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上半夜,月亮剛上來,星星還沒有出,只剩下一片烏藍的天;除了夜遊的東西,什麼都睡着了。朱世林忽然坐起身,擦着火柴,點上遍身油膩的燈盞,右邊廂房的兩間屋子裡,便彌滿了青白的光。
“孩子的爹,你就去麼?”旁邊睡着的鐘氏也醒了,她半起身對着朱世林低聲道。裡面的小屋子裡,還是一片鼾聲。
“唔。”朱世林一面聽,一面應,一面扣上衣服;伸手過去說,“你給我罷”。
鍾氏明白男人要什麼,在枕頭底下掏了半天,掏出一個布包,交給朱世林,朱世林接了,抖抖的裝入衣袋,又在外面按了兩下;便點上燈籠,吹熄燈盞,走向裡屋子去了。那屋子裡面,正在悉悉窣窣的響,接着便是代奮沒睡夠的聲音。朱世林拿着燈過去,低低的說道,“代奮……縣城遠,咱們還是早些去的好。……家麼?你娘會安排的”。
老栓聽得兒子開始穿衣服,料他是起來了;便出了門,走到院子裡。院子裡黑沉沉的一無所有,只有一條灰白的田坎路,看得分明。燈光照着他的兩腳,一前一後的走。待到院西角牲口房,朱世林仔細看了看那兩頭借來的還在吃草料的驢子,放心的在驢背上摸了摸,然後解了繮繩,把它們牽到院門口。趁着這會功夫,朱代奮已經起來,爺倆就各自牽了一匹驢子,打着燈籠出了院門,走上了外面的田坎。
兩人走着走着有時也遇到幾隻狗,可是一隻也沒有叫。天氣比屋子裡冷多了,地上不少地方有雪;朱世林倒覺爽快,彷彿一旦變了少年,得了神通,有給人生命的本領似的,跨步格外高遠。而且路也愈走愈分明,天也愈走愈亮了。
朱家到縣城遠的很,不過出了家門口的臥狗山就是大道,父子倆全都騎上了驢子,月光下打着燈籠往縣城疾行,待天色大亮的時候,朱世林終於看到縣城的外牆,這個時候城門也剛剛開城,兩排巡警出了城門佔了外面的哨崗,內城裡頭放出來形形色色的人,等他們出完,城外頭那些挑着東西的鄉下人才開始進城。
朱世林以前看到巡警是害怕的,可這一次他完全是挺着胸膛走近巡警的哨崗,他期望着那些巡警會喝問他進城幹什麼,可不想那些巡警光顧着說笑抽菸,一點也沒有要查驗他的意思。入了城的他還沒到農資公司,忽然吃了一驚,遠遠裡看見一條丁字街,街上站們了人,宛如一條長蛇陣,明明白白橫着。他便退了幾步,尋到一家關着門的鋪子,蹩進檐下,靠門立住了。好一會,身上覺得有些發冷。
“爹,哪門起的?都是領肥的嗎?”跟着他的朱代奮被那長蛇陣嚇了一跳,他本以爲神肥只是大官纔有,卻不想街面上聚了那麼多人。
“怎麼這麼多人啊……”一個路邊的聲音說道,是京師官話,和縣廣播上的調子是一樣的。朱世林又吃一驚,睜眼看時,幾個身着綠官袍的從他面前過去了。一個還回頭看他,樣子不甚分明,但就像大兒子代歷一般,眼裡閃出一種自信的光。朱世林看看燈籠,已經熄了。按一按衣袋,硬硬的還在。