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接近手術之日,百草神醫越是坐立難安。
“陛下!”
方君乾從文案中擡起頭,看着餘日欲言又止。
“有話直說。”
“陛下,這醫治之法餘日只有三分把握,萬一失敗,不單公子,甚至連陛下……”
搭上餘日自己一命不要緊,可絕世雙驕關乎大傾安危,萬一牽連了餘家幾百口人命,就算到陰曹地府,餘日都難辭其咎!
方君乾低下頭,從桌案旁抽出一份聖旨遞給他。
“餘神醫放心吧,朕已經在這份聖旨上寫得清清楚楚——無論醫治成功與否,任何人都不得留難餘神醫,更不得以任何名義對餘家不利。”
驚訝地接過那道聖旨,餘日心湖微微波動。
“當初爲令弟之事遷怒餘家,是朕不對。”
堂堂一國之君,居然在跟他一個草莽中人道歉……
餘日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事實清清楚楚擺在自己自己面前,由不得自己不相信!
第一次,餘日真正感受到這千古一帝海納百川的胸襟。
“餘神醫無需有後顧之憂,這是方君乾自己選擇的路,餘神醫只要問心無愧就可以了。”
“餘日一定竭盡所能無愧於心!”
那天夜裡,寰宇帝問,爲何當初傾宇要本侯等上四年再助我登基?
肖傾宇遲疑了一下。
“肖某是在十歲時離開皇都遊歷天下的,方嘉睿雖沒盡到慈父之職,但畢竟養了肖某十年。”
無雙淡淡訴說着,彷彿在講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
“肖傾宇十五歲學成歸來,便答應爲大慶效力十年,待到二十五歲便撒手離去,逍遙此生。”
“小侯爺應該還記得,這話是肖某在小侯爺二十一歲時許諾的,離那十年之期,還差四年。”
算盡一切,卻還是敵不過冥冥之中的天意安排。
天機莫測,造化弄人,莫過於此。
玄機子當初算的那一卦,果真會應驗。
“可是肖某偏偏認識了你……”
“當時便想,讓你登基爲帝也許是這積弱大國的唯一出路……方君乾絕對比大慶曆代帝王強上千倍萬倍,如果是你的話,肖傾宇就算留在廟堂陪你也未嘗不可……”
公子無雙果然一手左右着王朝興衰。
“待到十年之期一過,肖傾宇報了養育之恩,便助你登基爲帝,統治這大好河山。”
寰宇帝忽然很想知道:“那太子方簡惠可怎麼辦?”
肖傾宇莫名其妙地轉過頭瞧向他:“他的死活,與我何干。”
方君乾頓時無語……
絕世雙驕也是人,自然有自己的喜惡。
只不過世人只在乎他們飛得高不高,而不會關心他們飛得累不累。
鴻鵠選擇比燕雀在更廣闊的天空翱翔,也註定會更孤單。
這唯一的區別,對於絕世雙驕來說,就是全部的區別。
除卻頭頂上驚才絕豔戰無不勝的光環,他們也只不過是普普通通的兩個年輕人而已。
“方君乾試了幾天不用眼睛過活,結果跌跌撞撞手忙腳亂,心中害怕忐忑莫可名狀……”
沒有親身體會過的人永遠無法想象那種如墜深淵的絕望。
猶如孤身一人走在絕路上,左邊是懸崖,右邊是峭壁,後面全無退路,蒙着眼,只能不斷前行、前行、前行。
最可怕的是,還不知前方有沒有路!
“方君乾這才知道,傾宇是多麼了不起。”
無雙公子語氣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其實失明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不必見不想見之人,不必正視不想面對之事,再無紛繁顏色亂人眼球——正所謂眼不見心不煩。”
“更何況,眼睛看不見,感覺敏銳度卻是更上一層樓。二十步之內,飛花落葉皆逃不過肖某耳朵。”
手一揚,一枚制錢叮的一聲扣入桌案,其上還貼着一隻不斷振動翅膀的飛蛾。
無雙緩緩睜眼,彷彿爲了證實自己的話:“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帥帳突然安靜下來。
不堪重負的沉默。
空氣裡只聽到燭火燃燒的嗶嗶剝剝聲。
半餉,紅衣男子幽幽開口:
“可是,方君乾還沒帶傾宇去企水河邊看今年的桃花。”
他曾對他許諾,待到陽春三月桃花爛漫,同去企水河邊看桃花。
“也還沒帶傾宇去袖手崖看紅日蒸騰,花飛滿天……”
“方君乾答應過傾宇的,一定會做到。傾宇也答應過我,就不能食言……”
拾掇了下情緒,寰宇帝勉強一笑:
“傾宇是否渴了。”親自斟了杯茶水,遞到他手邊。
無雙接過。
手中有杯,杯中有茶,忽微微掀起了漣漪、波紋。
一杯茶,一杯下了藥的茶。
喝下後足以讓人無知無覺直到手術結束。
肖傾宇端着那杯茶。
他端茶的姿勢很優雅,細膩的雪白瓷以那樣安靜的無力姿態圍圈在他手中。
“這茶……”
寥寥二字,沒了下文。
方君乾心神一緊——無雙公子醫術超絕,莫非覺察了這茶水有問題?
“可是這茶不合傾宇口味?”
“非也。”
肖傾宇朝他驚豔一笑,終是當着他的面喝下了那杯茶。
粼粼眼波從微垂的眼簾下盪漾出來,白衣公子神情淡若柳絲。
“能看見自然最好……若是看不見,有你這般付出,肖傾宇此生也了無遺憾了。”
方君乾疾步上前扶住那個白衣翩飛如蝴蝶般墜落的軀體。
生怕自己一鬆手,他就會在自己懷中隨風逝去。
你是知道的吧?
“我的,傾宇啊……”他喚着他。
就像當初,他接下自己指尖紅巾時,方君乾在心底輕嘆的那般。
方君乾承載了肖傾宇太多的悲歡——前世的,今生的,以及來生的。大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