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自勳和蔡元培見乘坐的四萬噸郵輪直接駛入吳淞口時,驚的下巴掉了一地,曾幾何時,需漲潮時才能駛入萬噸貨輪的黃浦江,此時也能安然駛入四萬噸郵輪了。好在這郵輪只是在招商局華棧碼頭(今浦東民生路以西)停靠,要不然真以爲滬上已把黃浦江重新挖了一遍。
輪船剛剛停穩,正檢疫時兩人就從舷窗看到了在下面等候的車隊,費毓桂後滬上第一任選舉市長虞洽卿正帶人等在碼頭外側,旁邊停着數輛通化柴油機廠下屬車輛製造廠所產黃旗公務車和黑色四環奧迪。此四環據說代表通化柴油機廠下屬車輛製造廠所生產的四種車型——鋼鐵戰車、毛毛蟲(卡特彼勒)拖拉機、東風貨車、黃旗公務車,因爲不服工部新建大連一汽而自己僅僅生產黃旗公務車,通化廠私下擴大之餘,還在產量有限的情況下,打算先把商界、學界佔領後,再與大連一汽撕逼,搶奪國內第一轎車品牌之名。
碼頭上一番噓寒問暖後,虞自勳和蔡元培被阿德哥請入黃旗公務車,其餘家屬則上了奧迪轎車,知道自己還在浦東的蔡元培問道:“這黃浦江隧道就修通了嗎?”
“遠還沒有呢。”虞洽卿搖頭笑道,“總理雖然想盡快挖通隧道,可請來的洋人磨洋工啊,不是過節就是放假,真要修通,怕還要再過三五年。”見蔡元培還知道一些國內的事情,虞自勳卻漫然而不知,虞洽卿再道:“多年未回,自勳怕是對滬上不熟悉了吧?”
“五年前回來過一次,但滬上只是匆匆路過。”虞自勳看着玻璃窗外的秋景,雖是浦東。但江邊的碼頭熙熙攘攘、汽笛聲、汽車引擎聲,吵雜無比,好似身在紐約港碼頭。
“滬上發展快。黃浦江航道疏浚局特別清理過,碼頭也越建越多。對岸從復興島到吳淞口,已經全是碼頭了,還有寶山那頭,也是碼頭。去年滬上港進口船舶淨噸位達一千五百三十萬噸,名列世界第五。”虞洽卿竭力想向兩人表示滬上的繁榮,又把說了大半年的數字拿了出來顯擺一下,而後滿意的道:“我想古之盛世也不下如此吧。”
聽聞老同鄉之言,虞自勳笑問:“那阿德認爲此種繁榮是因何而致?”
“當然是總理還有列位大人領導有方了!正如學堂歌唱的那般:沒有復興會。就沒有新中華嘛。”虞洽卿笑着說着誰也不會得罪的空泛話,可虞自勳下一句話就讓他舌頭打結。
“那要是不讓滬上自治呢?”虞自勳看了蔡元培一眼,壞笑着道。
“不讓自治!?”虞洽卿當下就愣住了,費毓桂主持滬上時,建市府大樓,擴十六鋪碼頭,雖然建設不少,可這些都不是爲了滬上長遠發展而設,全是官樣*工程,是以他上臺後。十六鋪那邊拆了不少地方——當時楊銳名下還有水果公司,費毓桂規劃十六鋪時,爲討好楊銳。水果碼頭建的最大,可實際上水果產業對於滬上貿易是最沒有貢獻的,而後將碼頭往吳淞口、往浦東這邊建,黃浦江隧洞也申請立項,如此才真正確立了大滬上的範疇。
虞洽卿會這樣做,完全得益於費毓桂倒臺後的滬上自治,早前的工部局擴大到整個華區,因爲市區沒有農民,而工部局的華洋董事們都是有地產、工廠的有錢人。他們不會像費毓桂這種幾年後就拍拍屁股換地方的官僚一樣自顧眼前、討好上官,這些人巴不得將滬上建成一個千年不落城、一個東方的紐約港。虞自勳說不讓滬上自治。那豈不是又要回到費毓桂時代——表面上如花似錦,實際卻只是官樣文章、欺上瞞下。滬上這樣搞下去,不說紐約,怕連橫濱、武漢、大連這些地方都比不上。
“不自治滬上真沒發展。”在坐的都是自己人,虞洽卿敢說實話。“那些官,吃飽了就跑的那種,還算好的,大家也明白,正所謂千里當官只爲財嘛;就怕遇上那種要搞政績上位的,用盡民脂民膏不提,銀行裡還給欠一屁股還不清的債,給你來一個大十六鋪工程,無數銀子丟下去不算,每年還要倒貼錢進去,到時候你拆也不是、留也不是,簡直就是娘希匹!
地方糟踏至此,可他老人家卻討好了上官,做出了官績,踏着青雲就高升了,看看以前的漢陽鐵廠,數百萬銀子砸進去,到頭來還是虧本工程,現在多少年了,改來改去、整來整去,漢陽出鐵成本還是要比馬鞍山高,那怕大冶鐵礦的含鐵量較馬鞍山高。爲何如此?官僚政治也!這些官什麼時候會把滬上當自己家啊?張之洞什麼時候會把漢陽鐵廠當自己的生意?這些人所做一切,或是求高升、或是求名聲,對當地絕無一絲助益。”
“是啊……”虞自勳發出一種不知是笑還是其他什麼的聲音,他看向蔡元培道:“孑民,我說了吧,官僚體制下,只會勞民傷財,而可不實行官僚體制,國家又會分崩離析,這就是大中華之病根。”
“竟成是不會同意各州自治的。”蔡元培有感於兩人的討論,可想着楊銳那張倔強的臉,就不自覺的搖頭。在回國路上,兩人一直談古論今,縱說華夏事,地方自治便是其中之一。“其他不說,農會怎麼辦?”
自治是立憲之本,復興會當年爲在數月內安定天下,不得不襲承滿清國會,也表示要立憲開國會;但爲求能操控國內政治,遂將農會引入議會,以人多制人少,是以最後出現議會聽命於農會,農會又聽命於復興會的政治鏈條。真實行地方自治,就相當於放棄了復興會的執政基礎,這不說楊銳,就是其他復興會會員也不會同意,這屬於分裂黨的行爲。
如果農會只是單純的本地農會,且農民如今也有田產。地方自治也還能馬馬虎虎實現,可問題是本地農會並不僅僅代表本地農民,他們聽命京城比代表本地農民多。而且以蔡元培離國前所看的內部參考消息所知,不少農會已蛻化成藉着皇權、朝廷之名。壓制、盤剝當地農戶的官僚集團,所謂選舉根本是內部議定,百姓告狀也設卡阻攔,整個就一流氓團伙。
唯一慶幸的是官府是官府,督察院是督察院,大理寺更是自成一統;徐錫麟之下的督察院只要有證據,要抓誰就抓誰,從不手軟;大理寺雖然舞弊不少。可在互不相認時,還算能秉公執法,少有輕縱,這才堪堪將農會的歪風壓下去不少。不過看完文章的蔡元培卻老是想,除這些被嚴懲的農會外,還有多少農會在爲非作歹?
蔡元培剛纔一說農會虞自勳就閉口不言了,而虞洽卿,似乎真擔心滬上又回覆到費毓桂那樣的時代,似乎在苦思冥想,以保住滬上自治地位。一干人都不說話。倒是兩人的家眷們在渡輪的甲板上嘰嘰喳喳。此時諸人已上了輪渡,橫穿江面時渡輪汽笛轟鳴,以提醒來往船隻避讓。放眼望去。只見那黃浦江水浩浩蕩蕩奔入東海,江面上數年前常見的帆船幾乎不見,來往都是吐着黑煙的汽船。江面的煙霧隨風散去時,一座熱鬧得仿若吵雜,繁華得近似紛亂的大都市盤桓在諸人面前,這就是滬上,亞洲第一大港。
汽車下來輪渡就直奔四馬路惠福裡,昔年科學儀器官所在地。從黃埔灘開始,並不狹窄的馬路兩邊停滿的汽車。不少巡警在其間巡邏探查,虞洽卿沉聲道:“滬上有七百多輛小汽車。這條路上最少停了九百多輛,江浙、京城、還有洋人領事都到了……”
“竟成到了嗎?”蔡元培問道。他在碼頭時,虞洽卿說楊銳今日也會到。
“我不知道。”虞洽卿搖頭笑,“數日前據傳亂黨準備在滬上動手,總理的行蹤完全保密。”這邊說着,汽車卻在惠福里弄堂口停下,虞洽卿帶着兩人下車,而家眷孩子們則送往龍門客棧,那裡已被市政府包下了。
“和育……”虞洽卿一入弄堂,就看見虞輝祖的大兒子虞和育,他隨後半轉身讓出蔡元培和虞自勳,這兩人虞和育都是認得,那虞和育匆匆過來行晚輩禮。
“你父親怎麼樣了?”虞自勳抓着虞和育的手問道。
虞和育被虞自勳抓住,聽聞他問及父親病況,搖搖頭低聲道:“不太好……”
“那……”病情虞自勳早就知道了,而看今天外面到的人,含章很有可能拖不了幾日。他當下抓着虞和育,匆匆的步入科學儀器館後的院子,不想卻看見秋瑾、程莐正陪着虞輝祖之妻沙氏在秋日下襬弄一些毛豆,虞自勳上前行禮道:“大嫂、嫂子、璇卿……”
“自勳回來了,”沙氏看着虞自勳笑,“含章在裡廂,他前幾日還說着你……”
“自勳進去吧,竟成、憲鬯、枚叔……,他們都在裡面。”秋瑾說道。
病房是之前儀器館二樓的培訓教室,章太炎諸人沒有等在旁邊的教室裡,而是全立在外面走廊上,幾個人吞雲吐霧,讓剛上來的虞自勳一陣咳嗽。
“自勳來了呀。”章太炎招呼着,“孑民人呢?”
“我在這裡。”晚虞自勳一步的蔡元培道,他也不習慣走廊上的重重煙霧,揮手將它們驅散。
“含章呢?”虞自勳急問,他很想見一見虞輝祖。
“還在昏迷。”徐華封也在抽菸,但他的是菸斗,“德國醫生和太醫院的醫官都看過了……”說到此,徐華封黯然的搖頭,“就在這一兩日吧,你們到的不算晚。”
“竟成呢?”蔡元培聽完徐華封所言,他看到了鍾光觀和王季同,卻不見楊銳。
“嗯,孑民回來了?”楊銳的聲音從王季同、鍾光觀那邊傳過來。蔡元培仔細一看,卻見他原來坐在地上,烏紗帽扔在一邊,背靠着樓梯的扶手,臉上說不出的疲倦。
“回來了。”蔡元培訕笑。他和虞自勳政治上都不爲楊銳所喜,但兩人又不打算再出國,以後的日子大家會不會再鬧,真是難以預料。
“竟成今天剛到,京城那邊本就事情多。前幾日又來了俄國代表團……”鍾光觀是從關外回京城,而後與楊銳一起乘飛艇早上到滬上的,知道楊銳已是連軸轉了好幾天。
“剛到的?”楊銳扔給蔡元培一支菸。不想見他收起來。便笑道:“不要說是戒了?”
蔡元培在美國確實是將煙戒了,他怕自己承認楊銳又會將自己朝崇洋媚外上想。正點菸的時候,病房的門忽然打開,一個洋人醫生帶着護士走了出來,他上前用德語向楊銳說了幾句,而後就鞠躬走了。
“回去吧。”楊銳起身道,把烏紗帽拾了起來。
“怎麼就回去了?”蔡元培不懂德語,因而不知道楊銳回去是什麼意思。
“默克爾醫生說病人很痛苦,所以注射了鎮定劑。馬上就要睡一覺。”鍾光觀道。
“走吧,先回客棧。”王季同也道,他來滬上比其他人早,對虞輝祖病情更瞭解。
“我想見見含章,”虞自勳道。“看看就好。”
“那你就看看吧。”鍾光觀答道,這科學儀器官當初是三人一起選定的,想及從前,再顧及現在,真是讓人不勝唏噓。
輪船和大陸上是完全不同的,這一夜虞自勳根本就睡不着。走到陽臺見隔壁的燈居然亮着,他忍不住輕輕敲了門,當他以爲蔡元培只是忘記關燈要回去時。門卻被打開了。
“你也睡不着?”蔡元培開門見是虞自勳,不由笑道。“進來吧,仲玉他們都睡了。”
兩個人步入客廳,書櫥那側的燈是亮着的,蔡元培見虞自勳看向那邊,道:“今日阿德說的頗有啓發,我正在總結一二。”
“今日小徐有沒有說什麼?”虞自勳問道,他去看過虞輝祖後便回客棧了,而蔡元培在外面一天。想必和王季同等人都會過了。
“小徐還能說什麼,他只是理藩院尚書。總理府下的一個部。和以前一樣,岷王登基竟成是不會同意的。如今政府又和日本簽訂盟約,這一步步都走在竟成的計劃之內,誰能干涉得了?”蔡元培笑道,他此時卸下了眼鏡,讓人看的很不習慣。
“華封先生知道他的計劃嗎?”虞自勳再問道。
“華封先生被竟成的大工業計劃哄得一愣一愣的,他即使知道了,也會假裝不知道。”蔡元培道,“倒是枚叔可以爭取過來,他和竟成是不和的,來之前兩人還吵過一次。”
“爲什麼?”虞自勳追問,“枚叔不是和他時常保持一致的麼?”
“這你就錯了。竟成要的是一個大中華帝國,而枚叔歷來都是民本主義。其實那一次香港的時候,枚叔就不太願意弄什麼代議制,他認爲代議制最終會出現‘議皇’,這些人藉此機會貪污、受賄,等於在推翻滿清後再立一批議員權貴,他還寫了一篇《代議然否論》,但沒有刊發。”蔡元培道,“香港會議前你一直在國外,對國內的事情瞭解不多。”
“可後來枚叔爲何又贊同了?”虞自勳問道。
“因爲當時竟成以‘根據地戰爭快不得,光復戰爭慢不得’爲由,說服了他。”蔡元培說完又解釋道:“‘據地戰爭快不得’,就是說在有力量驅逐滿人之前,復興會真正要做的只是積蓄力量,且不要過分暴露力量以使得滿清和洋人們警覺,此可謂是潛龍在淵;而‘光復戰爭慢不得’,就是說一旦發動大舉義,就要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下全國,不然,列強勢必會干涉……”
“可我記得以前他說的是有限革命,策略是佔領一地、建設一地,甚至和滿清議和也在所不惜,如此一個省一個省的蠶食,最終推翻滿清。”虞自勳想着當年在東京的事情,惆悵回憶道。
“那是德國人拋棄我們選擇滿清之前的事情。”蔡元培道,“竟成說,除非有外星人殲星艦或者紅警基地——我也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反正他的意思就是說種田之流,絕無推翻滿清、並在十年內統一整個華夏之可能,所以稱之爲‘光復戰爭慢不得’。”
“爲什麼?如果新政府能保證列強的利益,那列強未必不會答應,他們在乎的是不是自己僑民的安全,和既得利益是不是受損,只要能……”虞自勳此時寄希望於地方自治,反倒喜歡一地一地的佔領、步步緊逼滿清之策。
“竟成當初回答我,好像說:要想一步步推翻滿清、統一華夏,只能是小說家胡編亂造,種田是絕對沒有希望,哪怕他們把屁眼賣給洋人;而要想打垮有洋人支持的滿清,不說革命軍沒有合格軍官、連武器彈藥也只能用黑火藥步槍、更沒財源,這種軍隊和流寇沒有什麼差別,就是能打過,天下也四分的。”蔡元培道,
“後來有一次開會說到國際形勢,他才道:自德國庚子前後連續通過兩個海軍法案始,英國就一直在編織一張網羅德國的大網,英日同盟條約看上去是對付俄國,其實是針對德國,因爲俄國一旦在亞洲得到擴張,那對歐洲那一側的壓力勢必減輕。試想如果日俄在朝鮮對持,俄國還有多大精力在歐洲壓制德國?只有把俄國打回去,德國的北面纔會有巨大的壓力。
之後的英法條約則堵住了德國的南面;英俄條約則堵住了東面;意大利站在那邊並不重要,因爲地中海是被封鎖的;當然,那時候奧斯曼還在搖擺觀望,可誰也沒想到開戰後他居然會因爲一艘戰列艦倒向了德國。
既然從庚子年開始,英國就織網封鎖德國,那在歐洲的事情未確定、也就是德國還沒有投降之前,英國禁止任何人、任何勢力在遠東搗亂。哪怕你許諾再多、條件再好,歐洲的事情沒有解決,無暇東顧的英國生怕動亂會引得俄國再次東侵,又怕日本、美國會趁機搶奪勢力範圍,萬一遠東的動亂使得他苦心經驗的對德包圍網出現漏洞,圍堵德國失敗,這個責任誰也承擔不起,所以遠東的任何動亂都是英國所不容許的。
所謂的佔領一地建設一地,只是文人的妄想。軍隊沒有訓練,怎麼打仗?沒有合格軍官,怎麼打仗?沒武器彈藥,怎麼打戰?沒有軍費——那怕像嚴州那樣沒收富戶也支撐不了多久——怎麼打仗?洋人會徹底的圍死你,同時他會不斷的貸款給滿清,到時候不打,就是圍,也會讓你撐不了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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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竟成說‘光復戰爭慢不得’,三個月沒有穩定全國,我們就沒有對英國討價還價的資格;半年內沒有穩定全國,那就只能受英國擺佈;一年內沒有穩定全國,那就……,上臺之前就被英國打下去了,所以當時要實行代議制,爭取各省立憲派的支持,以求三個月內穩定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