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庭秀現身二堂的時候,臉色着實不大好看。
高挑英俊的小哥一襲月白長袍,外罩石青銀鼠皮大氅,懷裡抱一隻銅手爐,裡裡外外嚴嚴實實,原本瘦削的身形裹得像只毛球。他慢慢踱步至堂中几案邊,斜眼睨着座上的玄衣男子:
“怎的,風流成性的楚相,今兒個又被女人轟出來了?”
“哎庭秀,別說得這麼難聽嘛。”楚逢君苦笑着擺擺手,“不是我被女人轟出來……”
“休得多言辯解,哪一次舒家小姐回帝都時你不往我這兒躲?”金庭秀連翻白眼,楚逢君只得乖乖垂首抱拳:“金大人啊,您守着這麼一間大宅子,半夜就不覺得脖子後頭冷颼颼的嘛?所以啊,在下這就來陪您了呀。”
金庭秀摸摸懷裡的手爐子,漫道:“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只是不知楚相這回前來,除了在我金府借宿外,還有何打算?”
尉遲家的昭儀未曾陪同赤帝返回帝都,此事雖未明言,風聲卻早已吹透了整座翡城。那時他楚逢君乃是自告奮勇與昭儀一道前往霜州,然兩個月後,昭儀卻不見蹤影。只怕在外人眼中,楚相此舉不過是借力打力,以霜州動亂除去尉遲家的女兒罷了。
楚逢君的笑臉一僵,遂擡起頭來:“庭秀不愧爲我老友,連這也能給你猜着。”
金庭秀面無表情:“哦?想拖金某下水?”
“庭秀此言差矣。”楚逢君臉色緩和稍許,慢騰騰站起身來。“不是楚某想拖你下水,是你已經被拖下水了……不是麼?”他斜來一眼,鳳眸下有熒熒暗光無聲流淌,“那日尉遲尚漳大人在城外攔截御駕,不也得算上你的一份?”
“……”金庭秀又是一聲冷哼,“醜話先說在前頭——可別想賴掉金某的報酬。”
“耶,那是自然。”楚逢君笑得格外討好,“如何?”
金庭秀並不回答,轉身走向堂外,隨口對兩側吩咐道:“將東廂吟墨閣收拾收拾,楚大人可又要借宿金府了。”
*****
天幕深黑,丹篁殿內燈火通明。天驕着一身金紅龍袍,穩坐御案前,各色奏摺經手而過,他垂眸蹙眉,默然不語。
好幾份摺子裡都提到了尉遲家的昭儀,以當初他責令尉遲採查察的“牡雞司晨”一案爲名目,旁敲側擊地探詢昭儀失蹤之事。天驕眉心的皺痕再深一分——他早已料到,帝都內衆家必然已得了消息。
就算是捕風捉影,也得有風聲的源頭。天驕擱下奏摺,雙手支頤,小臉上肅然一片。
忽見紅衣女侍來報:“陛下,景帝陛下到了。”
“父皇?!”天驕大吃一驚:已近戌時,父皇怎會到丹篁殿來?
“……陛下,景帝陛下還在外頭呢。”見天驕愣神,紅衣女侍悄聲提醒。
天驕沉吟片刻,頷首:“快請父皇進來!”
不多時,便見景帝大步入得丹篁殿內。天驕候在門前,整了整衣袍,深呼吸向景帝深深一揖:“兒臣參見父皇!”
景帝並未開口準他平身,而是徑自緩步入了殿內,慢慢向御座走去。
視線追着他,天驕轉過身子來,仍保持着行禮的姿勢。
……總之,決定離開帝都前往霜州時,他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以稱病的藉口連日不朝,想必衆臣心頭有數。思及此,天驕暗暗嘆了口氣,隨即察覺到脖頸後一絲悄然掠過的森冷氣流。
景帝回過頭來,默然無聲地看着自己的兒子。
天驕把頭垂得更低,小嘴無聲抿緊了:唔,要罵就罵吧。
“天驕,爲君王者,不可隨隨便便向人低頭呢。”景帝的嗓音裡藏着由來不明的笑意。
天驕仍舊未動,只恭敬答道:“但您是孩兒的父皇,子向父低頭,天經地義。”
又是一陣詭異的沉默,景帝定定瞄着他。
“去了一趟霜州,你倒是學得伶俐不少……”半晌,才見這位昔日的王者在御座旁的軟椅上坐下來,“讓尉遲家的昭儀和楚相前往霜州是爲父的授意,我以爲那樣便足夠了……可現在,爲父想知曉,你爲何要親往霜州?”
天驕閉了嘴,不語。
頓了頓,景帝又笑了:“九王作亂,亦不過如此,所以爲父才未請秦鑑將軍出馬。天驕,你信不過楚相麼?”
“……父皇,孩兒並非信不過楚相,只是……”
“只是?”
天驕咬咬牙,皺緊了兩從眉峰:“孩兒只是放心不下昭儀。”
景帝悠然靠上椅背,慢條斯理地交握起雙手,就着略顯昏黃的燈光,他的眉眼中竟似有三分嫵媚:“……喔?爲了區區一個女人,就能置家國大業於不顧,讓你巴巴地跟去霜州?”
天驕只覺背脊一緊。景帝語間並無怒意,他卻已察覺到不同往常的冷冽氣息。
“那麼,不如告訴爲父,爲何會放心不下她?”半晌,景帝忽然笑問。
要告訴父皇麼?關於皇祖母的事……
天驕咬了咬下脣,掌心有些微潮意。
去霜州,是不是衝動之下的決定?天驕捫心自問——不是。然而現在,又爲何不敢直面父皇的詰問?
對,大約是他從未真正地做過一個好君主,好皇帝。
昭儀一直期待着他能成爲一代明君,成爲一位能仁德並舉的英主。可是……
“孩兒以爲,若連自己的女人也保護不了,遑論江山。”天驕答道。
“真是了不起的結論……嗯,可是天驕,結果呢?”景帝單手支頤,略略側了臉望着天驕,“尉遲家的昭儀,爲何並未隨你一同返回帝都?”
一時間只覺手腳冰涼,如被冰霜,天驕發現自己連擡眼的勇氣也無。
等了一刻也不見天驕回答,景帝低低笑了兩聲,漫道:“此時選擇沉默,怕是並不妥當呢天驕。假若,現下站在你面前的人是尉遲尚漳,你要如何答他?”
“孩兒……”天驕硬着頭皮揚起臉,方一張嘴,卻聽見身後傳來一道冰冷的嗓音:
“臣尉遲尚漳,不請自來,還望陛下予臣一個令人滿意的答覆。”
*****
駱城,縣令府東廂。
“哈……哈啾!”
方宿秋還沒爬出浴桶,先從水中探出一條胳膊來,抓過木几上擺放的大氅。候在旁側的侍女垂頭偷笑一記,故意使壞似地問:“小少爺可還要繼續泡澡?”
“不泡了!”方宿秋皺皺鼻子,悶聲吼了一句,見侍女笑得更加厲害,一張小臉頓時羞得通紅:“你、你不準笑了!還不快些來伺候少爺我出浴!”
“嘻,婢子這就來。”
抖開溫暖厚實的大氅,將方宿秋溼漉漉的小身板圍住,剛要伸手替他擦拭,卻見小少爺扭轉了腰桿躲開了。
侍女一頭霧水地看着他:“小少爺不擦身嗎?”
“本、本少爺是男的,豈能任由你一個女人上……上下其手!”說到最後,方宿秋的小臉一片赤紅,似是快要滴出血來了。
“噗……”侍女終於忍不住捂嘴噴笑,躬着腰直笑得全身發抖。
“喂!不準笑!”方宿秋惡聲惡氣地吠起來,“你、你還不出去避嫌,本少爺要更衣啦!”
侍女點頭哈腰,一臉傻笑地往門外退:“是是是,婢子這就退下。”
見女人退散完畢,方宿秋湊到門前往外偷瞄,確認沒人偷窺後,終於小心地脫下大氅。
乾淨衣衫整齊地搭在木架子上,方宿秋一一取下,更衣。
他摸摸自己略微凸起的喉結,覺着有些奇怪,遂試着咳嗽兩聲,仔細辨聽是否有怪聲。
嗯,這位小哥正處在糾結萬分的發育期。
待他繫好了腰間的綢布衣帶,轉身——
嘩啦!
巨響之後,似溫似涼的水立時濺了他滿頭滿身。他嘴角抽筋,睨着額發上成串墜落的水珠,惡狠狠地轉了眼眸,雙手叉腰旋身看去……
“嚇!”
方宿秋給嚇得不輕:一大團深紅色的布料在浴桶中載沉載浮,布料中間有一隻綴着亂七八糟的寶貝的、黑乎乎的球,並且還在飛快地左右甩動。
不對,那是腦袋!
方宿秋瞪大了眼死死盯着那突然出現在浴桶裡的東西,渾身緊繃着抱緊木架,扣住了手邊銅盆,以防這東西突然襲擊。
“呼哈!”
一張嘴從黑球中破開來,接着是兩隻白生生的腕子從水中衝出,將蒙在球上的黑布抹開,露出一張白皙的女性臉龐。手兒再抹抹,一雙極漂亮的杏眸也張開了。
方宿秋雙眼瞪直,一瞬不瞬地瞄着桶中這女子:還好,五官是全的,沒多個鼻子少個眼睛,也就是說這傢伙並非妖怪……
“少爺,出什麼事啦?”突然,門外傳來侍女的聲音。
桶中的女子倏然轉頭向他看來,並且在嘴脣前豎起一根手指:噓——
方宿秋憋紅了臉,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只得結巴着順從指令:
“……沒、沒事!”
納悶地推了推浴房的門,沒推開,兩名侍女面面相覷,面上浮出訕笑。
唉,八成是小少爺怕女眷偷窺他的大好春光,把門閂給別上了。
“你們退下吧,待會本少爺自己回房!”又聽小少爺在裡頭大聲道。
一名侍女再度噴笑:“喲,小少爺,您難不成還擔心着咱們衝進去把您給吃幹抹淨了?”
“少、少羅嗦!退下!”
侍女們終於決定放過他:“是,有什麼事您就再叫我們,婢子退下啦!”
外間的響動終於歸於一片平靜,方宿秋才從門外轉過頭來。
桶中的女子正在努力整理滿頭七零八落的髮飾,嘴裡還嘟噥道:“就這麼直白白得掉下來了……唉,長千金也不多說一聲,害我嗆了好多水……”
還好,是個說人話的。方宿秋心裡登時有了底氣,他小心往旁邊橫移一步……很好,沒撲出來咬他。
“……喂,這位小哥,知不知道你現在的表情讓我覺得很傷自尊耶。”女子皺起兩道彎彎秀眉,不滿地伸出一條胳膊來,雙手左右一錯,將吸滿洗澡水的袖擺擰乾。
“你、你是什麼人?”方宿秋抓着銅盆小聲問。
女子擰乾了兩片袖擺,雙手撐在桶邊,使力——
“哇!你不要出來呀非禮勿視呀!”方宿秋趕緊擡手捂住雙眼,任那隻無辜的銅盆噹噹噹摔落在地。
女子歪了歪腦袋,一臉莫名:“啊?”
“我我我爹說女人出浴男人不可以隨便看啦!”方宿秋背轉了身子,大聲解釋。
“哦,那你爹還算有點良心。”女子一面說着,一面從木桶中爬了出來。除了兩片袖擺,身上溼透的衣裳已將地面弄得到處是水,方宿秋剛要轉頭來說什麼,正見她撈起裙襬擰水,大大方方現出兩條修長的纖腿。
於是他又哇呀呀轉過頭去了,臉龐充【=_=】血嘴裡還一徑叫道:“你、你這是要作甚!”
“唔?當然是擰衣服。”女子答得無比從容。
原、原來是擰衣服啊……方宿秋一時不知該如何往下接,又聽這女子問:“敢問小哥,這是什麼地方?”
“這裡?唔,這裡是赤國的駱城啦!”總算是個能答上來的問題,方宿秋鬆了口氣。
身後倒是忽然靜了下來。
等了一陣,方宿秋正要試着轉過頭去看看她是不是睡着了,就聽見女子大聲笑起來:
“哈哈哈哈!日食大爺誠不欺我,果然是駱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