,如果到那時方少帥還不出現,就算主動放棄方家家主之位。”?
一錘定音。?
頭七,便是亡者去世七天之日。?
夜深,?
人靜。?
東北王的靈堂中,有一個少年跪在蒲團中。?
無雙伸出素手,將一頂精美的帽子放入火盆中。?
火苗噌的一下竄上來,吞噬了帽子。?
這是無雙原本打算送與東北王的帽子,準備在拜乾爹的儀式上親手送與方洞廖的禮物。?
而今,再也沒有機會送出去了。?
這頂帽子,只能通過這種方式,捎給黃泉之下的方洞廖。?
火苗吞吐着、席捲着,看着帽子在一團火光中軟化、焚燒、最終燃成一地灰燼,化作嫋嫋青煙。?
義父,您一世英明,可曾料到方家會落得今天這般四分五裂的地步??
可曾料到,正是您的親人,給了君乾致命一擊??
義父,您說人這一生,究竟什麼最重要??
是不是隻要他幸福,怎樣都好??
沒有人回答他心中的疑問。?
影壁上東北王那戎裝英武的遺像,淡淡的笑着。?
風過無痕。?
睚眥隊隊長劉楚飛侍立在側,向無雙彙報情況:“齊章國最近大肆聯絡東北權貴,蠢蠢欲動。若是明天少帥還不出現,那麼等齊章國把持了方家大權,少帥怕是……”?
無雙拍了拍手,站起來,飄舞的灰燼如有靈性般避開他的如雪白衣:“怕是什麼?”?
劉楚飛窺見無雙面目沉靜,竟無一絲擔憂之意,不由心下納罕。?
只得斟酌再三,小心翼翼回答道:“怕是……凶多吉少。”?
無雙點點頭:“楚飛是在擔憂我等無法安全離開黑河?”?
睚眥隊隊長劉楚飛恭謹地說出內心憂慮:“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既如此……”幽幽火光在火盆裡跳躍,映得絕美的面龐明明滅滅,捉摸不透:“都殺了吧。”?
“什麼!?”劉楚飛驚呼一聲!?
“不能掌控的力量,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
暴力的人,往往膽小怯懦。?
因爲他們缺乏自信,只能憑拳打腳踢讓人聽命於自己,順便掩蓋自己的本質。?
真正自信的人,他們什麼都不缺,根本不會擔心自己的話不被人所接受。所以他們表現得溫文儒雅,彬彬有禮。?
溫雅纔是最高層次的暴力。?
明天,便是東北王的“頭七”之日了。?
無雙側身而臥,躺在牀上。?
卻是輾轉反側、心緒不寧:他呢??
他此刻又身處何方??
無雙閉着明眸,心下卻是一片清醒:不知他現在可好……?
殘月升,驟起寒夜風。?
無雙頓覺涼意滿衾,不由拉了拉蓋在身上的錦被——不知不覺中,天已轉涼了。?
忽然聽到咯吱一聲,房門被拉開。?
一個修長的黑影立於門外。?
霜白的月光灑在他的臉上,如斧砍刀劈般鮮明的輪廓,竟是方君乾。?
他不說話,徑直走到無雙睡着的牀榻邊,靜靜背對着他躺下。?
無雙素來淺眠,怎能不知?只是任由他在自己身旁睡下,彼此心照不宣。?
他的身上帶有僕僕的風塵,霜夜的冰冷。?
“傾宇,”那個男人背對着自己,輕輕道了句,“好冷呀……”?
心在霎時被刺痛。?
下意識地想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他,卻宛如被燙着一般縮回手。?
肖傾宇的體溫,向來低得嚇人。手是冰的,身子是冷的,眼神是利的,甚至連呼出的氣息也像清晨寒冬的空氣。?
非但不能暖人,反而會凍人、刺人、傷人。?
無雙簡直痛恨起自己來:爲何在他最需要溫暖的時候,自己竟連最後的溫存都無法給予……?
“傾宇,我說了你不許笑哦。”方君乾平靜一嘆,“我發現天下雖大,卻並沒有方君乾的容身之所。所以只好回來了。”?
無處棲身,無家可歸。?
無雙溫柔回答:“肖傾宇不是一直在這裡等你嗎?”?
除卻你,何處是我的歸程??
“嗯,是呀。”低沉磁性的聲音透着一股撒嬌的意味:“還是傾宇身邊……最溫暖……”?
肖傾宇只覺一個石輪在心裡狠狠碾過:溫暖……嗎??
都說公子無雙是一塊融化不了的千年玄冰,有時連自己都會自我厭惡……方君乾爲何你還會覺得溫暖??
“在外面遊蕩了幾天,好累呀。”那個男子不曾回頭,只倦倦地笑着,語氣卻是一如既往的憊懶,“傾宇,我要睡了。”?
“睡吧……等一覺醒來,一切都會變好的。”?
無雙躺在牀上,感覺到他正安然無恙地睡在自己身邊,心便不由自主地被填滿。?
白衣少年悄然闔上眼。?
小軒窗外,懸掛的不是幽月,而是情人的眼淚。?
一陣壓抑的低泣,攜卷着鋪天蓋地的哀傷,叩醒了無雙荒涼的夢境。?
肖傾宇悄悄轉了個身。。?
那個背對着他的男人,在哭……?
時斷時續的飲泣,痛失至親的哀鳴。?
往昔意氣風發不可一世的南統軍少帥把自己的身子蜷成一團,像個孩子般在睡夢中哭出了聲。?
“不要看。”?
無雙柔聲答應:“嗯,我不看。”?
“我哭起來的樣子一定很難看……”他哽咽着,泣不成聲,“男兒流血不流淚,我以前從來不哭的……傾宇,就這次,就這次讓我哭一下……”?
驀然回首,這兩個絕世少年竟已都是父母雙亡,孑然一身。?
無雙什麼也沒說,只是伸出手,緊緊環住方君乾的肩膀。?
手背忽然一熱,是他的眼淚滴落在手上,燙得灼人。?
那天夜裡,少年放任了自己的淚水,發泄了心頭的絕望與悲傷。?
那天夜裡,他默默陪在他身邊,一夜繾綣相擁。?
愛到極致,放棄一切,最終投降。?
無雙將臉緊貼着他濃密柔軟的黑髮旁,輕輕摟緊了他:?
“方君乾,?
“等事情結束了,我們便回玉亙……?
“東北軍、方家財產、家主之位……不要了,我們都不要了……?
“只要你開心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